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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在这里,湘云同探春宝钗却往里去了。宝玉让人捡了园里新下的果子来让几人,湘云四下寻不见袭人,便笑问道:“二哥哥,昨儿给我送的果子,可真是你的主意?”
宝玉倒有心冒领这个功,只是想到袭人同湘云素来交好,只怕转眼就被戳穿。又想,她们两个亲近不是比同我亲近更让人高兴?遂笑道:“我哪里能想到那样细处,是袭人想着你打发人送去的。”
湘云笑道:“果然!我一看那盛果子的玛瑙碟儿,又听那婆子说‘姑娘上回说这碟子好看,就留下玩吧’这样的话,我就知道必不是你的主意。你哪里能记得我们说过的话?但凡我说两句,你都往外轰我呢!”
宝玉笑指着她道:“你便是歪派我吧!哪回你正经说话时我轰过你?”
湘云同宝钗笑倒:“原来这样的翻是正经话!”
却不见探春轻轻转头,同侍书对看了一眼,嘴角一笑。
坐了片刻,湘云仍跟了宝钗往蘅芜苑里住去,探春自回秋爽斋,各自散了。秋纹才上来拉了宝玉道:“方才很不该说那碟子的事儿。”
宝玉不解,秋纹便把那日自去取碟子的事说了,又道:“三姑娘听了,难道不会想‘巴巴地从我那里取来,却是送于旁人玩耍’的?倒生了嫌隙。”
宝玉笑道:“那是你们才这么想!三妹妹那里什么没有?便是我这里没有的,太太还往三妹妹那里送呢,只说给我倒糟践了。那碟子云妹妹上回说了喜欢,三妹妹却未必中意。再说了,这东西给谁送谁,旁人哪里会来管?还不是谁的东西谁说了算!”
秋纹几个初时有些担心,这会儿听宝玉这么一说也觉有理,便也丢开了。
探春回到自己屋里,侍书伺候洗漱了,临睡靠在床上看书,侍书便把方才的事同翠墨说了。翠墨嗤笑道:“她倒是能做得主子的主!主子让送来的,她要做人情就拿去了,也只宝二爷这样的主子养得住这样的奴才!”
探春不语,侍书也道:“实在是个知道哪边热锅哪边添火的人。”又说探春,“姑娘,你就由她这样?!”
探春从书里探出脸来,无奈道:“怎么,还要我去同个奴才较真置气不成?你们也说了,宝玉那样的主子养出那样奴才来,这不是天该地当的事?她能做得主的事情,便如此做主了,不是通得很?要我说什么!若是她今日是把我送去的东西转手给了人,那或者该你们两个管管,如今她‘自卖自货’,你们两个便是衙门捕快,也管不着呢。”
翠墨犹自愤愤:“那碟子是宝二爷说配上荔枝好看,亲让人那么搭了送来的。宝二爷还没说什么呢,她一个奴才忙忙要了去。要了去也没什么不对,咱们还私没了不成?却是为了给旁人送礼去的,还是‘姑娘留着玩吧’。奇了怪了,主子倒不知道这样事呢!她倒轻松,也不知道她那身价钱儿抵不抵得那碟儿一个角儿!就这样大胆起来。”
探春好笑不已,遂放了书道:“我问你,袭人家现在作何营生?”
侍书道:“这倒不知道,好似听说他哥做了什么营生。先时不是还说要赎她回去的话来?”
探春摇头道:“她家当日要卖儿卖女度日,如今也很有营生了,靠的难道是她的哥哥?还不是靠着她这个宝玉跟前的得意人儿?往常不过因她是老太太给的人,有些脸面,如今连太太也看重,那二两银子的事想必你们也听说了的。这样身份,她自认可以当半个家了,有何不可?
何况那东西本来就是人家的,人家爱给谁给谁,你们起什么急,真是。且若是她私自往出拿的都要一样样按章计较起来,怕你们算不完呢!或者说,你们是都爱那碟子爱得不成?是以怨恨她给了旁人却没给我们?若真如此,明儿我问太太要两个来也罢。”
侍书同翠墨紧着摇头:“我们有什么爱不爱的,也不是我们该用的东西。只是看着这人人口里的贤惠人儿却是这般行事的,看不过眼罢了。”
探春又捡了书起来:“看不过就不看罢。她主子都不嫌她,关我们什么事?做人行事总要‘名副其实’,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少操些闲心吧。”
主仆闲话着,眼看夜深,便各自安歇不提。
到了第二日,众人都等着湘云请东道作诗,哪知却听她来请老太太太太并薛姨妈等吃蟹赏桂花去。黛玉听了便笑:“这绝不是云丫头的主意,她古怪点子尽有,却难有如此周全的。听着倒像是宝丫头的手笔,果然一作两便,大家都热闹了。”
辛嬷嬷得了消息早没了人影,却是往家里递消息要东西去了。紫鹃道:“嬷嬷这是做什么,有人请东道了,咱们倒要给她添东西不成?”
墨鸽儿便笑着说道:“因听说是吃螃蟹,那东西性冷,怕姑娘用不得。恰府里一早就备着要做持螯赏菊宴的,不晓得备了多少东西,当有几样弄得了的,拿来给姑娘们凑趣也好。旁的我不知道,有一样紫苏姜芽酿儿,光那姜就看听蓉几个折腾半拉月,这会儿也该能尝尝了。”
紫鹃抿了抿嘴,点头道:“如此姑娘若喝点,也防吃蟹多了肚子疼。”
墨鸽儿笑道:“不晓得这回备了多少样儿螃蟹,先看看,若有新奇的就告诉听蓉彦月她们,再让她们寻去。”
紫鹃斜她一眼道:“你少轻狂些儿吧!偏在我跟前说这个,是气我去不得呢。”又对黛玉道,“姑娘,我不管,这回我定要同你回去的。”
黛玉随口答应着:“都去,都去,那么些螃蟹呢,吃得你们都横着走才好。”
里也一早得了消息,众人听说请吃螃蟹,都道“今日可有口福了”。只袭人心里不乐——这眼见着又是当不得例的,总不能往后起一回社就搭上一回席吧。如此,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宝玉说的事了。
宝玉见她似无甚兴致,便悄悄儿靠近了问她:“今儿身子不舒服?”袭人一听红了脸,嗔着看了宝玉一眼,急道:“瞎说什么!”
宝玉也红了面色,低笑道:“眼见着云妹妹在兴头上,连老太太都说了必去的,你看他们一个个乐的,只你不自在似的。怎能怨我瞎想?”
袭人索性吐了口道:“还不是你说的,要做东道还要又体面又别致又新雅……我几处想法子呢。原想着三姑娘那回是起头的一日,做不得数,今儿既是云姑娘做东,倒能参详参详。哪知道云姑娘这么大手笔,想来也做不得常例的。可不就犯愁?”
宝玉笑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也太多虑了些儿!我心里惦记着呢,说出来与你们听听不过是热闹热闹的,还能指着你们来办不成?这样的事,自然我有道理,你且不用操心许多,今日同去热闹热闹才是眼前正事。”
袭人听宝玉如此说了,方松了口气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唉哟,你不知道,这几天把我给愁的!”
宝玉摇头:“你们哪里会弄这些个!你们要连这事都料理停当了,竟也不用伺候我,我也不敢再唤姐姐,只以知己相待罢了。”说着摇摇头,笑嘻嘻顾自去了。
这日天也作美,宝钗的主意,选了藕香榭摆席,坡下金桂栏外茶酒,贾母等人都赞这地方安排得妥当。因这螃蟹茶果都借了宝钗的力,湘云总想着要操持周全才不枉担了“东道”的名儿,故此,便是凤姐要来替她张罗,她也仍尽了力周旋调停不肯轻歇安享。她又向来同丫头们亲近,连她们的席面也设想周到,宝钗在一旁看了也暗赞她细心处。
贾母有午睡的习惯,今日因湘云兴头,也凑一回趣。饮了几杯酒,又有凤姐剥了螃蟹在旁伺候说笑。一时食毕,王夫人见贾母略有困意,且这地方又临水风大,便劝贾母回去歇歇。贾母一听,正合己意,又叮嘱宝黛等人几句,就同王夫人等一起先出来了。
这头湘云就安排人撤席,又另安排了席面给其他几个方才在各位姑娘身边伺候未得入席的丫头们。另在树底花下铺毡设宴,招待小丫头婆子们,也让他们只管吃喝,待有使唤处再来。一时众人称颂,都道今日好运道。
湘云让了一圈,见妫柳同墨鸽儿还在黛玉身边立着,便过去道:“怎么你们不去?今儿高兴,你们就去喝上两盅,林姐姐还能怪你们不成?”
妫柳摇头:“人间烟火于我可有可无,不如跟我我们姑娘高兴些儿。”
墨鸽儿也摇头:“这东西这么吃起来太过麻烦,我耐不得那个繁琐。”
湘云跟着摇头道:“往常总听说哪个人做活儿懒,像你这般在吃上头懒成这样的,我也算开眼了。”
黛玉一笑,墨鸽儿见她回头寻看,便从身后一石台上取一把青玉银托自斟壶来,问道:“姑娘可要饮酒?”
黛玉点头:“这地方坐着,风儿这么一吹,好似就闻着秋意一般。很好,该当浮一大白!”
墨鸽儿笑开了:“姑娘都被掌事同嬷嬷们带歪了,说话这样口气来。”又看那石台上为难,“姑娘,这回我们只备了蕉叶杯同梨花杯,这……怕是要妨碍姑娘这浮一大白的气势。”
妫柳手掌一番,摸出来一个晶莹剔透的五彩螺儿杯来,递到黛玉跟前道:“姑娘要不要试试这个?”又回头看那自斟壶,“杯子有了,那酒壶又太小,逼仄!窄气!这得多少壶才能满咱这一杯?!”
墨鸽儿见妫柳编排她准备的酒壶,不乐意了,回嘴道:“你这螺壳子能有多厚?!倒了酒进去片刻就得凉透了,还让姑娘怎么喝!难不成你这一大海让姑娘一气儿干了去?”
妫柳不解:“不是姑娘说要浮一大白的?”说了把那螺儿杯立在指头尖上滴溜溜转起来,嘴里散漫道:“你四下看看,今儿就我这杯子最合姑娘口气了,绝不输气势!”
湘云已经笑得俯了身,黛玉执了跟钓竿在那里坐着钓鱼,待湘云喘回口气来,才对她道:“看着没?整日就这样儿。我哪里还用得着饮酒?单看看你们俩也够醉的了。”
说了自取了个蕉叶杯,斟上酒,喝了一口,品了品滋味就“咦”了一声,看墨鸽儿一眼,没有说话。转头对妫柳道:“这酒可助了兴了,柳儿姐姐,给我剥两个夹子来下酒吧。”
妫柳哎了一声去了,一眨眼功夫回来了,手里端了个寸碟儿,上头整整齐齐两对大鳌净肉。也没拿筷子,只配了根青竹长叉儿。一边让黛玉,一边道:“这东西拿热炭略燎一下更得味儿,下回让彦月她们记着点。”墨鸽儿又道:“姑娘爱吃夹子肉,我让她们做些醉蟹钳、爆蟹钳去!”
黛玉拈了一个慢慢嚼着,听二人叨咕也不搭话,专心看手里钓竿。湘云又往上头招呼人去了。恰宝玉过来听着这话,又见黛玉半杯酒还搁在跟前石栏上,就欲伸手去取。也不知怎么的,只觉手里一沉,偌大一个螺壳杯捧了个正着。宝钗正走到跟前,妫柳便指着宝玉道:“宝姑娘快劝劝二爷,酒好喝也不能这么喝,这一杯子怕不得够得上一斤半斤的?!”
宝钗全不接头,还真要劝宝玉两句,直把宝玉闹个哭笑不得。黛玉仍是妙目紧锁在眼前钓竿上,竟无寸心旁骛。一时那头招呼看题作诗了,才都放下手里的事,一同往上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