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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中暖融融的,又有淡淡檀香萦绕鼻间令人神思清明。
管小酌入了殿,余光瞥见霍诚端坐案前,并未抬眼,敛身拜了下去:“陛下圣安。”
“可。”他应得平淡,稍稍一顿,又道,“坐吧。”
管小酌便循礼谢了恩,安安静静地到一旁的席位上去落座。
霍诚凝视着她,见她还是如那日一般简单清素的装束,并未如从前般浓妆艳抹。眉头稍一挑而未多作置评,他淡声道:“听闻你在冷宫里大病了一场。”
“是。”管小酌颔首,“昨日刚退烧。”
“但朕复你位份和你生病与否没有关系。”他冷声道,这提点之语近乎残忍。
“臣妾知道。”管小酌点了头,微一笑,“陛下并不是会随意怜香惜玉的人。”
若他是,她也就不敢喜欢他了。明知他日后会登基为帝、有后宫佳丽三千,她还是愿意嫁给他,多少是因为他没有拈花惹草的爱好,让她得以安心。
霍诚神色一沉,不快于她这般直言的评说,却未动怒,只告诉她:“朕见了卫廉。”
管小酌一怔,静等下文。
“朕和你父亲做了笔交易。”他看向她,平静地阐述着,“朕答应他饶过卫家、也好好待你,但有些纠葛你很清楚。”
管小酌默然,猜他指的多半是卫家毒死自己的事情,便点了头:“臣妾清楚。”
“你父亲自以为拿住了朕的软肋。”霍诚睇着她,眸中沁出些许嘲讽意味,“也确是软肋不假——但他以为他当真有本事要挟住朕。”
可目下,处于弱势的分明是卫家。霍诚虽则气恼于卫廉的要挟,却并不打算受制与他。
“衣食上朕不会亏了你,但其他的……”他的话一顿,神色厉了两分,“日后见了家人,你最好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不然,纵有交易夹在其中,吃亏的也绝不会是朕。”
这居高临下的威胁。
管小酌怔了怔,从他的话语中,已将目下的局势摸了个明白。只是不知卫家拿了什么条件试图要挟他而已,但无所谓是什么,卫家在她这一环上失算了——卫家想要的显是前朝后宫都有“进展”,可霍诚……他兴许在前朝当真会对卫家略有放松,但后宫里,他要拿捏住卫妁实在太容易了。
卫妁那么浅的心思,甚至不需让她想明白其中利弊,只要言语中有几句恐吓便足以把她吓住。那么莫说他在衣食上本就不亏她了,即便真的亏了她,她在家人面前也不敢说实话,要把卫家蒙在鼓里实在太容易。
乘隙插足,扼其主机,渐之进也。
管小酌心里又晃过这十二个字。她一个女孩子,得以读过《三十六计》,也是因为他惯着她。
“臣妾做不到。”她生硬地出了言,突然而至的大胆拒绝自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霍诚短暂一怔,微眯了眼审视着她:“你说什么?”
“臣妾做不到。”她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毫无惧色地迎上了他的视线。
“你若不肯。”霍诚瞟着她,神色清冷,“朕得不到心中所求,来日必定灭你卫家满门。”
“臣妾愿助陛下得心中所求。”她仍与他对视着,话语沉着冷静,“但臣妾不想再帮卫家做任何事了——顺带着帮衬也不想。让臣妾哄骗家中的同时换得家中权势再涨,臣妾办不到。”
……她在说什么?
霍诚听得愣住,不明其意,审视着她等她解释。
“臣妾在冷宫里走了一遭,大病了一场,忘了许多事。”她循循地说着,低覆的羽睫将神色压得黯淡,“许多过往是经婉兮说了,才又得知。然后……臣妾想明白了许多事。”
霍诚清晰地感觉出眼前的这个人和从前不一样了,最明显的,是她从前从不敢这样与他对视,可如今,清亮的目光直视着他,连一点闪烁都没有。
直弄得他也避不开,那点亮光好像直触在心头,触得心里微颤。便这样多了些平日没有的耐性,乐得听她继续说下去。
“婉兮说臣妾行事飞扬跋扈、陛下一直不喜欢臣妾。”管小酌斟酌着分寸顿了一顿,“臣妾想,飞扬跋扈是臣妾的不是,但陛下您不喜欢臣妾……却并不是因为这个吧?归根结底,是卫家逼得太狠。”
霍诚蓦地一抽冷气,面有愕色地打量着她。她先前并不是个明事理的人,如今却突然数算得清楚,抑扬顿挫间更有一股气势凛然而并不压人。粉黛轻施的脸上神色淡泊,下颌微微抬着,不卑不亢。
让他忍不住地又想起了管小酌——那个泰半时候在他面前灵动若仙子的女子,偶尔遇到正经事时,也会敛去笑容,端庄的形容中皆是说一不二的气势,让旁人不敢轻视这明明刚到及笄之年的姑娘。
所以他一度不知该怎么夸她,简直觉得堪称“完美”。只二人相处她便时时带笑总一副幸福样子,把她搁上后位她便能身着翟衣母仪天下。
——自然,得略过时常少一只耳坠的事不提。
“臣妾身在宫里,是死是活、是废是立都不过陛下一句话,家中明知如此还与陛下如此僵持……”管小酌的口气悠然下来,不咸不淡的,听上去漫不经心,“他们大概根本就没有多在乎臣妾如何吧?”
实在难以说出这样“坏规矩”的话是从卫妁口中说出来的。霍诚强定了定神,才把被她惊住的心思拽了回来,轻咳一声,让自己如往常般对她的心思不感兴趣,只道:“朕不管你是什么心思,你既也说想助朕办成此事,就按朕的意思做。”
她夹在中间,不“露陷”就能不使两方再针锋相对,哄骗卫家换得卫家心安的同时,也在帮他。
卫妁忽地一笑。
她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肩头轻轻一耸,口吻便俏皮起来:“那陛下换个说法咯?让臣妾听着舒服些,臣妾便应下这事了。”
……她敢跟他提要求?!
霍诚短短片刻间已几次被她惊着了,心下自有恼意,可看看她眸光清澈,又实在难以把火发出来。
颔首静思,他当真回思了一阵她方才道出的想法,复看向她,便顺着她的意思说了下去:“朕需要你瞒着卫家,帮朕成这事。”
绝口不提卫家的安危,也就没了方才满带威胁的意思。
“诺。”她笑吟吟地点了头,而后缓了口气出来,“这般听着便舒服多了。臣妾只当为夫家做件事,一切无妨。”
……夫家?
她究竟有没有意识到,他那话的意思便是根本不想与她多接触,所以才需她在家人面前圆这个谎?
她还说得出“夫家”二字?
不多理会霍诚的惊愕讶异,管小酌自顾自地执起筷子,目光在案上荡了一圈,夹了看起来味美清淡的笋丝来吃,一副什么顾虑都没有的样子。
方才,已分明是她说的多、他听的多,她得以把想法说了出来。他或多或少地信了,她就或多或少地少了被动、与他缓和了关系。
这反客为主的一步,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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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霍诚却没有留她在宣室殿中就寝。管小酌回祺玉宫后打听了,也没另召别的嫔妃前去。
一整夜,她仔仔细细地琢磨着,不知自己今日所言,霍诚信了多少。
毕竟,这话从卫妁口中说出来实在太突然,这些转变在他看来一时也必定难以接受。
翻了个身,她抱着衾被的一角,隔着幔帐,目光凝在账外的烛火上。那原是盏多枝灯,每一枝上都有红烛,因为她睡了才只留下这一支而已。
可就这么一点光火,若拿起来去点其他的红烛,也足以把整盏多枝灯点明了。
她相信自己与霍诚也会是这样。今日她已打开了一个小口子,日后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之后总有一天她可以再告诉他一次自己是管小酌,他也总会信的。
珠帘一阵响动。
管小酌凝神看过去,是婉兮掌着灯走近寝殿,一直走到她的榻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娘子,尚工局传了话来,陈氏要见您。”
陈氏?管小酌眉头一皱,婉兮便解释起来:“您大抵也不记得了,陈氏是家里搁下的人。娘子见家人不方便,许多话都是她帮着递。”
管小酌心里“咯噔”一下。
已经这么晚了,刚才连三更天的打更声都已响过。她沉了息,面露狐疑:“刚叫人递了话说要见我?可有说是什么是么?”
“未说。”婉兮一欠身,“只说是有要紧事,奴婢追问了一番,她也只说是今日傍晚时夫人急请了她去府里。”
而后,这陈氏便三更半夜地要见她?
管小酌心里一声轻笑,起身下了榻,走到妆台边坐下:“不见。但把人扣下,放出风去,我要寻个好地方葬了她。”
“您……”婉兮愕住,不解地望着她:后面的吩咐且先不提,但既不打算见,还起身做什么?
“最多一刻,御前会有人来的。”管小酌抿笑,将梳子交给她,“按品大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