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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诚便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很是明显了,明显得连她都有所察觉、继而忐忑不安。缓气定心,他无甚神色,摇头道了句:“没事,先下棋吧。”
管小酌看向棋盘闷了会儿,到底没多提原该她先走那步的事。
黑白子落得时快时慢,管小酌愈发分明地察觉出霍诚必有心事——她时常认真琢磨一番才落子,而他则最多短作思量便将棋子搁下,有好几次分明有更好的路数可走,他却不曾察觉过。
她按捺着担忧不去过问,一个劲儿地提醒自己是卫妁。强定心神陪他下完这盘棋,叫来宫人一问时辰,竟已快丑时了。
顿觉困意袭来。
看向霍诚,他也显得有些疲乏,略一颔首:“回去休息吧,朕也睡了。”
“诺。”管小酌欠身一应,起身施礼告退。而后退到屋外、又下了楼梯,却是并未离开这一幢小楼。
他仍是没有留宫人在身边,方才那炭火经了一盘棋局已烧得不那么旺了,她觉得唤宫人来添多多少少会扰了他,就径自在一楼的小间中取了几块银炭,提着神静等了一刻,估量着他大约该是睡熟了,便蹑手蹑脚地又上了楼。
伏在门缝外看了一看,果真是睡熟了。
于是她推开门,和往常一样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悄无声息地走进去,蹲在炭盆边先将炭添好了,又看向霍诚。
黛眉一挑,腹诽一句: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睡觉踢被子了?
深吸了口气屏着,她蹭过去把被子捡了起来,拎起来给霍诚盖好,蹲在榻边凝视着他的睡容寻思着:这是碰着什么难事了?心不在焉的还要来找我下棋?
眼前的人熟睡着,自然没有反应。
叹了一声,她觉得自己也该回去睡了。
手一扶膝站起身,陡觉腰间被什么东西一拽,忙定了身低头看过去——是宫绦末端的流苏压在了被子下面。
管小酌身子一僵。
被子哪有那么重、何至于把宫绦压得死死的?她诧异地再度看向眼前似在熟睡的霍诚,声音轻且犹豫:“陛……陛下?”
霍诚便睁了眼,目光如刃。
管小酌还被他握着宫绦,维持着这半蹲的尴尬姿势,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霍诚坐起身,而后松开了手,瞅一瞅她,道了句:“坐吧。”
管小酌已被惊得睡意全无,可还是想逃回去睡觉。
“你前几次来,朕也知道。”他静默道。她抽冷气都抽出了声,他下意识地抬眸一瞧便见她满脸通红着,好像被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朕觉得你在图什么,但是……”霍诚一声哑笑,“次数不少了,你还是只字不提,朕自己也没办法再觉得你在算计什么。”
所以呢?三更半夜的,他要和她促膝长谈么?
管小酌压着满心不解不说话,霍诚也默了一会儿,才又说:“今日温徇跟朕吵了一架。”
“……”管小酌稍一凛。
“温徇觉得朕苛待了宫嫔,包括你——他说柔嘉皇后死时你年纪尚轻,整件事里没有哪一环是你做得了主的,朕要算账只找卫廉便是,不该找你。”
……很有道理!
管小酌心中大为赞同。莫说数算年龄便知卫妁当时不过十二三岁,便是冷宫中恍惚间那一梦,她也看到卫妁彼时尚是一脸懵懂,虽则在卫廉面前恭肃地应下为后之事,但这意味着什么……她当真明白么?
“近来朕也在想,有些事是不是朕做得太过。”霍诚的口吻平静如常,眼底却有些解不开的彷徨,“也许早该信你当真不想再帮着卫家——毕竟病了那一场之后,你也确实是不一样了。”
管小酌咬住嘴唇,被他说得心里很委屈:明明就不一样得很明显,谁让你一直不信……
“几年了,许多话温徇一直在劝,朕一直听不进去。但是你……”
他的目光定在卫妁忐忑不安的面容上,一喟,承认得不太甘心:“你近来做的一些事情……让朕在想这些了。”
“那陛下想怎么做?”管小酌的话十分冷静,一语问到了症结。目下于她而言,纵使在意霍诚的心绪,也更需要担心自己的处境会有如何的变化。
霍诚无话了一阵子,而后道出的话一字字敲在管小酌心上:“若有天道轮回,自私些说……朕也怕这些怨恨轮回到小酌身上、然后小酌会记恨朕,所以……”他顿了一顿,又轻言道,“杀妻之仇朕不能忘,但许多不必要的恨意朕会克制。你家中送卫姗进来是什么意思朕明白,他们既已弃你不顾,朕也可试着不再把你们混为一谈。”
霍诚心里明显乱极,说出的话始终犹犹豫豫,言辞中的那份斟酌……显是他并不确信如此是否是对的。
管小酌哑了一哑,舒出口气,带着些无奈道:“臣妾若再论及柔嘉皇后会如何想,陛下必定又会觉得臣妾不敬。”
她看向他,他缄默着没有否认。
“大约连陛下自己都清楚,但凡一提柔嘉皇后、尤其是臣妾这个卫家人一提柔嘉皇后,陛下便会被恨意冲得不管不顾。”她轻轻一哂,“那臣妾便不说她会如何想。只说……在臣妾看来,没有哪个人应该被禁锢在仇恨里;除却做下恶事的人本人不可饶恕,也没有哪个人该被旁人带着原有的仇恨去记恨、记恨到就算她自己也恨那恶人也还是洗不清楚。”
这是有苦难言的滋味。管小酌心下笃信,若他并非被仇恨缠绕得抽不开身,卫妁前后的转变他定然是看得出的、也多少会体谅卫妁的心思,不至于一直到了今日才有所心软。
“臣妾知道陛下与柔嘉皇后情深,不过……如是臣妾枉死了,便会希望所爱之人活得好好的,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忘了臣妾才好。”她口气明快地说着,说得心中酸楚。艰难地维持着这旁观者的口吻,假作自己就是卫妁而已,“想来柔嘉皇后比臣妾还要心善些,对吧?”
霍诚稍点了下头。
类似的话她从前说过,他却远没有这一回这样的冷静。
“其他的话……臣妾就不好多言了。”她浅浅一笑,却又踌躇着添了一句,“陛下如是真能把怨恨放下,兴许有朝一日……能发现些……说不清的事。”
她不敢说得再明白了,霍诚才只是初有了这些想法,只是刚相信了卫妁和卫家人并不一样,远还没有足够的信任让他相信什么附体重生。
但至少,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管小酌真心实意地高兴着,觉得他能如此,于目下的“卫妁”、于他自己、还有于他认为存在的她的魂魄而言,都是一桩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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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小酌走出书房的时候,天上零零星星地落了雨点。
所幸没有几步路,加上心情又好,拎裙小跑几步回了房,盥洗就寝。
一觉睡至天明。梳妆时婉兮禀来的头一件事让旁的宫人一听就沉了心:“卫美人去宣室殿求见了。”
“哦。”管小酌应得淡淡,漫不经心的神色中没有半丝半毫的在意,“去呗,嫔妃么,总归是要面圣的。”
婉兮默了一默,又说:“可昨日娘子和美人娘子闹得那般不快,她在陛下跟前……指不定会说什么呢。”
“说呗。”管小酌还是这样的态度,“她想说早晚会说的,我又不能堵她的嘴。”
“……”婉兮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正主不担心,旁人再担心都是瞎担心。
于是安心吃早膳。
到了将近晌午的时候,有宦官来禀了话:“卫美人往六宫送了帖子,说晚上设个小宴,一道聚聚。”
管小酌睇了眼他手里捧着的请帖,神色淡淡:“一个从五品美人,她还真有魄力。”
“娘子您……可去么?”宦官回得小心翼翼,却没有劝卫妁去的意思。
只不过,去或不去她总得给个准话,还须得跟卫美人那边回个信才是。
“再说吧。”卫妁却这么悠悠地道了一句决计算不得“准话”的话,弄得面前的宦官一僵:“娘子……”
“紧张什么?”管小酌一声笑,“她一个从五品美人,初出茅庐就敢设宴邀六宫同去,便该知道会有人将她一将。她该有本事应付,若不然,卫家真是高看她了。”
那宦官听言放下心来,拱手应“诺”,依着卫妁的意思去回话。
“婉兮。”管小酌打着哈欠慵慵懒懒地唤了婉兮进来,“我懒得去。你把桌上那张单子拿去备食材吧,从书里翻到的新菜,看着应该不错,明天做来试试。”
“诺。”婉兮平静一福,不惊讶也不多劝,依言就去案上拿那方子去了,十分理解卫妁不想多理卫姗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