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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黄德等人,陈健拿出纸笔大致算了一下计划中要挖的没铁矿连通闽河的小运河与硬面有轨路的工程量,皱了皱眉。
又翻出来之前写的社会调查,拿着笔算着加减法,减去了那些轧花工的人数。
靠这些人工期似乎有些长,他未必能等那么久。
虽然短期会造成轧花工失业,可是最多一年就会出现大规模扩种棉花的事,到时候人力资源又会紧俏雇工成本升高,想要节省成本就必须在一年半之内修好。
而且时间越早,越容易依靠运费低廉的优势和运输垄断,促进以南安为中心的闽城煤铁生产运输联合会的诞生。
整合生产能力,升级水力泵式鼓风机,上代那买特炸药炸矿,挤跨小矿主和其余县的矿产主,为自己拉一批更有力量的盟友,培养一批可以熟练炸矿并且顺利转型挖坑炸城墙的矿工骨干跟着出海。
同时依靠运河带来的矿石原材料降价的风潮,在兰花泡沫破碎后,依靠原材料运输费降低的优势,吸引更多的流动资金在闽城投资更多新作坊。
大新闻在闽城爆出来后,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也好为全国做个样板:转型期,投资基建,修路修河,减少暴动减少失业,带动水泥产业的发展。
免得十几年后全国的个体手工业失业潮弄的不知所措,暴乱四起以致妥协后退,封闭技术以求维稳。
正自琢磨着,敲门声响起,早于陈健半个多月回来的湖霖推门进来。
“如今得叫你陈先生了。怎么,陈先生回来就先蹲进自己的办公房忙事情?”
坐下后,陈健笑问道:“这楼房住的还习惯吧?”
“还好,反正不在这里住。要是住的话,可就不方便了,但是白天在这里做事还好。推窗远眺看海,闽城边缘尽收眼底,一开始大家都喜欢爬到楼顶看远处。后面的梯子,多有顽皮的孩子往上爬,也不好驱赶。”
“凑合着用吧。主要是为了与众不同,不是为了方便。柱乾兄,我正准备去找你呢,和咱们的人汇报下我在都城那边的公事。”
湖霖笑着摆手道:“这个不急,都知道你成了学宫先生,琢磨着过几天好好庆贺呢。我正好和你说说这些天咱们在闽城干了些什么。”
“没听见有什么大事啊?”
“嗨,哪有什么大事啊?帮着几个女子打打离婚的官司;和一群放贷的打了一架,差点出了人命;在码头的扛活工那里建起了小组;有人去都城一带推销安全灯,顺带和煤矿雇工搞好关系,去了几个学过医术的。都不是大事,不过效果还好。”
“这不挺好嘛。”
湖霖啧了一声,无奈道:“也有不好的地方。咱们商社不是雇佣了不少女子吗?结果和丈夫离婚的好几个。要只是离婚也就罢了,和咱们商社内的人搞在一起了。另外,咱们不是支持纺织作坊将工资直接发给女子吗?因为这个,也出现了离婚的事。尤其是钱到了自己手里,发现自己也能养活自己,加上原本丈夫可能酗酒之类,一旦经济独立就吵着要离婚。咱们现在的名声……其实不太好,说咱们是纵容道德败坏的。上回因为一个离婚的事,还和男人那边争执起来,差点打起来。”
陈健笑道:“这算什么事啊?咱们又不做那些禁欲者,我建议党派内还是不要管裤裆里那点事。爱怎么样怎么样呗。比禁欲咱们能比过那群认为禁欲就能让社会安宁的人?比不过比那个干什么?”
“为这事还是有人退党了,说咱们的想法整体是好的,但是很多地方违反道德。加上咱们去都城之前退出的一部分人,组建了个神圣道德同盟。要求加入的人必须道德高尚,禁制个人欲望,据说正在编写国人道德规范手册呢。”
陈健噗的一声笑出来,说道:“行啊,那就分开玩呗,没打着咱们墨党的旗号吧?”
“没,人家生怕沾到身上呢。”
“那就好。哎,我说柱乾兄,关于咱们商社吸纳工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在去都城之前,陈健草拟了一份关于吸纳工匠的文章,四处张贴。主要是吸收一部分技术工匠加入,待遇优厚,并且宣布高价收购各种专利,甚至可以无息贷款给专利申请人,不过需要审核。
技术工匠和那些小手工业者还不太一样,某种意义上技术工匠是极为坚决坐在左边和中间的,而小手工业者则是坚定坐在右边的。
专利申请的高额费用和不合理的时间问题,让很多工匠很难发财,他们是最渴望打破行会制度的一群人。
这既算是党派内的事,也算是商社或是陈健的私事,两者高度重合。
“这事还是引起了不少轰动的。但是技术审核是否无息借款、或是那些机器发明是否有用的事……谁也做不了主啊。论公,你是财务委员和主管技术人才的。论私,你不在,谁也没法动你的钱。再说我们也未必知道哪些有用,哪些没用,哪些纯属是来骗钱的。”
“那就是人不少呗?”
“不少。不过有一个人我知道肯定是有用的。”
“你怎么知道?”
“这人的事我听说过。”
“怎么说?”
湖霖搬起椅子,靠近了陈健道:“这人不是咱们闽郡的,原本在北边的。后来弄出来一种和呢绒有关的手工机器,结果就出事了。那些精纺呢绒最后一道工序的雇工,可都不是一般的人物,少说也要学个七八年才能学成手艺。平日赚的也多,也有行会撑着,日子过得不错。”
“这人的机器一弄出来,就出麻烦了。这机器肯定是不如人工弄得好,可是架不住这机器弄出的东西看上去会砸了很多人的饭碗。一些呢绒作坊主就拿这机器说事,说是要削减降低呢绒精纺起绒工的薪资——如果不同意,就要用机器,以此来要挟那些起绒工。”
“那些起绒工一听,加上有心人的煽动,便去砸了这个工匠的家,连同机器都砸毁了,还把人打伤了。”
说到这,湖霖皱了皱眉道:“这就是你在都城和我说的,墙倒了不知道去砸挖墙的人,却去砸铲子凿子这些工具啊。你这么说也对,但是啊,还有些事你不了解。”
陈健奇道:“这有什么不了解的?”
“你只把问题往钱、往利益上想,其实还有别的问题。你没当过雇工学徒,你不知道。我也是问过一些人,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的。”
一听这话,陈健也很好奇,忙道:“这倒要请教。”
湖霖嘬着牙花子道:“就好比,你辛辛苦苦当了七八年的学徒,终于学成了手艺。出师了,成了个起绒工,这份手艺不只是用来吃饭,更是身份、名誉,还有一辈子的心血,人存在的价值。”
“结果呢?弄出来一台机器,一个从没干过的学徒工,按照规则操作,就能弄出差不多的效果。把手艺,变成钱,这是最基本的东西。”
“可是传统价值中,行会会告诉这些学徒,这些手艺出了钱还是你的价值你的荣耀,包括那学徒七八年的生涯都是为了将来。一块上等的呢绒,不仅仅是呢绒,更是许多雇工的心血,如同绘画诗歌,这是艺术,不仅仅是吃饭的劳动。”
“但是机器把呢绒变成了什么?变成了货物。除了货物,没有任何其余的意义。一个当了七八年学徒、费劲了心血的人,和一个新的学徒工没有任何的区别,这谁能接受?”
“除了钱,除了利益,还有手艺本身的价值啊。我学了七八年,本来可以得到一些尊重,可忽然之间工资少了,连这份尊重都没了,和那些最底层一样了。”
陈健哈哈笑道:“仿佛绘画、诗歌的艺术?传统、手艺的价值与荣誉?说的这样好听,最根本的其实不还是钱袋子吗?旧行会不需要革新,就能获得巨额的收益,而且会排挤一切试图切入到他们行业中的新手,于是编排出这样或是那样动听的话,为钱袋子笼罩上一层神圣的光辉,掩盖着钱袋的叮当。咱们要干的,恰恰就是把这层神圣都抹下去,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为了钱,哪来的什么神圣?神圣之下,还是利益。”
湖霖叹了口气,无奈道:“话是这样说,但传统的道德或是价值,还是很稳固的。人们已经相信手艺中蕴含的人生价值,虽然如你所说钱是很重要的原因,但这种光辉还是让问题比钱更为严重。这和行会师徒传承是一样的,行会师傅必须要告诉徒弟尊重、礼仪,以及将安身立命的手艺神圣化。大家都相信,不是那么容易更改的。”
“不是有徒工法吗?”
“法是法,冷冰冰的法。道德传统是道德传统,热乎乎的。两个都要有才行啊。只靠徒工法,学徒甘愿免费当几年苦力?还不是需要一些东西来填充这冰冷的法。至少让大家舒服些。我当学徒,是出于礼仪、尊重、对师傅如同父亲一样的孝,所以这一切的辛苦都理所当然。以此才能抵销学徒心中的不满,不然只靠法有什么用?”
陈健点点头,问道:“那这位工匠……后来呢?”
“后来?被砸了之后报官。据说当时地方官名声不错,声望极高,可以算得上是个为民的好官。只是越为民,这种事就越难办。一方面是整个呢绒行会的压力,还有可能数百人失业的风潮。另一边则是一个人。”
“怎么选,那还不是很容易吗?你不能说这个官是坏的,到了那一步,数百人生活困苦甚至失业,相反这还是为大多数人着想的好官。”
“按照法律赔了打砸的钱,可是名声在城中却是臭了,很难在城中呆下去了,每天都有人骂他要毁了几百人的饭碗。议事会经过表决后,提议不准他改进自己的机器,就这样流落到了闽城。机器被毁、图纸被烧,这人也是心灰意冷,再也不敢做这种事。”
说到这,湖霖想到了什么,笑道:“就像是当初和玻璃行会之间的冲突一样,骂名和你承受的差不多。问题是你有钱有势,那个工匠师傅可没有,有你那么多的钱和势力,谁当工匠啊?”
“每天都有人堵着他骂,还有几次被人用铅弹威胁。他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牙行、中间商、呢绒行会、起绒师傅……连起来在羊毛产地,那就是最大的势力,谁能招惹?”
“行会领袖不会去买机器,否则他就会被行会的人怨恨,他们必须要维护旧的传统;从业的谁敢买,第二天就会被砸;新入行的买了也没用,粗呢、绒线之类的就根本到不了手中;产羊毛的地方都是一些姬姓亲族的基本盘,盘根错节利益交织,寻常人又招惹不起。”
“当初资助他的人,知道斗不过呢绒行会,也不敢涉足。再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员也是反对这种变革的,大规模的失业必然要造就动乱,谁也不敢承担这个责任。”
“一边是一个人的权益,另一边是数百人甚至上千人的利益。这种事,难说。”
说到这,陈健笑道:“柱乾兄,你这是话里有话啊?”
湖霖摇头道:“不是我话里有话,是咱们内部都话里有话。大部分人对这件事意见有分歧,而且分歧巨大。这个工匠的遭遇,引起了咱们内部大范围的讨论。这么说吧,势同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