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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李纨进了千境居,又得了那《点境谱》,见识了一番秋日风光,更妙在居室家常也随外境而转,种种妙处,令人惊叹。到底人心不足,她在屋里来回转了两趟,还是推开了那内院的琉璃推门,往庭院里去。这会儿倒不担心那些阵法了,只是那红叶秋花,摘之嗅之抚之细看之,都是真实草木,并不是方才所想的“幻术”。可四周鸟语啁啾,鹿鸣呦呦,又分明是幻境才有,要知道,这珠界内容生不纳命,哪来这么些热闹的生灵。到底如何,一时怔愣,便想启神识来看,却发现这会子连神识带灵觉都动用不得,心道“这可真是人在境中了!”转念又有一计,认定了方向朝前行去,这岛虽也不算小,到底也有个头的,这么走着,总有到头的时候,倒要看看那时还能有个什么境来!她念中如此,脚下不停,也不知走了多久,一路只见层林尽染,更有湖漾碧波,晚秋凉风借着夕阳余晖,几乎要忘了做什么来的。这么赏着叹着走着,远远看见前头有一小小屋舍,心里一惊一喜,不由更加快了脚步,等走进了一看,不就是方才自己离开的那处居所!推门而入,果然如此,适才饮过的茶盏还放在另一头的矮机上呢。不由得面露苦笑,叹自己实在不自量力,些许小聪明,哪里就破得了这神仙手段了。倚了门回望来时路,却见远处隐隐青山环绕,正是落日时分,那暖红的夕阳一排三个,映出天边色如织锦的层云晚霞。这就是那落蓂关的“金日者三”了!其美艳奇幻,非凡人俗语能言说得尽,李纨只怔怔看着,竟是痴了。
这一入境,便难以回转了。也不晓得在里头盘桓了多久,光那一个秋日的黄昏就已把李纨迷得不可自拔,舍不得转了旁的境去。待换了“孤峰卧雪”,又是另一番枯寒趣味,寒风凛冽纸窗作响,四下绝壁只对青松,拥衾围炉烹茶读书,实是人间清静处。又有“洪荒造岳”,遍地流火,顷刻又滔天巨浪,眼见着山岳拔地而起,又见冰川刻地成河,于如石窟般的屋内往外看时,只觉人如蝼蚁,又叹生身之不易。凡此种种,历尽,方又转回那空无一物处,回到了方进这屋子时冷硬生板的模样,只是再也不敢小瞧了它去。出了千境居,在云舟上呆坐,再回味一边此番所历之境,又细细回想下外边的琐碎种种,这才锁了神识灵觉,从珠界里出来。
出来了,人仍是躺在荣国府里自己院子的床上,想起正是歇晌的时候,便索性躺着。听得好似有人进了院子,再听得素云碧月与平儿在后头嬉笑,这是个“卧听人言”的“境”了!躺不得多少时候,便听得瓦上噼啪作响,另有碧月惊呼声:“怎么这么大雨,说下就下了,连个招呼也不曾打!”素云早惯了她如此,平儿笑道:“你这话有趣,怎么天要下雨还要同你打招呼不成?!”碧月道:“可不是该这样的?先该起个大风,天暗一暗,来几朵乌云,这么着,咱们都晓得要下雨了,该收衣裳收衣裳,该下帘子下帘子,哪有今日这么着的,不像个规矩!”素云指挥着小丫头们收东西,啐她道:“少说些胡话吧!今儿咱们在这后头廊檐下,哪里就能看着乌云了?净说些没用的,还不赶紧搭把手,把草地上那香盒子取来!”平儿站一旁插不上手,问道:“怎么你们这香是点在外头的?”素云手脚不停,嘴里道:“这是给哥儿用的驱虫香,放那草地上烧一会子,咱们也闻不着什么味儿,那些个蝇虫蚊蚋的就都跑个干净,今儿看来是用不着了,这么大雨,哪里还能在外头玩。”碧月帮着把东西往屋里拿,又出来招呼两人道:“你们也别在那里站着了,虽着不着雨,小心溅起来水花湿了鞋,赶紧进来吧。”素云又提醒她:“你小点声儿!奶奶还歇着呢。”碧月笑道:“寻常有点什么声响,咱们都没听见,奶奶就听着了。这会儿这么大雨,奶奶早起身了,哪里还歇得着。”素云听了忙放下手里得活,交代小丫头们几句,又对平儿道:“这么大雨,你也走不了呢,去咱们屋里坐坐吧,我先进去回奶奶。”
说了绕到前头进主屋往李纨屋里去,果然见李纨已收拾利落坐在桌旁了,便道:“奶奶起了也不喊我们一声。”李纨笑道:“这么大雨,你们也手忙脚乱的,我又不急,喊你们做什么。”两人说着话碧月已端了水进来,李纨略梳洗了又到东屋坐着饮茶。素云将平儿也领了进来,对李纨道:“刚平儿来给咱们送些东西,我们正留她说两句话,就碰着这么大雨。”平儿给李纨行了礼,李纨笑着让她坐,又道:“这是天要让你歇会子呢,索性吃了晚饭再回去,让凤丫头寻不着人。”平儿笑道:“大奶奶说笑了。我正想问大奶奶这里有没有大件的蓑衣油伞呢,我还得往前头寻我们奶奶去。本来是想偷个懒的,却没偷着,这雨若下大了,前头事儿更多,我可不敢再歇着了。”李纨点点头道:“你惯来是个知分寸的。”又对素云道:“把咱们那大布伞取出来,找个婆子给撑着。”素云答应了出去,李纨笑对平儿道:“有了那伞,不用再披蓑衣雨兜那些琐碎,穿着难看不说,一不小心还弄坏了头发,哪里寻地方再梳去。”说话间外头已都备好了,平儿这才跟李纨道了谢出去。
走到廊下,见一个看着挺壮实的婆子撑着一把八棱大伞,那伞面也不是常见的油纸,却是种什么认不得的布,不像油纸伞那般平开,从上头起尖隆起,整个像个穹顶。中间一根黑黝黝的伞撑,底下勾起,雕成个兽头模样,那兽头眼目处还嵌着蓝色晶石,行动间有幽光折射,倒像个活物。平儿又换上素云递过来的一双雨屐,方跟几人作别,钻到了那伞下。又仰头看了一眼,问边上撑伞的婆子道:“大娘,这伞可沉得慌?”那婆子笑道:“不沉,不过是风大的时候怕姑娘们拿不住罢了,实则咱们一路穿院子过去,没有多大风的,姑娘放心,定淋不着你。”此时雨势甚大,平儿见那些雨落到伞上便顺面滴下,风狂雨疾,却竟没有半滴落到身上的。到了正院花厅,凤姐正看突下大雨,各处调派不开,又要兼顾来客,正没个抓挠处,却见远远半个屋子似的走过来。正看得有趣,就见平儿从那伞里出来,又从腰里掏出点碎银子赏拿撑伞的婆子。平儿回头见了凤姐,赶紧上前,凤姐面色冷冷道:“不是在家伺候爷们么,怎么又巴巴地跑来了?”平儿一愣,道:“得了奶奶的话,我就跟丰儿他们几个一同出来往各处送东西了,哪晓得在大奶奶那里绊住了腿,刚想喝盏她们的歇夏茶就下起大雨来!我想着这一下雨,奶奶这里事儿定是更多了,也不敢偷懒了,就赶紧过来。还好大奶奶那里有极大的一把伞,走到这里倒没淋着雨,只是这屐子还是素云的呢,明儿得了空得还她去。二爷不是出去了?我们出来时没见着说要回来啊。”凤姐这才看清平儿身上仍是早上那套衣裳,又见她面色如常,哪里像是刚跟贾琏鬼混过的样子。心下晓得方才听着的是谗言闲话,便牵了平儿手笑道:“我让你偷懒呢!偷喝茶去,可不是遇着大雨了!我也晓得,你最爱往大嫂子院子里去躲清静,今儿给我好好干活儿,明儿得闲了,我放你半日假,让你好好逛逛去。”平儿笑弯了眼道:“奶奶可要说话算数!”
不说这头凤姐平儿如何忙得不可开交,那头院子里,贾琏见雨下的大,心道真是天助我也,搂了胡天家的滚做一处,借着大雨遮掩,更顾不得声响,真是好不畅意。外头看门的小丫头们,这会子早没了踪影,不晓得躲哪里数赏钱去了。
这大雨夹杂着雷声,上房屋里,贾母正一手搂了黛玉一手搂了宝玉,一行吩咐人:“把窗户关严了,帘子都下下来,屋里多放两个冰盆,待会儿停声了再开。”一行安慰怀里两个玉儿;“莫怕莫怕,孝子贤孙雷不打的,你们都是乖孩儿,不用怕那个。”宝玉素性羸弱,最听不得大的声响,这会儿窝在贾母怀里惧意稍减,又见对面黛玉面颊离自己甚近,只见她吓的紧闭着眼睛,睫毛一颤一颤的,心下怜惜,倒忘了怕了,伸过手去替黛玉捂着耳朵,小声道:“不怕不怕,妹妹别怕,有我呢。”他也不想黛玉耳朵上捂了四只手,如何能听得到他的嘟囔。迎春几个安坐椅上,惜春奶娘上来要抱她,倒被她推开了,还笑话黛玉道:“林姐姐就这么点胆子,你不瞧瞧这景儿听听这声响,怎么晓得‘裂缺霹雳,丘峦崩摧’的气势?”贾母看她这么胆壮,笑道:“也真是怪了,这丫头偏是胆气壮,统这几家的孩子,我就没见过一个这样的。就是云儿,也不过嘴上说得厉害罢了。”惜春笑道:“老祖宗,这叫做‘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怕都是人自己想出来的,不过是个大些的声响罢了,有甚好怕的。”贾母对惜春奶娘道:“你要仔细,怎么你姑娘小小年纪,惯爱说些佛经上的话?我看她这么小,太太也不会让她抄经书的,可是哪儿听来的?小孩子家家的,不懂这些个,胡乱听了倒当了真,移了性情可不好。”惜春奶娘赶紧跪下回道:“回老太太话,四姑娘寻常就爱画个画,并没见她看什么经书佛话的,不过咱们家庙主持来时跟着的两个小尼姑里头有个叫智能儿的,跟姑娘常玩在一处,恐怕是跟她那里听来的。”贾母点点头道:“这就是了,我说她能从哪里学来这些。那小师父年纪也小着呢,哪里懂什么佛法,不过是孩子玩笑话。这也罢了,平常爱画个画写个字的都成,只别胡乱看书。”惜春奶娘忙磕头答应着。迎春开口道:“老太太说四妹妹胆子大,恐怕跟佛经无关,倒是跟兰儿相关些。兰儿听了什么书来,就给他四姑姑讲,什么十万天兵、大闹天宫,有一回我听着像是那孙悟空把雷公电母都降服了,四妹妹听惯了这个,哪里还会怕他们。”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贾母也笑道:“好,好,你们都在一处玩乐,竟是这般热闹的,兰儿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倒是跟他四姑姑投契。”惜春听说到此处,更乐不得了,道:“你们不知道呢,兰儿说了,那风都是从风婆婆的一个口袋子里放出来的,我看今儿的样子,那袋子口恐怕打得太开了些。”众人方歇了笑,又被她这句逗得大乐。如此说说笑笑,这关门避雨的时光倒也易过了。
富贵人家如此,庄户人家就没这般好过,一帮子人被这场大雨打得从地里跑回家去。不过眼看着也做不了什么活,到了下晌,倒有大半往庄上饭堂子里聚齐了,抽袋烟说说地里农活今岁收成东家娶媳西家打架,顺便等着吃晚饭。有个小子往后厨门口喊:“婶子,今儿晚饭有什么吃的?”里头一婆子扯着嗓子笑骂道:“有什么吃什么!你还想点菜啊!”那小子嘿嘿笑道:“不是,我都爱吃,我爹让我来问问,看有没有得下酒的东西。”婆子道:“灌丧个黄汤还讲究起来!今儿吃面,肥卤瘦卤都有,可没什么下酒菜。”那小子笑道:“那成,有个浇头就够我爹喝一盅了,谢谢婶子。”说了往饭堂子里去,站在当间嚷道:“庄里晚上吃面条子,不爱吃的家去吧!”一堆人笑骂道:“小臭猴子瞎贫,家去你家吃去啊!”一时热闹不已。
里头巧娘子正在大灶上熬卤,陈婆子在一旁道:“巧娘子,这个我来吧,你看看那面条子去。”巧娘子问道:“都切得了?”陈婆子道:“都切得了,只是今儿外头人多,不晓得够不够吃。”一边一个婆子道:“这下雨天,地里又没活儿,还不在家里收拾顿吃的,怎么反跑庄上来吃,也想不明白他们。”陈婆子笑道:“那有甚说的,咱们手艺好呗!”那婆子笑骂道:“别往脸上贴金了!哪里要什么手艺,不过是冲着里头肉片子来的。咱们这儿五六文钱能见着肉了,别处哪里吃去。”巧娘子道:“也是托商行的福,那么些大缸子腌着呢,足够吃一阵儿的了。”
到了晚饭时节,三喜买了两个人的饭食,又借了个大托盘装了端到他爹跟前。边上有人见了便道:“老渔头儿,好福气,有个好儿子。”老渔头放下手里的眼袋,眯了眼笑着跟人点点头,他那眼睛,平日里也总像是笑弯着的样子。三喜把吃食都端到桌上,指了那大碗道:“爹,我要了两份面条子,这一个是荤卤的茄子的,这一个是豆角素卤的,你吃荤的。我把面条跟卤给你分开放了,你好下酒。”老渔头点点头又挥挥手,三喜这才端了那托盘先还给厨房去。老渔头从地下的小竹篓里取出一个锃光瓦亮的葫芦来,又取出一个青花沿边的粗瓷盅儿,那盅儿还缺了个米粒儿大的小口。拔了葫芦的塞子,往那酒盅里倒上一杯,端起来吱了一口,又举筷子从碗里夹出块茄子吃。三喜回来了,端起自己的豆角面就往嘴里胡噜,老渔头从面前碗里拣了两块大肉片子扔他碗里,三喜抬头看看,夹了放嘴里一通嚼,那面条子吸溜得更欢了。
边上一汉子伸手递过头蒜来道:“吃面不就蒜?”老渔头笑着摇了摇头,三喜咽了嘴里的面条子才开口道:“这个太辣了,我们吃不惯。”那汉子便把手缩了回去,又道:“这叫辣?庄上现在出的那种辣茄儿才叫辣呢,吃在嘴里跟拿小刀子剌舌头似的。”三喜道:“那还种来干嘛,谁吃它!”那汉子笑道:“你小孩子不懂,这暑天闷热的时候,连醋带它来一碗热汤面,那一通汗出的,才叫爽快!”三喜又问:“那怎么没看这饭堂里有卖的?”那汉子逗他道:“怎么着?馋了?那东西不是谁都吃得惯的,自然没在饭堂子里大发卖,你要想尝尝就得问厨上的人要。”三喜摇摇头道:“我不馋那个,有面条子吃了谁还馋别的啊。”那汉子笑着摇摇头道:“倒是个省心的娃儿。这话算是说着了,谁能想到还有吃上面条子的时候呢。”正说话,边上跑来一半大孩子,冲那汉子道:“余先生,咱们明儿还认字不?”那汉子笑笑道:“天天都教,不带歇的。”那孩子皱眉道:“明儿我得跟我爹下地去呢,这可就没法去了。”那汉子道:“那不正好?去地里玩玩多好。”那孩子道:“那你下回说书的时候,我不就听不明白了?”汉子哈哈大笑道:“不差那几个字,说书的时候咱们再学一遍。再说了,你要真想学,等空了问问那些明儿来的不就成了?”那孩子听了才高兴了,点头道:“这个主意好,只是我怕二狗子他们记不清楚,胡乱对付我。不行,我得跟他们先打个招呼去。”说了也不管这先生了,撒丫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