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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皇族李家,李沅接受了表面的风光也必然要承担“李”这个姓氏之下蕴藏的责任。
同是北梁子民,他们夫妻二人根本不能违背皇帝的命令,玉容卿深切的知道这一点,因此没有责怪李沅背弃了对她的承诺。他已经很努力的跟皇帝讲好了条件,等边疆战乱平息的那天,便是李沅恢复自由身的日子。
玉容卿是很识大体的,誉王谋反的那一天,她差一点就要永远的失去李沅了,好在上天眷顾她,没有让他们夫妻天人永隔。
如今还能同他在一起谈论未来,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从他口中得知他与李怀安定下的约定后,她抬头安慰李沅,双手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下唇,温柔道:“好,我先回徐州,那相公什么时候启程?”
“定在三天后。”李沅面对着她有些抬不起头来,生怕玉容卿会质问他,嫌弃他,然后离开他。
除了这个王爷的身份和“李”的姓氏,李沅一无所有,卿卿离了他也能活得很好,而他却无法想象自己离开卿卿后,还能否找到自己的归处。
愧疚而躲避的眼神引得玉容卿哑然失笑,拉着人坐到窗边软榻上,隔着一张放茶壶的小桌,伸手戳了戳他闷闷不乐的嘴角。
“相公不开心吗?”她说话的语气声中带着笑意,似乎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而坏了心情。
“我曾经答应过你,会跟你一起回徐州。”李沅抬不起头来,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去握住她的双手。
“卿卿,我们现在就走吧,天涯海角,无论是什么地方,只要你愿意,我就跟你一起去。”不管皇命难违也不管家国大义、边境之乱,只要能跟她在一起,即便是做个山野村夫,他也甘之如饴。
人在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中总会做出任性的选择,玉容卿听着他的建议,抿嘴无语,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一巴掌就拍在美人那白玉无瑕的额头上。
“说什么胡话呢?”玉容卿佯装怒意,义正言辞的呵斥他,“你都已经答应皇上了,现在反悔岂不是要陷我们于不仁不义之地。”
别人怎么想怎么做,李沅向来是不会考虑的,听了玉容卿的教训后却在心底生出了一丝不齿之心,自己当着卿卿的面都说了些什么,真是慌不择言。
她沉默了一会,脸上的表情渐渐放松了下来,回握住了李沅的手,“对不起,我不该打你。”
李沅摇摇头,说:“卿卿打的对,是我脑子糊涂了。”说着就将人牵引着拉到自己身边,手掌稍稍用力便将人抱到自己腿上坐着,搂着她的腰不放松。
侧脸靠在她的颈窝上,脸廓可以感受到那柔软的胸脯如一汪春水盈盈摇动。她身上有好闻的花香,就像是在盛开的桃花树下站了许久。
这个人是他的。
世间繁华似锦,人有万万千千,却只有一个她愿意与他相遇相识,轻叩心门便轻而易举住进了他的心房。
爱是奢侈的,所有人都吝啬于给李沅一点微不足道的关爱,只是偶尔施舍一点,都觉得自己是做了天大的善事。无论是自以为是的誉王还是为人棋子的平阳王,甚至是现在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都是如此。
李沅从不奢求有人能懂他,却在人生的最低谷遇到了这个值得他一生相伴的女子。
她温柔善良、独立自主,不会一味的依靠他人也不会勾心斗角利用他人。她是温室中长出的最甜美的花,是愿意将自己的阳光分享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太阳,而自己也被她的温暖俘虏,心甘情愿为她所困。
为了与她相守,便是刀山火海也值得一闯。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玉容卿靠在李沅身上静静的聆听他的心跳,即便面上宽容大度,心底的悲伤依旧如海浪一般汹涌着拍打上岸。
她并非一个大公无私的圣人,也有自己的不舍与贪念。她可以吵闹可以质问,但那除了伤害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在家国大义面前,她不过是一个帮不上多少忙的小尘埃,这次来京城,自己好歹还能帮他做点什么,而远去边疆路途遥远,自己提不动刀枪也与钕金并无交集。
她能做的,就是让李沅没有后顾之忧。
既然已经没有选择了,不如好好珍惜这三天,然后各自奔赴前程。
玉容卿说:“相公你就安心去边疆吧,平定战乱、河清海晏,再过几年,百姓们都能过上安生日子,我也能心安理得将北梁的王爷留在身边。”
李沅抱着她沉默许久,低低的“嗯”了一声。
第一天,玉容卿拉着李沅去将她在京中结交的朋友挨个见了一遍,中午又请万莺莺一起吃饭,把她们两个人的约定说给李沅听,也不是要他听个明白,而是让他知道自己的娘子把钱都花在什么地方了。
第二天,夫妻两人一起去卫国公府回礼,之前李沅受伤昏迷的时候,卫国公与国公夫人没少去永定王府探望。
当天下午,两人请旨进宫,李沅不知道与皇帝商量什么要事,玉容卿候在清心殿门外,与莫竹一起抬起头看被朱红墙包围的天空,数飞鸟与游云,自得其乐。
请示过皇帝后,李沅带玉容卿去了御花园逛逛,不知觉间就走到了他小时候住过的宫苑,那时的云太妃对他爱搭不理,心情不好了就把他扔到偏僻的宫苑去让李沅独自居住。
走到偏僻的宫墙中时,玉容卿才发现皇宫中并不尽是华丽,也有这样破败的宫苑。
房屋顶上破了一个大洞,墙面也有脱落,蜿蜒的杂草占满了整个院子,墙上爬满了绿植,放在晚上,简直就是个阴森的鬼宅。
一想到鬼宅,玉容卿心生恐惧,不自觉地就向李沅那边靠过去,只是靠的近还不够,手臂勾上他的手臂紧紧挽住他的胳膊,才有安全感。
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胆怯,玉容卿感叹说:“这才过了几年啊,怎么就破败成这样了?”
李沅低头看了她一眼,娇俏的娘子怯生生的挽着他的胳膊,倒像是个被吓怕了的孩子。李沅轻笑一声,手指点在她的鼻子上,不经意间说道:“我住的时候就已经很破败了,如今只是生了杂草。”
“你小时候就住这种地方啊?”玉容卿抬头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满脸的不可思议。
从前只是从外人口中得知他童年不幸,如今亲身到了这地方,亲眼见了李沅身为一个皇子受到的待遇,真真觉得心疼。
李沅拍拍她的手背,似笑非笑,“那个第时候能有地方住就已经很不错了,我小时候什么都没想,只想有一天能无所顾忌的走在大街上,晒晒太阳。”
就像昨天,像今天。
童年的李沅期待了很久美好的未来,已经实现了,并且还会继续幸福下去。
玉容卿靠在他肩膀上,轻声道:“咱们回去吧,太阳还没下山。”
李沅知她心中所想,带她回家。
一路迎着即将坠落的落日,两人在街上慢慢的走,暖黄带着橘色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并不耀眼。
玉容卿在一片金色的光辉中转身看到了两人在长街上映下的背影,噗呲一笑,转回身来往他身边凑两步,“相公,回府后你给我做菜吃吧,我想吃红烧肉!”
“好,还有其他想吃的吗?”
“想吃馄饨、蜂蜜豆花、肉包、羊汤泡馍还有……这个。”玉容卿说着,一个箭步迈到他前面,小手指戳戳他的胸膛。
远远跟着的近侍没听到玉容卿难得说出口的的虎狼之词,也没能看见李沅脸颊的嫣红蔓延到耳朵上,低头轻咳了一声,拉住了那忽而在他身上点火的手。
低声道:“先聊吃饭,其他的……晚上再谈。”
看他被自己调戏的脸红了,玉容卿嘻嘻笑着庆祝自己胜了一局。
晚饭后洗澡的时候还很平静,没等到李沅进来闹她,竟然觉得有些可惜。等洗完了走出屏风,却找不见自己的衣裳了——她明明放在凳子上的。
抬头一看,衣着单薄的美人侧躺在床上抬眸看向她,一双凤眼含情脉脉,盯得她不自觉就攥紧了浴巾。此刻才明白,李沅回府路上同她说的“晚上再谈”是谈什么。
第三天中午,两人没出门半步,连早饭午饭都是丫鬟送进屋里,隔一段时间后再碗筷端出去。
玉容卿躲在被子里羞得不敢见人,身上汗淋淋的,那处也有些痒痛,却连句“不行”都说不出口。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明明他就在眼前,玉容卿却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情意正浓时,玉容卿抬手去摸他泛着潮红的脸,李沅俯下身来吻她,她的手便自然的穿插进他的发间。
爱与不舍,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四天清晨,天刚微微亮,李沅便已经穿好了衣裳坐在床边。玉容卿猛然从梦中醒来,眼睛还没有睁开便去摸身边的李沅还在不在。
李沅按住她的手,凑上去亲了亲她的脸颊,“卿卿,我在这儿。”
玉容卿清醒过来,随意穿了些衣裳便去给李沅收拾东西,为他整理衣衫,又塞了好多银票给他,边疆不比京城富裕,物资短缺,有钱的地方多的很。
行李早在昨天就收拾好了,玉容卿带回徐州的行李装了满满的七辆马车,银月十三骑会亲自护送她回徐州。李沅要带的东西不多,只一个简单的包袱就装得下。
玉容卿便收拾床铺边同他说,他在京城中的那间小宅子被她卖给万莺莺了,虽然万莺莺只付了一年的定金,但她也没讲价,自己并不缺钱,在京城多个朋友好办事。
等李沅走后,她会遣散这王府里的大部分下人,只留下管家和两个丫鬟看家,她也托了国公夫人帮她照应永定王府。
一切都已经办妥。
玉容卿陪他一起骑马上街,说着今天早上吃的早饭特别美味,又说即便自己不在他身边,他也得好好吃饭,端正穿衣,作为军中之帅,总要有威严才能镇得住下面的人。
她想这些事即便自己不说,李沅也是知道的,但她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唠唠叨叨,停不下来。
一旦停下来,就想哭。
再往前就是京城北门,那里已经集合了大量的士兵等待皇帝和王爷的检阅,玉容卿不能跟过去了。
李沅下马来,扶她下马。玉容卿顺势抱住他的脖子就不松开了,沉默了一会,眼泪汹涌而出,说话带着哭腔还倔强着不让他看自己流眼泪的模样。
“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不知道。”
“那你每个月能给我写信吗?”
“我写,那卿卿也要给我回信。”
“嗯。”玉容卿咬紧了下唇,她看见不远处的街面上出现了皇帝的车驾,她不能碍了李沅的正事,松来他的脖子往路旁退去。
她渐渐走远,李沅隐忍着情绪,眼睛都红了,将手中的缰绳交到萧成手里,两步追过去,从背后抱住玉容卿,在她耳边低声说:“卿卿,等我回去,一定要等我。”
玉容卿微微侧身,笑着应他:“我等你。”
永定王率领部队离开京城的时候,玉容卿站在城墙上远眺,一直看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经过几天的准备,玉容卿在京城中的事务都处理的差不多了,李沅离开的第二天,玉容卿便关了永定王府的大门,将钥匙交到国公夫人手里,自己带着车队离开了京城。
身后的京城与她来时所见并无二致,只是身边没了李沅,总是经不住的落寞。
日子向前看,分离便是再次相遇的开始。
山高水长,道阻且行。
——
三个半月后,徐州的天空没有一丝浮云,灼灼烈日炙烤着大地,连道路上的时装都被晒的发烫,正午时分,少有行人在街上闲逛。
玉府中,闷热的空气热的人懒懒的。暖春阁的小厨房做了冰点,玉夫人怕晒不敢出门,玉富成听说夫人院里做了冰点,躲着太阳走到暖春阁来讨一碗冰糕吃。
一墙之隔的朝园中水渠半干,湖里繁盛的水草下躲着红白相间的锦鲤,偶有蜻蜓点在水草叶上,叶尖触及水面,泛起点点涟漪。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花丛中流连着色彩斑驳的蝴蝶,朝园一片生机勃勃。
盛夏的蝉鸣在书房外吵嚷不息,玉容卿脱了外衣定坐在书房中,手边是堆成了山的账本。
离开徐州的小半年里,玉富成重出江湖,再次踏进商界,干了三个月后才发觉,自己真是脑子不够用了。家中产业又大又多,他一个人没有帮手根本看不过来,硬撑着又干了一个多月,然后就病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玉富成养病的一个多月里,玉白十分勉强的接过了查账本的事,虽然请了好多个账房先生帮忙,仍旧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等玉容卿回到徐州,还没高兴一天,便发现一直等待自己回家的不是只有家人朋友,还有从正月份就累积在那里的账本。
她的好二哥哥,除了聊些风花雪月,闲情逸致,还真就没什么建树。
俗语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玉容卿也没工夫苛责自己的兄长,还没从车马劳顿中休整过来,便开始了对账本的工作。
陆续忙了有两个多月,账本才终于见了底,玉容卿走出书房去透透气,看院中繁花似锦、阳光烂漫,不由得仰起头来闭着眼睛感受盛夏阳光的温度。
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玉容卿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七岁的年纪,那时候她刚接手家族产业不久,也是常像现在一样忙得昏天黑地。
只有每个月按时送来的信封,让玉容卿从忙碌中抽身,看完他的信,喜笑颜开。
闷热的夏天,除了出门谈几单生意,玉容卿几乎是躲在屋里度过的。
玉容卿不知边疆战况如何,捐了自己的大半身家给军队置办军饷,托裴仪大人代为转交。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朝园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莫竹来禀报的时候,玉容卿被吓的一个激灵,不知所措却不得不出门迎客。
来的人是沈方,平阳王的旧部。
清心殿那一夜后,玉容卿也从李沅和萧成口中的只字片语中了解到,沈方刺杀了平阳王,那并非因为沈方背信弃义,而是因为平阳王与李沅有一个约定。
事情过去半年多了,沈方在平阳王死后第七天去皇陵为他上了香烧了纸钱,然后便离了京城回到了青州。
今日,他是为了主子与李沅之间的约定而来。
玉容卿将人请到正厅,看他面容不复从前的幽默风趣,便禀退了下人,听他正经道:“王爷曾经承诺过,事成之后照顾我家小王爷,让他免于被罚,做个闲散小官,衣食无忧。”
“这……”玉容卿有些为难,“我相公许下的承诺,你来找我,我也没那本事替他办好啊。”
沈方摇摇头,恭敬道:“夫人不要误会,我不是前来逼迫您兑现诺言,而是来感谢您和王爷。”
早在五个月前,也就是李沅前去边疆后不久,青州便来了传旨的使官封了李潇为郡王,赐了一块封地。身为罪臣之子,李潇能有这样的殊荣,必然是有贵人相助。
知晓内情的沈方第一时间就知道,这是永定王兑现了他的承诺。
沈方的感谢真心实意,玉容卿这才知道平阳王与先帝一样身患顽疾,忙于战事无瑕治病,拖到最后病入膏肓,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便做了一个对李潇而言最好的选择。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亲的爱总是沉默无言,但那也发自真心用尽了全力。
成了萧郡王的李潇知道父王的苦心和三哥哥的不得已,发愤图强,立志要治理好自己的封地,因此只派了沈方来解释实情。等何时边疆战乱平息,他再与三哥哥聚上一聚。
同沈方小酌淡酒闲聊,玉容卿想起自己的大哥玉疆当初是被皇帝派去了青州驻守,按理说他应当与李潇和沈方打过照面。
自从京城一别,家中偶尔能收到玉疆的来信,却并未从信中读到玉疆在青州的状况,爹娘爱子心切,并不在意细枝末节的小问题,玉容卿却有些费解。
斟酌片刻后,问出口:“不知沈将军可曾在青州见过玉将军?”
“玉将军?”沈方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玉疆,他与玉疆只是在京城见过几面,并不熟悉,突然提及,只得摇头作回应。
他并没有在青州见过玉疆。
得知此事,玉容卿更觉疑心,想着当初大哥离开的时候带了不少人马,若是没有前去青州驻守,那是去了何地?
领了圣旨的朝廷命官没有奉皇帝的命令,应当只有一个可能:命玉疆去青州只是一个幌子,皇帝真正想派玉疆去的地方不能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另有玄机。
送沈方出门的时候,玉容卿看见玉白就在朝园门口等着,他们好兄弟要去喝一杯,自己就不掺合了。
身在熟悉的徐州,日子过得很舒服。
解了许多未知的谜题,也新增了许多不解。玉疆的去向不明,玉容卿并没有对家人提起此事,一来是相信大哥自有主见,二来是忧心爹娘年纪大了,经不起这忧思愁闷。
闲暇时间,玉容卿偶尔带着莫竹去酒馆乐坊疏解忧思,她流量不好,每次只敢抿上小小一杯。
夏末初秋时节,听着台上姑娘吟唱一曲相思断肠,玉容卿念着自己远在边疆的相公,不由得悲从中来,多喝了两杯,一醉便没了意识。
昏睡过去之前,玉容卿隐约还记得莫竹将她扶回了房间,但等自己悠悠醒来,却是蜷缩在陈旧的衣柜里。
揉了揉昏沉的脑袋,玉容卿推开衣柜的门,走出来才发现这是自己在私宅的卧室,床上整洁,因为常年的封闭,衣柜里并无异味,她还孩童时最喜欢的小毯子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李沅从前住过的房间就在不远外。
玉容卿自认自己是个恋旧的人,踏着夜色走出卧房,捡拾起躺在地上的钥匙,重新把房门锁上。
走到私宅前院的时候,却走不动道了。
院子里的桃花树生的郁郁葱葱,不过两年的光景便将树冠长到能遮蔽大半个庭院。
回想那年桃花盛开,她站在树下凝视着面前单纯又圣洁的美人,只一阵微风吹过,花瓣便如雨一般飘散下来,将他们二人笼罩在一片粉色的落雨中。
如今夏末的桃花树叶墨绿葱茏,只剩她一个人独自走过春夏,迎来秋凉。
第二天,玉容卿便派人将桃树移栽到了朝园中,就种在主卧院中。睡醒了,出门能看到,查账本疲倦了,抬头也能看到。
所谓借物喻情,该是如此吧。
——
自从回到徐州后,玉容卿安排小梨去自家的香料店做了掌柜,将心灵手巧的小婵调来做自己的贴身侍女。
若不是莫竹玩心大又调皮,玉容卿实在想将他培养成一位称职的账房先生。
平淡的生活忙碌而充实,中秋节前夕,玉容卿收到了贺小梅的请帖,当天便放下手头的事务去将军府看望她。
短短几年时光,贺小梅已经是孩子的娘亲了,玉容卿走进将军府的时候,望见院子里栽种了几棵梅花树,看品种和树龄,应当是从原先贺府移植过来的。
宽敞的庭院洒满了温柔的秋阳,院子一角摆上了桌椅板凳,贺小梅抱着刚刚半岁的儿子一起晒太阳。
远远的看见玉容卿过来了,她抱着孩子起身,邀请玉容卿来坐。
玉容卿俯下身小心翼翼的戳了两下小侄子的脸,肉嘟嘟的非常可爱,直甜得她心都化了,“哎呦,我们小朔儿真乖,有没有想玉姨啊?”
小宝宝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伸出软呼呼的小手去捉玉容卿的手指,贺小梅也被儿子可爱的模样逗笑了,“许是知道你要过来,朔儿可开心了。”
“我看是你这个娘亲哄的好,孩子也乖,我都没见他哭闹过。”
“那是晚上哭够了,白天才老实一会呢。”贺小梅换了个姿势抱孩子,腾出一只手来请玉容卿坐下。
温易与贺小梅的儿子起了名字叫温朔,玉容卿从京城回来后,每个月都要过来两三趟看望她们,尤其是这几天温易被上头一旨调令调去西部边境,玉容卿担心贺小梅一个人照顾孩子很辛苦,便常来看她。
虽然自己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但陪贺小梅说两句话疏解心情还是做的到的。
贺小梅让人给她盛了一碗阿胶红枣汤,喝了补气血,对身子好。
等她把汤喝干净后,贺小梅才说,“容儿,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你在京城那一段时间的事呢。”
在京城里遇上的事,玉容卿回来后没说给别人听,即便是爹娘跟二哥哥问起来,她也是掐头去尾,着重说一说自己做生意的部分,其余涉及到朝政变动、王公贵族的大事,哪敢跟人提起。
原本也没什么值得说的,李家人最后也没接纳她,皇帝与李沅之间的兄弟情谊淡泊如水,这次寻亲,终是没有结果。
玉容卿本想着糊弄过去,却听贺小梅将怀中的孩子抱给丫鬟,禀退了在场的下人,同她小声说。
“我都知道了,前天我哥哥回来过中秋,跟他闲聊的时候,我才知道你被封了诰命夫人还有……”贺小梅偷偷凑到她的耳朵,“你的那个赘婿,是王爷啊……?”
虽是亲耳听贺修竹说的事实,贺小梅依旧有些不敢相信,非要过来问玉容卿才肯相信。
玉容卿勉强点了点头。
贺小梅一脸惊讶,“怪不得他没有跟你回来呢,那你不跟着他在京城过好日子,怎么又回来了呢?”
“怎么跟你说呢……”玉容卿思考了一会儿,正经道:“他跟别的王爷不太一样,而且……”
两人聊了一下午,玉容卿只简单说了些能说的,也足以让贺小梅开了眼界。
不到一年的时间发生了那么多事,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难得,人生能经过几次大是大非的抉择,以后的路应该不会难走。
八月十五中秋节,家家户户都买月饼做月饼,备好了团圆饭,等着晚上共赏明月。
玉容卿回玉府吃团圆饭,见到一位意料之中的客人。
被玉白推搡着拉进府里,陆雪生很不好意思,本想着送了礼物就离开,却被玉白给拉进来了,这下想走也走不掉了。
“人都来了,还不吃了饭再走。小妹快过来帮哥哥一把!陆雪生可真有劲儿,我快拉不动他了。”玉白招呼玉容卿过来帮忙。
玉容卿端着米酒站在屋下的长廊中看他们两个大男人你推我拉不分上下,就站在旁边看热闹,才不去帮忙。
在码头住了将近两年,陆雪生已经做到一艘船的船长,每隔几个月跟随船队去运送商品。做了小半年的船长,攒下银子在码头边上买了一间小院,带着自己的父亲过活,日子比从前好过了许多。
干多了力气活,陆雪生的力气也变大了,玉白一个读书人根本拧不过他。
眼看着玉白落了下风,玉容卿将手上的托盘交给小婵,自己上去凑热闹说:“哥哥你真没长进,表哥比你还小一岁呢,你竟然连他都拉不住。”
玉白轻笑着催促她:“再说风凉话,他可就真跑了。”
“表哥跑什么啊,刚刚已经着人去请姑父过来了,咱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我再亲自下厨加两个菜。”玉容卿说着就用衿带绑起袖子来。
一听自己的父亲也要被请过来,陆雪生就不挣扎了,有些害羞似的问玉容卿,“那表妹有什么忙需要我做吗?”
玉容卿想了想,一边朝厨房走一边说:“那表哥帮我剁骨头吧,会吗?”
陆雪生忙跟过去,点点头,“会。”现在家里事事都是他照料,从前不会的事也都学会了。
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的走去厨房的方向,玉白汗颜,果真物是人非,人人都变样了。
还没感慨完,玉白便隐约察觉到不对劲——小妹她,什么时候学会的做饭?他明明记得玉容卿远庖厨,总不会去了一趟京城,突然就成了大厨吧。
心中忐忑,玉白却没跟去厨房看,今天是个好日子,就让小妹去折腾吧,看她能做出什么好吃的来。
饭菜上桌的时候,明显有两道菜与众不同,奇形怪状。连陆雪生都不好意思承认是他帮忙做出来的东西。
不忍心看爹娘尝试那奇怪的菜式,玉白第一个拿起了筷子去夹菜,放进口中的一瞬间,表情凝重,差点吐出来。果不其然,小妹做饭的水平非常稳定,从来都没有好吃过。
玉容卿期待地看向玉白,“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吗?”
长辈们也齐刷刷看向了他,期待他能给出一个中肯的评价。玉容卿好不容易在家中下一次厨,理应鼓励一下。
玉白却不思考那弯弯绕绕,直言:“小妹啊,我求你这辈子都别碰锅了,这味道真是太奇怪了。”口感像煮烂了的蔬菜,肉还有点夹生,盐放的太多,莫名带着一股酸味,怎么尝都不好吃。
当着爹娘的面被说做菜难吃,玉容卿气得差点把筷子拧断,不甘心地自己夹了一筷子尝尝……食物一进口,她便泄了气。
怪不得之前每次她下厨做饭,李沅都会吃的那么干净,原来是怕她自己尝了,知道自己的手艺是什么水平。
好难吃。
玉容卿呆滞着张口,不动声色的吐了出来,赶忙叫人把自己做的菜给撤下去了。
玉白拍拍她的肩膀,“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好在妹夫他厨艺尚佳,你后半辈子不愁吃不到美食。”
说的也对。
“哼,那是当然。”玉容卿白了他一眼,心想李沅做饭好吃那也是只给她吃,二哥哥想要尝味道,连门儿都没有。
没了怪异的美食,饭桌上谈论起了家长里短。窗外明月皎皎,手上月饼甜甜。
秋日苍穹之下,又有谁在仰望同一轮明月。
——
回家半年多时间,少有人主动去问她李沅的去向,即便有人来问,玉容卿也是顾左右而言他,或是随口搪塞过去。
外头有人传“玉家赘婿被休了”,有人说着“玉家赘婿回到本家后背信弃义,与玉家一刀两断”的闲言碎语。也有人说“玉家赘婿只是回家奉养双亲,等他们寿终正寝后,再来与三小姐续前缘”。
街头巷尾的风言风语是管控不住的,玉容卿也懒得去解释。
李沅总有一天会回来。
等到他回来,所有的流言都会烟消云散。她还要大摇大摆的拉着李沅跟她一起上街转上两圈,让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人都知道,他们夫妻感情好的很。
等待仿佛永无止境一般,树干上最后一枚黄叶也飘落,秋天在寒冷的北风中落幕。
她仍旧每个月收到李沅的来信,每次都说想她,却不见他说何时回来。
十月底,干燥的北风吹得人头疼脑热,李沅的来信如期而至,玉容卿焦急的回到书房去展开信封,心却凉了半截。
这封信不是李沅写的,是萧成。
信上提及萧成与李沅分头包抄钕金残部,不慎被一位钕金公主逃脱,埋藏在两人的会合路线上伏击了李沅。李沅身中数箭,失血过多,命悬一线。
萧成本不打算将这个坏消息告诉远在徐州的玉容卿,只是李沅一早吩咐过,寄给玉容卿的信不能断,他才忍着悲痛写下了这封信。
看完信,玉容卿低声哭了起来。
他总是多灾多难,仿佛这世间的幸福美好只在他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离开了玉容卿,便找不到归处。
玉容卿从未察觉自己在他生命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她只是很想他,想到闭上眼睛都仿佛能听到他的声音。
当爱成为习惯,每天早上醒来摸到床边空荡荡,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忙碌,原本习以为常的生活因为与他相处的岁月而变得只剩孤独。
她已经不记得李沅的相貌了。人都说忘记一个人,最先模糊的就是他的面容,与他相伴的时光变得朦胧,只能在夜夜的睡梦中找到零星的片段。当连他的声音都忘却,她就真的把他忘记了。
玉容卿趴在桌子上哭了好久,即便入了睡梦也梦不见他的样貌。
手腕上的红绳牵挂着相隔千万里的爱人,玉容卿睡醒的时候,外头天色阴沉,积了厚厚一层乌云,像是要下雪了。
莫竹在门外请示:“小姐!我今天想跟常柏哥去一趟码头。”
“去吧。”玉容卿揉着哭红的双眼从床上坐起来。
书房里是没对完的账本,玉容卿却不想再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整天,她喊了小婵过来,梳妆打扮后,去江边茶楼吃杯热茶。
坐在马车上恍恍惚惚,脑袋里都是:李沅怎么样了,他的伤重不重?有没有好好养病,是不是又逞强说不疼。
深吸一口气,裹紧了粉白色的披风。
走到半路天上便飘落了雪花,马车在街面上不慌不忙的行走,吹着雪花的寒风钻进马车中,不知觉间,玉容卿的指尖被冻的冰凉。
马车停在热闹的茶楼外,玉容卿走下马车,转身却看见大雪中一片白茫茫的江面。
她想去看雪。
李沅喜欢穿白色的衣服,是比这白雪还要纯净的颜色。
“你在这等我吧,我想一个人去江边走走。”玉容卿情绪有些低落,小婵不太放心她一个人去江边。
“小姐,下着雪呢,要是没看清路,脚滑摔了怎么办。”
玉容卿微笑着回她,“这一整个码头都是玉家的工人,总不会眼看着我摔了没人扶的。”说完,便朝着江边走去。
初冬的江面还没冻结,雪花落入江水消失不见,江面升起朦胧雾气,俨然一幅色彩迷离的雪景图,安宁,纯净。地面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踩上去绵绵的没有触感。
若是放在从前,她只要出门赏雪,李沅必然会想方设法跟在她身边。
如今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回来,不回来,回来……”玉容卿走一步念一句,走到江上长堤,再往前走一步就掉进水里了,也没数出结果。
沿路走回去,靠近码头时不知谁呼喊了一句船来了,玉容卿下意识望向江面,白茫茫的落雪中,若隐若现之间行来一艘客船。
客船本该驶向码头,玉容卿却觉的这船好像在朝着她的方向驶来。
船上一群人似是疑惑船只方向的更改,走出船舱来,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质疑。其中有个人影直勾勾的看着她,玉容卿疑惑的看了看自己身侧没有人,确信他是在看自己。
那人身着白衣,披灰白色披风,落下兜帽后长发如瀑,肤白胜雪,轻咬的红唇普通樱桃一般嫣红,是一位俊俏郎君,端庄方正,叫人艳羡。
他原地跃起点在船头,轻盈的身姿隔着好远便飞落到她面前三步的地方,对着傻愣在原地的玉容卿张开手臂。
“卿卿。”是他的声音。
温暖的怀抱,是玉容卿激动消退后仅有的感知。
缓缓睁眼,抬起头便瞧见一双漆黑的眼眸映着她的身影,好像明净夜空中泛起星辰的波澜,流丽而深邃。
好像在做梦,但又不是梦。玉容卿颤抖的手摸在他脸上,说话声都哆嗦着:“是你吗?”
李沅笑,手臂扣紧了她的腰身,在她耳边轻喃:“是我,是你的美人哥哥。”
除了他,还有谁见过她醉酒的窘态。松开摸在他脸上的手,冻的通红的手指立刻被李沅包进手掌里,从他掌心传来的热度让玉容卿切实的感受到,这不是梦境。
两人深情对视,玉容卿渐渐红了脸。
岸边船上的人好像在等他,有两位穿着官服的,好像有正事要处理。玉容卿生怕自己误了他的事,悄声道:“你先忙正事吧。”
李沅没有松手,侧过头去沉声说:“本王有要事处理,你们先行去徐州府衙同府尹交涉。”
同他们说话冷冷的,转回头去却春风骀荡望着那姑娘,与平日的冷傲不近人大不相同,随行的人们便明白是有人如春风化雨解了永定王的防备,走进了王爷的心里。
玉容卿激动地憋不住脸上的笑意,想走去岸上离那些官员远一些,手却被他抓住,“慢慢走,小心滑。”
熟悉的磁性嗓音,手心的温度,一点都没变。玉容卿反手牵住他的手,“那相公牵着我吧。”
两人一同走去茶楼,却没进去。
玉容卿小声道:“我想带你回家。”
李沅说“好”,偏过头见她发梢有雪,伸手拂去她头发上的落雪,将人拉到身侧,抬起衣袖挡在她头顶,不让白雪落在她头发上。
街上行人渐少,玉容卿太过开心,笑着往前蹦了两下,觉得雪下大了又逃回他怀里。
随口问他:“你还走吗?”
“不走了,一辈子都留在这儿。”
两人走在雪中,身后留下长长一串白色脚印,从黑发走到雪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