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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打完仗的那几天,我几乎整天躺在床上。一个人在屋内的时候,我就看着房梁,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是这么看着。眼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湿了,前面模模糊糊,迷迷蒙蒙幻化成一个个熟悉的场景,浮光掠影,仿佛身体也随之扶摇而上,游离于其中,身上之伤早浑然不觉,心中之痛却依然如此清晰彻骨。
佩在我的旁边一句话不说,我却希望她说些什么;只是我又总是颠来倒去地把整个战斗讲一遍,佩只是在旁静静地听,也许就是她想说,也被我这般逼得说不出什么了。
有时候我会想到银铃,这时无论我说到哪里,都会嘎然而止,发一阵呆。只是无论怎么想她,多想挽留她,她却还是很快消失了。叹息失落之余,我会继续接着说下去,有时我会忘记刚才讲到了哪里,便会随便挑个地方继续讲下去。
破六韩烈牙和呼萨烈南国抱着头盔进来的时候,我才能稍微从这种状态中出来一些。我会稍微谈论一下西面人哪几支队伍在何时回来了;小南长高了和他散留的几缕小胡茬子;北海身上有的一丝大将气质;以及干闺女的情况等等。然后会稍微笑笑,然后让夫人送他们走。
接着,很快我又还是那个样子。
又过了几天,西边的人才陆续来见我,我也能坐在堂上了;可其实我坐在堂上,没坐在堂上其实是一样的,他们也都不需要我做什么,汇报事情给我,却不要我给他们答复。
我只记得我做的事情只是才见到他们的时候,似笑非笑地说:“你们辛苦了。”而他们走的时候,我会又这样说了一遍。
大家本来活得好好的,为什么都死了,这是我从脑海中搜集归纳出来的唯一问题。
是被人杀的,别人为什么要杀我们?因为我们也杀他们;为什么我们要杀他们?因为他们要杀我们。
我想到这里边再也想不下去了。
一日,决定了清明那天祭祀,我竟在那日堂上忽然活了过来似的,只说我要主祭,没有等他们有什么意见,我便直接决定了下来。旋即命人替我备好沐浴斋戒事宜。
祭祀前的一天是寒食节,不过对我来说,这一天和前几天没什么区别,我仍旧坐于案前,一遍遍拟着祭文,又一回回负气地将竹简扔出窗外,而妻却再一次次把它们捡回来,细心刮去上面的字迹,让我继续写。我记得我每次都心怀愧疚,可一次次,我却还是忘乎所以的怒火中烧,终于到忍无可忍,以至爆发之时。
不过当我真正爆发之时,我也只是流泪。
“我写不出来啊!”我竟是很不争气地流着泪,以头抢案泣道,妻慌忙拖着我,抢在我和几案之间,抱着我的脸,让我看向她……她也挂着泪。
那天晚上,我写出了那篇祭文。
后来有人和我说,说他们从来没看过这样的祭文。我说当然,其他的祭文是让人哭的,我的祭文是要让大家准备打仗替兄弟们报仇,其实说是一篇檄文更好。
祭祀完毕,我让人引我去大个的墓前,作为墓碑的木板上面只有一个“解之墓”几个字,其中解与之墓之间还稍微空着一块。我问这是为什么,他们说,他家穷,父母本来就不认识字,他也不认得,所以从小就没有名字,以前黄巾兄弟们就都叫他解老大,或者大个子。现在他们觉得这样写解老大似乎有些太随意了。
我沉吟片刻,便唤人取来笔,前面写了几个小字,再后面写了个字,最后墓碑上便成了“明孜守将解智之墓。”
我还记得,我将我脑后挂下的头发割去了大半,命人和兄弟们葬在一起,取了和大家一样的墓碑上写上了“解豸之墓。”让他们埋好后,那牌儿便插在那里。
初平元年清明,荆西南之战算全部结束了,那年,我十八岁。
当我走下祭坛时,我忽然有了一种幻觉,仿佛自己已经八十了,即将重昏而将终,而葬完“自己”后,却又忽然感觉自己获得了重生,恢复了十八岁的自己。
天地之间依然是灰白两色茫茫一片,压抑得紧。唯一让我注意的便是远处一辆很漂亮的红色马车,它自东面很是轻巧地进入明孜,看着它,我心中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很难捉摸,我总觉得和我有关,却又觉得和川内的董卓有关,我很难说清,便放下心中琐思,一路步下,以手轻敲面颊,提醒自己再不能如前几日那般消沉。
抖擞起精神,立刻大声呼喊传令兵,命他们去通报各位将官去县衙议事。旋即上马,直奔回自己住所。
整个明孜依然没有什么人,很多这里的百姓还没回来,其实不回来可能更好,我已经打算在武陵山中险要必经之处筑一道关隘,以免董卓再有人漏进来,只是这必又是一项不小的工程,且明孜以后可能便会似一个驻军的大兵营了,这周围倒还可以当个屯田的地方。心中把这些事情计较定,也到府衙门口了,心道这明孜果然是小,实在抗不住大军攻伐。
而那小红车果然也在门口。
“这却是谁啊?”我有些好奇,下马之时便问门口的侍应。
“小郡主。”一个面生中年人带着一脸憨笑,这人我没见过,以前那个,应该留在山坡上了,想到此处,不由叹了口气。
不过这回倒是旋即回过神来。
“琪姐?哦……亦悦!”心中沉吟,果然不是自己亲生骨肉,忙了这段时间,竟把这小丫头给淡忘了,这次却不知是谁把她给带来了。
不过想到能看到这小丫头,心中却忽然有些欢欣鼓舞起来了。
丫头胖了些,纳兰把她养得不错,应该说很好。而且这小东西显然已经被纳兰惯坏了,惯出毛病来了,当她睁开眼看见眼前的是我的时候,竟不顾一切的大哭大闹起来,让我怎么着都不是,可纳兰一把她抱起,这小肉球立时一声不吭地缩进纳兰的怀里,很快便打起瞌睡来。我摊开手有些无奈,不过看着这小东西就这样睡了过去,我的心真的也就这样慢慢静了下来。
“就你带她来的。”我看着眼前一脸关切看着孩子的纳兰,笑着问。
“嗯。”她也很是不吝惜笑容地回复了我,只是不愿说话。
“那就是你让她们来的?”我转向了郭佩,带着一脸连我自己也猜不出样子的诡异笑容。
“嗯。”她淡淡地笑着点头。
我再次转过来,“你们来这一路还好么?”
“嗯,一切顺利。”我很想知道,这个嗯是哪个人教的,这种言语之间,总让人觉着这帮女人个个心不在焉。照此下去,亦悦很可能会被这帮人教坏的,心中暗思未来可能情况,便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便在我这般难得心境放松一时之刻,来人却通报各将官聚齐,在厅中坐定,只等我了。便只得整了整衣衫打了个招呼,先行离开了。只是这回,郭佩没来帮我一下。
到厅中坐下,我先是长出了一口气,因为忽然发觉这一路竟一直在想妻和亦悦,却一点政事都没想。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不过想归想,说归说。
“这几日你们辛苦了,你们觉得我是不是有些被吓傻了,呵呵!第一次发觉笑起来这么难受。”言毕,又长叹了一声,令得一众人等皆来劝我宽心。我也确实需要他们这样劝我开怀,只因这说之前不觉得,说出来鼻子便酸了。
“好了,我没事!”我大声喝了出来,让大家回到自己位置,同时锁起双眉,尽力不让这无用的泪点无益的涌出。
“这次,我们吃了大亏,幸得陈哥察觉不对,派来援兵,否则,我们这干在这的人等难得讨什么好去。本来鄂焕来时,我便感不踏实,但我还是放过了,我以为,这些人不会摸到这个地方,没想到那个西凉小子竟真的带兵摸了过来。以至于如此境地,此役所失,皆吾之过啊。”我说完这段立刻张手挥止众人的欲图的举动,补了一句要求:“这番,只我说,众位兄弟在下听好。”
“我们毕竟最终打了胜仗。”我脸上勉强挂上了笑容:“此役,鄂焕兄弟算头功,破六韩烈牙,呼萨烈南国稍次之,其他各兄弟之功我将一并记下,不过现在事情还没结束,我们还有事情做。”
我站起来,走到壁上挂下的画,在武陵山的西南麓那里一指,“明日,便请兄弟中去几人去那里勘测,选好地形,筑关防守,无需多高,现在民力凋敝,无力如此完成过大工程,董卓就算来人,估计也是几千人,鄂兄弟与我说过这一路,辎重粮草根本无法跟随,自己多带粮草,尚需在一路采食野果,打猎方能补足,对方根本不可能大军来攻,要来便似这次对手来人一样多少。我打算让益州军过来守备。各位有何意见?”
“风云侯此事计较得甚是,其实我们稍微搭个架子,让益州人去完成便是。”陈应这个主意不错,不过,这时节,我觉着也不太适合。
“还是全修起来吧。”我最终下了决定,“我们手头还有几千民夫,不要如此苛待客人。”
我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在关隘到明孜之间建好烽火台,明孜往桂阳,零陵处也建上些。让益州的人准备在这里屯田,自护城河上游引一些水来,四月补上夏稻,晚秋时节说不准还能有个不错的收成。让他们自己排好换班,一边守关,一边屯田,自给自足。我们荆州今年也颇多困难,支不起这许多粮草。诸位再辛苦几天,待得工程开始前,破六韩新军便先离开;此处暂扎两千人,由陈应将军统筹,在益州人未来之前作好防务工作,其他兄弟各带各郡兵马休整几日,便着手准备回去。待得益州人来了,陈应也便率大部军队离开,你去襄阳那里驻扎下,会有你的事情做。这里防务便完全交予益州人,明孜百姓抚恤之事,我与陈哥商量,这里的县守职位便由陈应补一个上来。”
“是。”陈应应诺,众人见我说完,也分别行礼。
“子羽,你与我起草与陈哥的手折。”有事可以安排自己兄弟去做,由此,我觉得当老大是很不错的一件事情。
“为……为……什么是我。”不过显然兄弟有所意见
“呃,让你小子写,你还有意见是吧?”我面露凶相。
“那就我吧。”显然陈鸥心中底气不足。
这最后几句,当真让我心中宽慰起来了,一切终究会过去,而我还要继续活下去,我还没把银铃娶回来。
这下与兄弟们话就多了,问了十日多前他们平山贼之战之事,其中颇多些笑话,其中苏飞勘测各处地形时,竟被山中美景所迷,徜徉于其中,到日暮时分,因一路没有记路,竟不知如何回来了。众人言道,幸得是苏飞这中年土包子造型去,若是孙玉海扮作娇俏山姑进去,怕肯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山寨娶压寨新夫人的婚宴了。
与兄弟们叙话之时,心中念叨起一事,便自人群中拖出破六韩烈牙:“龙行,你与我出来。”走之前,还回身对陈应多叮嘱了一句:“记着,把你举荐之人带来与我见面。”
出得门到个僻静之处,便问讯起来:“西凉之俘,你置他们何处?”
“大哥放心,三百多个俘虏,都被关在城外的烽火台藏兵洞中,我派了重兵把守,就等你说话了,你说什么时候动手,你要不要亲自上?”他很是兴奋地问讯起来。
“你……什么意思?”我一时真的没明白过来这个小子欢蹦乱跳个啥。
“宰了这帮混账王八蛋啊?”他倒感觉奇怪起来了:“我们全城的人全死了,你难道不是想着报仇吗?所以我把他们的命一直还留着呢。”
“胡闹,胡闹,难不成如果我死了,你还真的把所有俘虏全杀掉?”我有些气急败坏,但看着兄弟一脸纯朴讶异的表情,我只能哭笑不得了。
“那当然……”
“好了好了,他们那个头有没有死?没死带来见我,不要捆绑,只管带来见我,要是他有反抗你可以揍他。”我知道对这种小蛮子没什么好说教的,赶紧拦着他的话,让他去办事了。
半个时辰后,我在堂内见到了这个年轻人,脸上带着新伤,我知道这就是龙行在路上干的,而且不管他有没有所谓“反抗”的行为。当时说完这话我就感觉有些后怕,早知道让孙玉海去就好了。
只是尽管这样,我却不怪龙行,而对他也没什么歉意。只是把我早想好的问题,一个个问了出来。
“你们的人还吃得饱饭么?”
“别他妈假惺惺的。”这话说得颇不自然。
“你不是粗人,那天打仗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猜你是这几日与你的兄弟关在一起学的。”我并不想笑,接着说:“我怕我的兄弟们会有一些不道的举动,所以问问你。”
“不错,饿不死,不过你别指望,我们以后会只这样对你们,我们会加倍照料你们!”这小子很是凶恶地说,让下面的卫兵差点上来用兵器砸他脑袋,只是看我眼神,没敢有所动静。
“你应该叫郭旭吧?”我记得他当时自称自己旭,便直接说了出来:“西凉有你这样的少年将军,很是不错,幸而你自己送上门来,否则到时候我进西川之时,会有颇多麻烦。”
“你进去就是一个死,主公手下良将能人多矣……”但他说不出来了,可能是念及当年的汉中之役了,而我竟被此子这番话调出了本欲压抑的少年性行,还是当场自吹起来:“不是你们还是被我赶进西川了?而我尽得你们西凉之地。”
“你尽得天水之地?”他看来一直偏于一隅,不清楚外面的情况,不过他想了想,又带刺地说:“丁原让你们伤亡颇惨吧?”
“没有,如果我们和你们火拼,说不准丁原会来,可我们汉中之战,一点都没伤元气,丁原不知情形,压根没敢动。”说实在的,到现在我仍然不明白,子圣子涉他们如何去说服丁原那个老狐狸按兵不动的。
“那你干吗不杀我?却来问我做甚?想从我口中套词,劝你死了这条心,绝不可能。”他冷笑道,脸神很是坚定,身体正坐不稍斜,若他没有站在我的对立面,我会觉得这个人有他可敬之处,可交之处。可是,便为地下诸位兄弟,我便绝不会交他这个朋友,或许后人之中多嘴之徒会说我心胸狭隘,但如果宽广便以为所有人都可交友,罔顾故人亲仇,我宁可做一个狭隘之人。我想应该说我没有这个权利,我背后躺着多少惨死在他们手下的兄弟尸体,我没有这个权利这样无原则地广交朋友。
“我要把你送回西凉的家中,不过现在已经是重建的了,你们原来的家已经被你们自己毁了。”
“你说什么?”他忽然有些疑惑地问。
“你和士兵们,归原籍,种田地,不过不要离开自己的乡里,我也不会让你们离开,你们过几年安稳日子,和老百姓一块过一段日子。”这就是我后来被人认为“相当幼稚的”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样的效果。
说完我就挥手让他离开,什么西川的情况都没问,我想后来人家称我幼稚也可能因为这个。
最后,他还显出了自己的一些教养,对我施了一礼,我没有回礼,只是一点头,挥手让人带他走。
下面这几日,颇是热闹,不过无非是各种安排。不过宋一直没有出现,可能是伤着我的军师的自尊了,确实是我不对,所以,安排定当,心中放下一块石头后,我抱着亦悦,携着我的妻子,最后凝神看了一会儿北面的坡地,便默然离开了。
这几日,亦悦总算接受了我,不过每天空闲时间便待在她的旁边,有时甚而需要我来替她换尿布,我想她做梦也该有我了。
我已经开始叫她小坏蛋了,这是我们一致公认同意她的小名。小坏蛋晚上总是会闹,惹得我和佩常衣衫不整而且很不安地到她的小屋过去,通常都不是尿布湿了,而是饿了。可这小东西可恶便在于,虽说已经断奶了,可让她吃点稀饭加鸡蛋清她便吐,要奶娘喂了奶才能安稳地睡下去。 回去,我们二人总是很难入睡,听着这个小坏蛋学语似的乱咿呀,一边讨论为什么亦悦断奶了,白天能吃的东西,晚上就不肯吃了,而且晚上反倒更来精神。最后,还是我给出一种她认为还算可信的解释,而我自己说的时候就确信自己是胡诌:“她一定是在睡梦中梦见了自己更小的时候,我想就是吃奶的时候,至于再在此之前的情况,就不太清楚了。她定是想起乳汁的甘甜,便再也忍不住了。而且她整个白天都睡得和头小死猪似的,晚上能没有精神吗?”说得怀中人笑声不绝,自下更是不便说之事不断,只是有些苦了我,第二日还有许多大小琐事要做定夺。
所以,当我坐上车离开明孜之后,很快便笼着小坏蛋睡着了,我事先怕太震,伤了小坏蛋,所以让垫了很多毡子。却没想成全了让我美美睡一觉的夙愿。
当我再睁眼时,已是夜里,很是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捋开身上的被子,忽然发觉手中空了,吓得手赶紧在四边搜寻,一边大声呼喊:“佩,佩!”
“子睿,你这是怎么了?”郭佩的声音立刻紧张靠近我。
“小坏蛋呢?”我手依然在搜索,却摸到了妻盘坐的腿上。
“在我怀里呢,你睡着了,还有,小声点,别吵醒她。”开始她也不自觉,说到一半,她的声音果然也小了很多。
“噢,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
“嗯……你的手在干吗?”妻有些忍俊不禁的说道。
“摸我老婆。”我很是正经地小声说道。
“你个小不正经的。”妻有些忍不住笑了。但苦于分不出手,又不能大声呵斥。只能试图躲开,可车内能有多大空间,最终我两只手都上去了,一边还在小声说着:“今晚我们该干些什么好呢?”
小坏蛋被称为小坏蛋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就在她爹对她妈的“骚扰”即将以成功而收场的时候,她忽然哭了起来了。
我不愿记述那晚的“悲惨景象”,她晚上很少需要换尿布,这就这晚,她就来了三次,两次尿,一次屎,甚而把我们的毡絮给污了些,搞得车内味道有些像茅厕。赶上天黑了点,外面风又大,不得不打火把,在车内换尿布时,其中一次,手忙脚乱的我们又把棚子顶给点着了。而当我手慌脚忙地扑灭了火,刚刚换了尿布的小坏蛋竟非常开心地笑了起来,这让我们两个人很是无可奈何地对望起来。
这番被她折腾两三次,不得以让纳兰过来帮忙照应了一下,又让人把上面的毡子去掉,这才总算把这夜熬过去。不过纳兰在车里,有些事情就不便做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们赶到桂阳,山内还是仲春的风貌,这山外已一派暮春初夏的景致了,朦胧的四周围已能托出一片浓绿,原本去时荒着的田地中翠绿的稻谷苗已长得颇高。天边浓浓的云彩压来一种闷闷的炎热,让我一下车,便赶紧褪掉自己的厚外套,还长长出了口气:“天,眼见着就这样热起来了,夏天就要到了。”
入城前看到农人三三两两下地,心中念叨,这农人着实辛苦,但愿今年别闹什么灾,让老百姓盼着个好收成。但想起曾与兄弟们言道的天灾*之说,心中不免有些担心。想着今年京中到现在都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便觉得心中不安。各地传来的消息都是无事,反倒更像汉中之战前我在城楼上感受到的那种寂静,但是谁都知道一切终究会发生的,唯一不同的上次谁都知道什么会发生,但这次谁都不知道。
民间什么样的传言都有,就如同今日,我在车内抱着亦悦时,便听说朝内一时难决,要把我再召回去定下最终大计,而“我”很可能要带兵进京。子悦迎接我的时候,还问询是否要稍微管制一下,对此我表示同意,否则这般让四乡八里的如此慌里慌张,终就不是个办法。而且这般再传下去倒似我要篡权一般。所谓三人成虎,虽我名义上已是庶身,可谁都明白我会再起似的,虽然我也清楚这是必然,但这般传下去必然对我相当不利。
安顿下来,第二件事情便是问清宋的住处,然后请自上门道歉。我还问了一下这段的情况,果然伤着这个硬骨头的斯文人了,这几日都在府上饮酒,闭门不出,两个乐师就不断去劝他放宽心,不要这般消沉。
自我的住处去他那里这一路,我一直想着该说的话,却想不出说什么来了,我觉得我没做错,就是稍微屈着他些了,毕竟他血气方刚,一身胆气,我似乎是有些不尊重他,只是在当时那个时节,我只是不想让他出什么事情。
不过,当我想了很多,准备了很多,甚至自己的衣服都整理了很多后,却发现宋主动出来迎我,显然整理好了衣衫,虽然脸上明显带着酒气,但一切礼节都没缺,径直到我马前行礼,我慌忙下马扶住,只沉重地说了一句话:“兄弟,哥哥有些对不住你,但哥哥没办法,再发生这种情况,我也会这么做。明孜只有哥哥活下来了。”
他什么都没说出来,喝多了酒的他显然有些兴奋过了头,抱着我哭了半天,直到两个乐师把他扶起来,他还是不能自已,可能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做成自己该做的事情,我知道,这个人值得我把他送出去,因为我可能要请他辅佐我一辈子。
我向来一旦做起事情,便是一个大刀阔斧,雷厉风行,桂阳的事情一了了,便又携家带口地离开了。
这个是我早就想去干的一件事情,不过是件私事,我与郭佩把所有事情全说了,她也同意,觉得我该去一下。便在云梦上将近到北岸之时,先离开了。我觉得不必要,但她说想先回家看看,我想她心中还是有些牵碍。
登上去秭归的快船,天地间烟雨朦胧,兼有暖风习习,难得一场绵绵的好春雨;而周围群帆竞逐水上,一路乘风破浪,虽置青灰天地幕帐之下,却仍可舒适胸臆,赞一声:好一片威武雄壮之像。
“怎么样,子睿大哥,我们的水军怎么样啊?”陈鸥踱步船楼之上,颇有一番踌躇满志的感觉。
“嗯,很不错,这几个月不见,又是一番新气象。”我扶着船上的垛口,静静看着,也颇有一番感慨,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冲着下面喊着,“纳兰!亦悦怎么样啊?”
“还好,小郡主安安稳稳地睡着呢。”她的脸上挂着一丝不可思议的惊喜。
我也很惊讶,不过这似乎说明这小坏蛋的身体非常好,这才让我放心了。
“这小女孩身体不错啊……你真的打算认她?她可算是你的仇人之女。”陈鸥尴尬地笑着还稍微带着一丝犹豫地说出这句话。
“嗯,这小女孩的母亲被人骗已经很可怜,这小女孩又没什么错,而且长得还挺可爱的,”我笑了起来,然后撇撇嘴:“我又不是养不起她,养着呗,等她长大了……如果是兄弟,以后等她大了,记着她就是我的孩子,当我的孩子对待就是了,她的父亲是我,她的母亲叫黄忻……黄忻……对黄忻。”我叹了口气,心中有所思忆。
子羽没再多说话,只是点点头,便去巡视仓下划桨手了,而我依然手扶垛口,看着前面景象,隐隐约约之中,西陵峡口两边的崖壁已现眼前,自峡中而来的汹涌澎湃至此便难起波澜意,远处偶尔起阵涟漪,旋即消逝于水天之间。睹此景致,不由得舒展了一下身体,长长出了一口气。
子羽又自船舱里出来,与我打招呼,指着江面,便笑问我可有诗兴。我沉吟片刻,也不怕羞,竟真就引出一段:“荆襄西隅,蜀山中开,斯奔流兮,汹涌澎湃。云梦之上,烟波浩瀚,君可曾见?水云一线。”
漫步踱来,对着四面浩淼之水,摘下斗笠,对天长啸,很是快意,旋即继续下去:“临波起歌,水自何来?斯银河兮,误入西川。山之弥高,水之弥远,君可曾见?雾锁天边。”
陈鸥开始听着还笑着作和,我这段说完,他脸色便稍变了,知道我终究心中摆脱不了这番念叨,便欲打断,我已看着水面继续下去:“舟揖之行,越陌度阡,如今其上,茫然心间,似水微澜,似水微溅,君可曾念?群峦绵绵。”此段一毕,我已跃上垛口,手指西而赋道:“千里之途,不惧其艰。万丈之渊,无畏其险。唯虑百姓,其境堪怜。君可曾念?度日如年!”
念完,心中畅抒一口气,转下来时,看到下面陈鸥叹了口气,摇摇头。
此时节,峡中水势渐大,出于安全,他们不允许我坐船进出,好在我也不在乎,上岸便上了马,领着亦悦的马车,一路慢行于栈道之上,心想着,走陆路说不定更快。便与子羽道别,他让我别想得太多了,一路顺风,我则笑着说过几日再见。
陈鸥还在统筹外面的水军,秭归在他离开去明孜时交给了子通。想到此处,便想到他的夫人的名字,我甚至在想或许就是因为她的缘故,这才大水不退。
我还没见过贺博的夫人,不过她的名字只要看着这大水便朝夕不敢忘:“黄泽湘。”他们的婚礼我就没参加,这回空手去可能有些不礼貌,不过我还真的想不出送什么。说道他们结婚,我便又想起现在明孜的守将,就是从邻近山村的婚礼场中段被陈应给弄出来的,他们两家本是世交,况且这人娶的就是陈家的人,不过据说新娘长得和陈应没有任何共同点,这是让我唯一长出了一口气的。因为娘家人来捣乱,故而没闹出什么大事。新郎本是益州人,早年先人出来避瘟疫的时候,便定居在这附近的村子中隐居起来,这个新郎姓向,小个子,很是有精神,谈吐颇有些才学,稍听得闲聊几句,见人家红袍在身,我便赶紧拍板定下这个事情,让人家先把新娘子取回来再说。
后来,我忘了这人的姓名了,只因那天的红袍,与人言及,我总是称他小红。坦率的说,每次想起这个事情,我便想笑,大家提到此事,也只是笑。
一番胡思乱想之后,我便又来到这个城外,回避了这半天的思绪便再也忍不住四处蔓延开来,自言自语:“折旗焚麾之事,便仿佛只是昨天的事情。”而心中念及城内的那次相拥,还是我第一次和别的女孩子如此那般。
我努力把这事情想淡,我毕竟有了妻室,所以我又尽力回忆自己当时在众人前肉袒右臂的样子,一边喃喃自语,回忆中却在眼前的人群看到黄怡的泪眼。我拼命摇头,不知如何是好。
“大个,你干吗?”我知道是子通,他不会叫我大哥的,肯定是叫我大个。抬眼看,这个鬼小子,趴在城头,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好久不见,多时我去你府上,看望你和弟妹。”我声音尽力保持非常沉稳地与他说。
“噢,是要去那里吧?”他眉飞色舞,皮笑肉不笑地说。
“那又怎样?”我歪着脑袋无所回避。
“去吧,她在,全家都在。” 当我在城门洞里时,我还能听见他的声音,此时,他也恢复了一些正经。
“多谢。”这声只是轻声的自言自语,回头朝后面马夫点点头,让他们的车继续跟着我,这便继续走下去了。
依旧风景,依旧黄昏,只是门上黑漆更见斑驳,烟雨中又添忧愁之人。自车上小心抱下闺女,小声叮嘱她莫要哭泣,与父亲去见外公,小姨。
在门前沉吟片刻,待得心情平静下来,叩响了门,门发出苍老的声音,便如干渴的老人的呻吟。停下了手,心却似被叩动般跳得越发快了起来,便如被荡起的秋千,不能稍停。
门那边响起了脚步声,那么的轻柔而熟悉,我的心愈发跳动得快,手扶在门上,便如即将触及到的伊。
脚步停在了门后,却没有拔门闸的声音,似乎伊人知道了我的到来,不知所措。
瞬间,我似乎能看透这衰老腐朽地老门,看见清新秀丽的伊人,手与我的手相合,只是当我欲图往前时,却依然挡着这道黑黑的门。
雨依旧在下,檐上滴水打在石阶台上,一丝丝把这眼前幻境慢慢打碎,冲洗荡涤,直到眼前只有令人沮丧的黑色。
门闸终于被抽动了,慢慢而离开门缝而去,手脱开了门,往后不自觉退了两步。
沉重的大门终于被推开,但心中的沉重大门却在合上。
伊人依然清丽脱俗,但却略带憔悴的她见到我,虽先是一不禁之喜,却最终满脸笑意的行了一礼,一边很是礼貌地唤了一声:“姐夫。”
而我彻底关上了这道门,带着温馨笑容看着怀中幼女,说道:“亦悦,来见小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