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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以来,天气越发酷热。火辣辣的烈日笼罩着战场,勇武的隋朝将士们正在前线与突厥大军展开殊死搏斗。接连几日,虽然有李充、贺娄子干等几位将军传来捷报,但纵览整个战线,隋军的防御却是已有多处被突破,行军总管冯昱、叱列长文、李崇皆为突厥所败,大隋明显处于战争劣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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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节,京中四处也是一片沉寂。炎炎高温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蔓延着,这一晚月朗星稀,入夜后更是安静极了,只有挂在蓊郁树桠上的知了在慵懒地游吟。
此时此刻,大隋皇帝与皇后正同榻和衣而眠。寝室四角的鎏金坐地宫灯闪着无精打采的光,暗影浮动之下,身着轻薄纱衣的杨坚睡得颇不安宁。他蜷缩着身子,蜡色的脸紧绷在一起,五官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揪住,诡异地扭曲着。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皇帝,这一刻却是痛苦不堪,嘴里发出呜呜的轻哼。杨坚身下的锦褥被汗水打湿了一片,几番辗转反侧后,他突然狠狠打了个寒颤,同时低吼一声、双目大睁,直勾勾地弹身坐起,只见他胸口剧烈起伏,重重地喘着粗气。
皇后独孤伽罗倏地被枕边人的叫声惊醒,看到杨坚额上挂满冷汗,一双瞳眸直愣愣地放空,她忙抓起床边的蒲葵扇靠了过去,拍着夫君的背,慢慢摇着扇子替他驱热,同时安抚道:“没事,没事的……”
杨坚呆呆地怔忡了良久,才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女人,低声唤了句:“夫人……”
独孤皇后微微一笑,轻声问道:“夫君又做噩梦了?可是为与突厥的战事忧心?”
“没有……”杨坚的左手慢慢滑到独孤皇后执小扇的柔夷上抽出那柄软扇,右手将妻子牢牢牵住。“先父曾两次与突厥联兵攻齐,深知其军纪不明、外强中干的内情。再者长孙晟也曾向我陈述过突厥内部各势力纷争的情况,建议以远交近攻、离强合弱之策来离间他们。于是……”
几句话听得独孤皇后兴趣盎然,她只是眯眼微笑,对扇子倒也不争不抢,认真地听着杨坚把话说下去。杨坚也笑了笑,为妻子一下下地打起扇,继续道:“前几日,我遣卫王杨爽出任凉州总管,率七万大军增援前线的同时,还在暗中派了两队人马前去游说各方势力。一来令太仆元晖献狼头纛与西突厥达头可汗,做足了礼数,希望他能适可而止。二来让长孙晟去寻他的旧交处罗侯,希望那个沙钵略可汗的弟弟能想办法牵扯住他哥哥摄图。”
独孤皇后垂目微微沉吟了一下,转而看着杨坚的眼睛,认真地说:“摄图这次率几大可汗联兵进犯,其中实力最强的就是达头可汗部众,若能说服他不继续南下,那摄图的队伍便不好带了。北漠今年灾荒频至,他们这次进犯无非还是想抢夺粮食牲畜,遇到我大隋顽强抵抗,怕是也不愿做过多牺牲。”
“有见地,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杨坚频频点头,对他的夫人投以赞许与钦佩的目光。独孤皇后却是接着问道:“既然夫君对战事已心中有数,为何还如此忧愁,连日都睡得不安适、噩梦频频?”
杨坚闻言脸色又是一紧,虽然贵为一国天子,但在发妻身边,他却真实地展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整个人极不自然地往独孤皇后的身边靠过去,刻意压着声道:“不知是否是这宫中杀戮太多,我近日梦中总是多见鬼妖,这些阴秽的东西夜夜入梦,他们……他们不会是来找我索命的吧……”
独孤皇后忙不迭地伸出右手捂住杨坚的嘴,另一手展臂将这个男人拥住。她轻轻把杨坚的头揽在自己胸前,柔声安慰着:“可别说这些晦气话。夫君如今是九五至尊,那些魑魅魍魉是近不了你的身的。”
杨坚只觉自己停靠在温暖的港湾中,他将头深深地埋于夫人怀中,哑声道:“当年宇文赟欲除去我之时,我曾梦见汉室的未央大火、一地骷骨,没过多久那个荒唐的小子就一命呜呼了。而今夜我梦见了整个皇城被大水所淹,水势滔滔、城郭俱毁,也不知这梦意味着什么。”
独孤皇后抿着嘴,沉默着低下头看向依偎在怀的杨坚,边思索边说:“这长安城的确离渭水近了些,每当渭水汛期,皇城便有涝灾的危险,而且此城自汉代经今已有八百载,城中水皆咸卤、不甚宜人。夫君,不如我们营建一个新都吧!对,对对……营建新都!”
杨坚默然:“新都……”
独孤皇后一下子来了精神,神色得意地朗声道:“我的陛下有鸿鹄之志,我的大隋必会繁荣强盛,我们理应拥有一座衬得起陛下和大隋气魄的都城。这长安城制度不合理,且过于狭小,确实不适宜继续作为都城。”
杨坚直起身子,眼睛深处似衔着一点淡淡的失落,却又不痛不痒地道:“此事我也想过,并且已与高颎和苏威讨论过,可是新朝初立,财力并不充足,而且如今还要应对与突厥的苦战,此时造新都怕是不太适宜。”
独孤皇后见状仍想继续劝说,杨坚却是接着道:“今夜酷热异常,看你我二人现在的样子很是精神,想来再难以入睡了,不如我们去院里纳凉吧。为夫似乎好久没有为夫人弹奏琵琶了,今晚就趁着无边夜色,弹一曲给夫人赏味。”
独孤皇后欣然点头,唤出值夜的宫人,从女官手上接过一套简单的常服,她亲自替杨坚更了衣。
夫妻二人执手款款同行,出了外屋的大门,杨坚突然停了脚步,示意身后抱着琵琶的宫人上前。他从侍者手上接过用了多年的玉面银柱琵琶,笑着对一旁的妻子说:“如此佳期,可莫让旁人煞了风景,只愿与夫人共度良宵。”
独孤皇后也顺势从身边的宫人手中接下一盏红纱宫灯,转头凑到杨坚耳边,浅啐一声,温柔地打趣道:“就是有旁人,我的眼中也只装得下你这个糟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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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过了三更天,帝后居所外的宫苑一片寂静。浩瀚无尽的夜空中,一轮玉盘泛着冷冷淡淡的华光,与独孤皇后手上那盏宫灯的微亮交相辉映。幽朦的月下有层层轻雾弥漫,大隋朝的皇帝与皇后如寻常夫妻一般,踏着月光投在地上的清辉,缓步并肩而行。
这条幽幽的小径不长,一路种满了西府海棠,粉红花影婷婷嫋嫋,那颜色宛如点在佳人雪肤间的胭脂,把黑夜都晕染出一抹撩人媚态。每一片花瓣薄如轻纱一样,半开半合的花朵以一种少女微醉的姿态压在枝头,帝后二人好似一对情意绵绵的新婚佳偶,轻声细语地走在花间,唯恐惊了身边那一片海棠花恹恹慵懒的睡意。
出了幽径走到一棵树下,杨坚歪着头,憨实一笑:“夫人想听什么曲子?”
“那就奏一曲……”独孤皇后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凝视着杨坚,她忽然翘起嘴角,脸上略带有一丝俏皮的神色:“自登基后你忙于政务,许久没碰过这丝竹之物了。万一随性点了曲子,尊贵的陛下无法弹奏,那便是我这个做皇后的罪过了,还是圣上自己择曲子吧。”
杨坚也不生气,朗朗大笑一声,反呛道:“大隋的皇后怎么像市井刁妇一样无赖,明明是自己选不出要听什么曲,偏说别人技艺不佳弹不出来。”
独孤皇后也不示弱,挑眉笑笑:“好好好……那我要听秦时的古曲《*》,夫君可能为我弹奏此曲?”
杨坚疑惑地看着独孤皇后,微微一顿立刻豁然开朗。随即,他一手提衫,于树下席地盘坐,明灭交错间繁茂枝叶的疏影飒飒落在杨坚单薄的白衣上,乐曲未奏却已然添了一番世外仙人的神韵。
先是转轴试调,调好音色后,杨坚的眼睛里透着无限狡黠,不怀好意地对斜倚在树边的独孤皇后说:“夫人可要听仔细了。”语毕,他抬手一挥狠狠扫过琴弦,剐出一片激荡刺耳的乐音。独孤皇后强忍着笑意,饶有趣味地看杨坚阖目侧耳越弹越快,身体也跟着晃动,仿佛已然沉醉其中。只见他左手毫无章法地揉按琴弦,右手震荡着上下扫拂,如此疯疯癫癫地弹了几下,抬手一个回旋,乐音戛然而止。
“此曲如何?”杨坚的语气略带着一丝傲慢。
独孤皇后终于忍俊不禁,笑出了声:“这明明就是随意拨了几下,连个曲调都不成的。”
杨坚幽幽吟道:“*之内,皆皇帝之土。此曲既名《*》,而我身为天子,有何不可随心而奏?”
独孤皇后没好气地说:“那就是承认了,是在乱弹!”
杨坚朗朗大笑着回击道:“我是胡乱弹奏,夫人又何尝不是随口诌了个曲子,有意为难我?不过我知道只要是我弹奏的,夫人可是都喜欢得很呢!看你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
独孤皇后白了杨坚一眼,不再说话。杨坚倒是一派晏然,他正了正身子,郑重地说:“我这突然想起来,当年专诚为夫人谱写的《地厚》《天高》二曲,也真是好久没有弹了,不如今日就再为夫人弹奏一次。对,朕决定从今以后凡登歌上寿,皆令妇人演奏此二曲。”
独孤皇后讶然,目光含羞:“登歌上寿演奏?臣妾真怕受不起啊!”
杨坚温柔地笑了笑:“你现在贵为我大隋皇后,有什么受不起的!夫人无需多言,专心来听我演奏吧。”一缕悠扬乐音自杨坚的指尖滑出,他满含深意地寄情于曲中,怀抱琵琶款款而奏,指法娴熟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皎洁的皓月下,一曲琵琶奏得缠绵悱恻。独孤伽罗的心随着乐音飘呀飘的,那感觉让她想起了,青涩年华时杨坚在她耳边吟咏过的那一首首小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