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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金致信挣扎着站起身时,牢房大门已被一个黑衣蒙面人打开。那人黑巾裹头,黑布遮面,通体穿着不露一丝皮肤的夜行服,之露出一双眼睛。
在这得脱囚牢的希望出现在金致信面前时,这个少年的胃部却又是一阵刺痛传来,使他垂下脑袋向前趴倒,贾三见状只得皱眉将他扶起,又道:“小子,你若倒在这里,不单单你爹有性命之虞,我家主人怕是也将身处险境,你就算要死,也给我死在你老娘怀里,别死在此时此刻,知道么?”
此言贾三虽发自真诚而言,但在方才那一番话之下,不经江湖世事又因口中腹内疼痛意识模糊的金致信却自然而然曲解了其中意思:面前这个假扮鲁松之人身后那个势力并不希望扬刀门毁于此难,更不希望他金致信死在牢内,他们已经派人来协助自己出逃——
但听闻到“死在你老娘怀里”一言时,金致信一双充满血丝的眸子却狠狠瞪了贾三一眼,当即挣脱贾三支撑。此时那个黑衣人已将锈掉的铁锁破坏,金致信便缓缓走到铁门处,伸出手欲将那门拉开。
但一个身受割舌吞炭磨难的少年人,又哪里还有力气将这一扇重达数十斤的铁门推开呢?这一拉反倒还是得金致信脚下一浮,眼见着金致信又要往后倒去,贾三只得心中暗叹一句“老四下手还是太重”,又冲上前去将金致信抱起来,一脚踹开那扇铁门,冲出这地下监牢。
金致信一路上只听得乒乒乓乓兵器交错之声,只觉得是来营救他的人与官兵战作一团,而此时的他却半分力气都无,心神也恍恍惚惚,若不是方才贾三那番言语吊着他最后这一口气,金致信恐怕就闭眼昏睡过去了。
假扮成鲁松的贾三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只是不断有官兵喊道:“扬刀门来劫死狱了!”
金致信恍恍惚惚间,只觉得这些人的话对扬刀门确有不妥,却没有想到“扬刀门劫狱”这一件事,对于扬刀门而言究竟是一个什么后果。
“一定要见到爹……”金致信这么想着。
被“鲁松”放到舟上,又离了岸,金致信才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看着“鲁松”那个后脑勺。
“不对……这个人……不对……”
却见那个人转过头,那一双眼睛中再没有半丝嘲弄,只有居高临下的怜悯,这是强者对弱者特有的怜悯,就像一个人见到一只被逮住的耗子那般。
“多谢金二少爷配合,你马上便能见到你爹了。”
金致信张开嘴,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喉管处与舌根处那阵疼痛却让他顿时清醒过来。
“我家主人说过,这时候你是死是活就由我来决定了,只是我还不想让你死,总得让你们父子团圆一番,毕竟我这个人还是有些慈悲的。老四,我说得对吧?”
贾三转头问道,金致信也顺着那方向望去,却见到一个身量稍短小的艄公,若金致信有些许江湖经验,必能识得此人便是早已绝迹江湖,昨日却又与司空孤一同出现在漕帮的孙惟学。
但此人却并非孙惟学,而是声音极为沙哑的郭四,只听他道:“要我说,还是给他一个痛快比较好,少主怎么可能放过一个活口?你这家伙真是……”
话至此处,“孙惟学”便不再言语,似是对贾三的恶趣味极为厌恶,昨日听闻贾三将阿越残忍杀害之时,郭四心中也极为真心,可面上却与司空孤一般波澜不惊。毕竟这些伤人性命之事他与贾三为吴先生与司空孤干了不少,但自吴先生去世之后,郭四与贾三却极少去做这些伤人性命之事。在郭四眼里,司空孤不似吴先生一般,凡是只追求利益最大化,司空孤通常会顾忌一些读书人口中的“道德”,但在某些关键问题决断中,他却比吴先生更为果决,更为狠辣。
郭四猜想,或许贾三不是很喜欢司空孤这位少主,原因便是司空孤表面上不及吴先生狠辣,这样一来他贾三行事之时就不得不将吴先生口中,也是他极为认可的“利益至上”贯彻到底。这使得贾三行事之时缚手缚脚,因此在吴先生方逝世时,司空孤与贾三还就那次行动发生口角,多亏周五化解那次争纷。
此番若不让贾三痛快行事,只怕迟早有一天他与司空孤会因为行事理念问题闹崩。自己身体不好,周五又时常驻于东京,若大事未定只是贾三与司空孤闹翻,那么吴先生毕生心愿也会灰飞烟灭,自己兄弟气人这么多年努力也会付诸东流。念及此处后,郭四便将制止贾三的念头抛诸脑后。
于是郭四转过头去,缓缓摇橹。
那金致信听闻二人对话,那不怎么清醒的脑中却闪过一道灵光,仿佛枯井之中饥渴之人发现地上埋着一个西瓜一般。而未待他将这一道灵光抓住,却又失去了意识。
贾三在得到郭四回应后,便顺手封住金致信几处大穴,之后便静坐在船上,思考着司空孤计划中下一步该如何实施。、
而在河岸另一侧,司空孤与南宫俊并肩而立,看着那艘小舟缓缓往扬刀门驶去,便对视一笑。
南宫俊此时看着司空孤那张清瘦俊逸的面庞,只感觉这个少年这些年来想必历经不少风雨,否则对于人性之判准不会如此之精细。利用金致信越狱一事,官府与漕帮皆可做些文章,而且是扬刀门先将官府牵扯到江湖纷争中,漕帮无论怎么做,也不会受到武林同道鄙夷,尽管这手段有些卑鄙下作,却也端得好计。只是下一步也能够有如此顺利么?扬刀门当真有这么好对付?虽说金有德伤了,但鲁松与陆霓羽这两人也拥有不俗实力,为何也要将那个鲁松放走呢?
南宫俊此时还不知道鲁松早已被贾三郭四二人斩杀于昨日清晨,不过司空孤也没有丝毫想让他知道的意思,毕竟对于南宫俊这种精明的家伙而言,若透露更多真相,只怕会弄巧成拙,让他产生对自己不利的联想。司空孤一向精于人性观察,又岂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在司空孤看来,南宫俊与杨朔最大的不同便在于南宫俊不注重什么江湖道义,他只看重帮内兄弟义气与漕帮利益,而杨朔却仍对不可名状的“江湖道义”有着虚无缥缈的追求,二者此方面观念之不同,大约在没有李舟之后会产生一些难以调和的矛盾吧?
此时仍在思考此番行事环节的南宫俊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面前这个藏着许多谜团的司空孤已经在考虑扬州战后格局。
而眼见着小舟愈远,司空孤便轻声说道:“咱们也走吧,官府船队一动,咱们就不便动身了。”
南宫俊稍一思索,便明白其中环节,陆洵按照司空孤的“建议”,势必会派人象征性追赶这艘小舟,但也绝对不会追上,等金致信进入扬刀门之后,便是漕帮登场之时。若是漕帮尾随官兵之后进入扬刀门,那么这一场决战传到江湖之中,免不了有人会说漕帮这是狐假虎威,与官府狼狈为奸。
而如果是漕帮先行到扬刀门中寻个公道,官府后至,那么漕帮与扬刀门正式决战之时,便是官府借了漕帮之势才能将扬刀门贼匪一网打尽。这二者实质上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却与漕帮声望而言却存有天壤之别,只要漕帮先行赶到扬刀门,那么江湖传言便会截然不同。
念及此处,南宫俊不由得再打量着那张似乎永远挂着微笑的面庞,只感觉若有这个家伙相助,漕帮之兴盛便指日可待,又道:
“孟元所言极是,阿福,让弟兄们从衙门里撤出来吧。戏演完了,咱们快赶赴下一个场子。”
转头对身后一个小帮众吩咐之后,南宫俊又转过头看向司空孤,却见司空孤虽挂着微笑,可眸子里却有些道不明的惆怅,但似乎是觉察到自己的目光,那种惆怅转瞬即逝,南宫俊很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瞎了眼。
“走吧。”
司空孤如是说道,想起那一抹惆怅的南宫俊,却不知道司空孤这一句话究竟是否是向自己说的,等到司空孤纵身一跃登上小舟又朝这边望过来时,南宫俊才回过神来,缓缓走到岸边,坐上那艘驶向扬刀门的小舟,心里那一丝困惑也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面对强敌时的激愤与一缕紧张。
而此时的金有德,却因为方才不知何处投来的信而束缚住手脚,他那张因为这两日操劳过度已几无血色的脸此时更显煞白,夫人陆霓羽也早已换上金丝甲立在他身后,面上是浓浓忧愁。
一干弟子立在演武堂外,他们大多都是被金有德紧急召回,一个个心中忐忑,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但他们也知此事绝非等闲小事,金有德竟然将几乎所有骨干弟子召回扬刀门,这般情形刚入门两三年的弟子从未见过,就连这十年间一直陪伴在金有德身边的弟子,也仅仅只见过一次,那一次,还是在李舟刚刚接任漕帮大权之时。
那封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但随信而来之物却极为骇人,那是一块舌头,还沾染着鲜红血渍,用白布包着更为渗人。
那心中所书文字,当陆霓羽见到之时却只感觉天旋地转,宇宙倾翻:
“爹,孩儿为官府所擒,速来救。”
那字体歪歪扭扭,已认不出是何人字迹,但却红得如同陆霓羽心中正滴着的鲜血。
可金有德夫妇却不知道,比起即将到来的山海翻腾而言,现在不过只是暴风雨来临前那一缕清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