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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犹抱着葫芦,齿间还有香味萦绕,躺着看天际流云,心里安宁。
虽没有醉过酒,也能想见如今必不是宿醉,神清气爽,眉清目明的。擦了把脸,说是要整理的,结果理出一壶酒来就倒了。忽然愣住。想如今这个样子,父亲若是看见了怕是不敢认的吧?何止,谁能想到贞静自守的贾府大奶奶居然会偷偷喝酒,喝完了裹着被子躺在两个大木箱子拼凑的“榻”上呼呼大睡?若是许嬷嬷知道了,定会哭着说对不起先太太,说不定连哭都哭不出来。
“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李纨沉吟,却又想“不过这样子我却自觉得欢喜。”一时被自己的念头缠得恍惚起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寡妇只宜清静自守”……“寡妇失业的,从此只如槁木死灰,不起波澜”……“女子只应当以针黹女红为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莫不是,都是些‘天之苍苍’?”李纨忽的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曾几何时,生已无趣,只照着画好的路每日来回,无喜亦不敢悲。如今,想要问一句“果然如此?”自己果然就该活得哀哀戚戚,除此之外再无出路?寡妇果然该是一段死木?如今刚双十年华,果然此后再无可期处?果然一辈子都只活在别人眼里,为争一口气?争的又是什么气……
便是此时没有答案,这个“果然如此?”的种子却是埋下了。
“烦恼即菩提”,想起经书上的这句话,果然开始烦恼了,看来菩提可期。不是急躁的人,当下也没有枯坐呆想或心神不宁,按下心思,想着睡前头晕,就取了《太初诀》练起来。依旧是眉间和百会穴有所感应,光晕淡化之后,经络图又自动跳出来,继续盘坐感受穴位的麻胀刺痒,光点渗入身体,一道道暖流经过,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心里一片安宁。
光阴无踪处,再睁开眼来,腹中已微感饥饿。团香果得给贾兰留着,李纨掏出一株青菰米来。揪下一颗米粒,那米粒足有鸽蛋大小,翠绿外壳薄而脆,一搓即碎。脱了壳的米粒色淡青微微透明,有谷物的甜香味。李纨咬下一口,清甜软弹,果然如此。虽说也称为“米”,这灵米果然与凡人的米大不相同,居然生食就如此美味了。“什么时候能有火,可以尝一尝书上说的‘柔糯微甘’是何等美味。”一口气吃了五六粒,这香甜的味道,即使是贾府最稀罕的碧粳米也不及其万一。又想自己吃了五六粒米便饱了,若如此说来,传说中有人吃了一粒仙人给的仙枣便长久不饥也是大有可能了,保不齐那枣子能有柚子大小呢。
此时再无其他想法,一门心思只想把东西都收拾起来,腾空了地方,或者可以想法子弄个暖阁进来,再有炉子锅子什么的,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了,遂不停歇地倒腾起来。
手脚不停又无人相语,便易多思多虑。忽而就想到一尴尬事——凡人以谷气生津养体,自然少不了五谷轮回之事,这个如今在这珠界里却是无法。一没有屋子,二没有净房,若都要往外头去,回数多了岂不更是尴尬!这等细枝末节之事,却是实实在在的烦恼。若是进来就呆不了一会儿,这里多早晚能收拾完,且不说自己也想多在里面待会儿。想起之前找到的辟谷丹,却不知道能不能吃。翻开那本《道途略说》,里头对辟谷说的甚是详细,若已经引气入体了,吃辟谷丹没有什么妨碍,若是筑基了,就是不吃辟谷丹也能自行辟谷。要注意处是凡人用辟谷丹,服用前后最好能进灵谷灵果舒缓五脏,方能不伤脾胃根本。若能如此,每年许辟谷一次,对凡人来说都不失为祛毒养生的一个法子。看到此处,再无疑虑,便取了一颗服了,土黄色的药丸,药味极淡,吃下肚也无甚异样。这一来却果然再没有饿意,只不时喝些灵泉灵酒罢了。
界内东西实在太多,她就整理一会儿,又修炼一会儿,或是抽一本书来看。倒也乐得自在。更有那书里说的东西,都是闻所未闻之事,看久了也不觉疲乏,反倒越觉有趣。想她在家时,虽说是书香世家,奈何其父李守中却最是循规蹈矩之人,不令其十分读书,只让读《女四书》或《列女传》之类。说略识几个字也就罢了,看多了移了性情多思多想倒多烦恼,有道是“人生烦恼识字始”,何况女儿家。如此一来,待想看些书时便需略瞒着父亲耳目,偷偷读些。虽李父只要将女儿教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奈何李家书香太浓,李纨自小耳濡目染,虽不敢说文采风流,对文章诗词却甚有几分品鉴之力,婚后与贾珠自然更有一番红袖添香共读书的美处。只是婆婆却不是爱诗文识书香之人,也不好十分看书,自贾珠去后更是一字不沾,只恐惹了婆婆不喜。如今坐拥书楼,再无可惧可忌处,又是平生一大快事。
那《大千博物》自不必说,最奇的是那本《狐说凡人》,据说是一飞升的妖修所作,该大能本体是一尾玄狐,且向来对此不大避讳。行文中多爱说“凡人较于我等妖族而言如何如何”或是“此等作为我等狐族实不能亦不屑领会……”等等,却是从未见过的眼光说法。其中多对凡人世间的事情举以实例,若说来也是常见之事,只是被这玄狐一说却又变得无比可笑可叹大有别扭处。如说到凡间物制时,便提及上古时人捏土成陶,其中有器如三足尊便规定非诸侯以上不能用,玄狐道:“不过是刚学会玩泥巴,便装腔作势如此,最可异处是人人竟认同此为尊器,眼巴巴地羡慕以此器盛物的尊荣。不过是一块泥巴捏成不同样子,谁若愿意大可寻块泥巴捏了,浑不知这群人在啧啧个什么!”李纨读至此处大笑不止,实在是这玄狐言语活灵活现,这两厢差异细想之下竟然如此可乐。若待如此说来,这明黄杏黄的服饰,不过是找个染料染了罢了,且这颜色也未必一定比红的绿的好看,不知道这群人又矫情个什么,偏是许你用不许我用的,好一通折腾!玄狐大人若能听到此时李纨心声,说不定能与她浮上一大白。又说人以妖类生啖血肉为野蛮可怖,斥其残忍,玄狐更不解道:“妖族杀生为活命,捕杀而食之,人亦杀生而食,到此并无不同。只妖多半不懂调鼎之道,茹毛饮血者众。人偏多事,切之剁之腌之烤之蒸煮之,又加酸甜苦辣,置入盘盏中细细品味。不过都是吃个尸身,虐尸后再食用便比直接杀了吃高明仁善了许多?!若以我本体而言,我却是不愿被人涂了八九种草药酱汁又先蒸后烤的,倒不如直接饱了狼吻进了虎口还痛快些!”李纨细思又乐不可支。凡此等等,这玄狐大人实在是个妙人。
而之前打算的要寻些东西出去用,好帮贾兰攒家底的主意,却落在了另一本《凡界游历记》上。不知作者是什么身份,只知道此人在地级凡人境游历不止数千年,偏爱看凡人生活。后将游历笔记整理成册,便是此书。也不知他去的是什么地界,也很有些稀奇处。因此人对凡人没有法术灵力却多有物创之事极为感兴趣,因此所涉之事多半记录详细,大可借鉴。有一个侍弄田地的法子,撒石粉、铺稻草等等,另有一个用锯末木屑混了土养鸡饲豚的法子,都是荒唐不经之说,书中却言之凿凿,李纨便细细记在了心里,等到时候在庄子上试试。另有将羊毛兔毛之类捻了粗线以针织衣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吃食,最引人的是一个用砂子碱面石灰烧制玻璃的法子,李纨看到此处心咚咚直跳,若这个果然成事,说一年万把两进账都是少了!这玻璃什么价儿,只想想那玻璃屏风,不是王府大族都是不能得的。可是转念又想,自己庄子上要是收成好些或者多出些牲口,哪怕做几种稀奇吃食,这些都还好说,可若是自己制出玻璃来,这可就太打眼了,到时候只怕再也没有清静日子过。这世上,你没时,自有轻你鄙你踩你懒得搭理你的,可若是你太有时,更有哄你欺你算计你的。这么算来,还是没有来得好些,若是后者,千日防人的日子可没那么好过。想到此处,按下刚才的利欲之心,又挑了些吃食的做法和那个粗线针织的事细细看了记下。另有更多虽说是凡界之物,却是从未听说过的,恐怕不是此界之物,只当个稀奇看了,也不消多记。
这么累了睡醒了忙活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理出了两三丈空地,露出厚重的青石地面,干净得一丝灰也不见。这附近散落的袋子都已经用了起来,放了满满一箱子。里头的东西虽然都经了手的,却多半不识得也不知究竟用途,只收好了等以后有机缘再满满学吧。现下的麻烦是眼前这座“山”,里头最多的是箱子,占八九成,另外还有些散乱的兵刃法器之类。现在李纨见识了长得像箱子一般的藏书楼,自然不敢把这些箱子都当成箱子来看。且有许多是收不进储物袋的,比如如今装了储物芥子的那个箱子里最初装的那些盒子,便死活收不进任何袋子里,也只能这么散放在那。连盒子里头究竟是什么也还没来得及细看。现在李纨只想怎么把眼前这座“山”上的东西取下来。爬上去自是不可能的,这要一不小心掉了下来可不是玩的。从底下开始取也不行,恐怕有坍塌的危险。皱眉苦思时,神念一闪,“神识取物,傀儡”,傀儡此物,日前翻书时看到过,似是会动的偶人,也分无数的等级,苍兰界最有名的似是叫做“牵机门”的门派。也是炼器一脉的,只专精于傀儡、芥子之类,能做芥子楼阁,传世者有芥子屋、须弥楼、玲珑阁、牵机城,以芥子屋最为多见,须弥楼便少了,非大门派不能有,而玲珑阁和牵机城更是传说中物。“不知道老神仙有没有洗劫过这一家,若能有个芥子屋就好了。”九天真君冤哉!“至于神识取物,应是要求于‘炼神’了,却非一朝一夕之事。”
刚好这辟谷丹的效用似乎快过,又剥了几颗灵米吃了,喝了水,略呆了一阵子便从珠界中出来。回到房中,略感恍惚,高床软卧却了无睡意,便索性闭上眼睛运起功来。似醒非醒间,听到了墨雨叫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