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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顾府。
书房外的水面上只剩几片残荷,远远望去多了几分秋日的萧瑟之意。顾季彦站在书案旁,双眼紧盯着信上的行行墨字,眼中情绪变幻莫测。书房中极为安静,连他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良久,他才将手中的信纸折叠整齐放入信封之中,转身走到书架前,打开了加上隐秘处的暗格,将信放了进去。
负手在房中踱步许久,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返回案前将空白的纸笺铺陈开来,白毫蘸墨,神色严肃地写下了回信。似是字句斟酌,犹豫不定,修改了数遍才得以成文。
用火漆将信密封,顾季彦最后在信封上写下了四字:安王敬启。
穆寒江再次出现在东宫的时候,已经是秋风渐凉的时节了。顾明珩站在亭中看着枯黄的树叶徐徐落到水中,掠起波纹荡开,湖中有金红的锦鲤游过,瞬间又消失不见了踪影。
又是秋日,建章十一年九月初七他重生于世,至今已有整整五年光景。他看着亘古不变的皇城宫墙,突然不知今夕何夕。
陆承宁坐在水榭中拨弄着琴弦,调不成曲,却很是悦耳。他着了一件玄色的衮龙袍,腰系玉带,肩部纹有金织盘龙,显得面如深潭之水,格外沉静。
“阿木,你都要变成一块儿木炭了!”今早听说穆寒江要回崇文馆,谢昀泓还特地提早进了宫。结果看着站在崇文馆外台阶上对自己笑容灿烂的穆寒江,愣是没有认出来。
穆寒江听了他的数落也没有反驳,只是咧着嘴笑着,露出亮白的牙齿,毫无不悦之色,似乎还很是受用。他一去数月抽高了很多,原本与谢昀泓相差不多,可现在已经高出了大半个脑袋。两人走在一起,更显得谢昀泓身材纤细,面如冠玉。
“昨日听父亲说,调任选官又要开始了。”谢昀泓与穆寒江又说了几句,见他只知道傻笑觉得很是无趣,施施然侧身坐到凳子上,他习惯性地摇着手中合着的折扇,语带深意。长长的水色外袍穿在他的身上,更显风姿卓然。
调任选官是大雍朝的惯例,五年一变动。各州府官员升降、京官外放、地方大员入京几乎都是在这个时候进行——这也成了历朝各派系穿插势力补充人脉的大好时机。
顾明珩坐到他的对面,笑问道,“阿泓是想要问我的想法吗?”他的声音像是染上了秋日的凉意一般,多了些莫名的味道。
陆承宁按着琴弦的手一顿,偏头看向顾明珩。见他对自己展颜一笑,眉宇间并不见忧色,才又低头认真奏起了含章。这次他的乐音毫无杂乱,而是《平湖秋月》的曲调。
“秋日本就寥寥,殿下为何奏起如此哀伤的乐音?”谢昀泓一手撑着脸,看着陆承宁面无表情的脸,语音含糊。
一旁细细听着他们说话的穆寒江突然问了句,“阿泓,殿下弹得很好听啊,哪有什么哀伤之意?”他神情疑惑,毫无作假。
谢昀泓闻言直接打开折扇遮住自己的双眸,表示不愿意看他,一边小声道,“本公子竟然与你这般不懂风雅之人同坐!”穆寒江听了露齿一笑,答道,“小爷就爱和你同坐,又奈我何?”这话一出,顾明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时郁色尽散。
又见谢昀泓一脸征询地看着自己,顾明珩想了想说道,“前些日子顾大人也递了话给我,让我尽力。”不知从多久开始,他已经很少称呼顾季彦为“父亲”了,更多的时候,是以“顾大人”替代。
“我想问的也是这个,能安j□j去人的官位,就只有这么几个。你是想放进去顾家族亲门生呢,还是东宫一系?”原本来说,顾家应当已被归到了东宫一系之中,不分里外了,但是顾明珩曾经对他说的清楚,顾家对于太子来说并不可靠,因此谢昀泓才有了这一问。
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谢昀泓面带复杂,前日父亲露了口风,他与顾寒江也会入东宫正式为太子属官。这是今上明确告诉父亲的,谢昀泓越来越不能理解,当今的陛下对待太子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要知道,伴读与属官意义不同,若是进东宫为太子属官,便真的意味着将整个家族都划入了太子麾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顾明珩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答话。自几月前开始他就已经在斟酌,此次调任正是将东宫一系一部分人放官各地的大好时机,照着上一世的记忆,必定不会有失。但正如谢昀泓所说,官位有限,而肥缺要职更是极少,若是东宫一系占去多数,那么顾家必定会有不满。
顾明珩手指轻敲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他眉眼带着深思,沉吟许久,最后才下定决心一般,“东宫。”这两个字他说得尤为坚定。
他几乎已能够预见顾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是随着太子神智恢复,且年纪渐长,已经到了需要遏制东宫对濮阳顾氏的依赖的时候了。此时最为紧要的,是培养东宫自身的势力——他决不允许出现外戚专权而架空君主的情况。
况且,他没有忘记前一世安王被封为储的时候,顾氏一族对待陆承宁是怎样的如弃敝履之态。他们看中的,是储君的身份,而并非陆承宁。世家嫡系心中,永远都是以家族为重,因此当陆承宁没有利用与依附价值后,面临的便是如此结局。
自己上一世,也不是这样吗?想到这里,顾明珩蓦地心寒。
谢昀泓听见“东宫”二字有些震惊地看着顾明珩,他虽知顾明珩一心想要将顾氏一族与东宫分离,却没想到他是如此决绝,不留一点余地。
沉思片刻,谢昀泓展开折扇,眼带赞赏,“我明白了。”虽实在是令人担忧,但既然顾明珩愿意一搏,自己相陪又何妨?
谢昀泓与穆寒江离开东宫后,陆承宁停下指下的动作静静地看着顾明珩,沉默良久才问道,“阿珩很为难吗?”他对于顾明珩的情绪有着奇异的敏感。
顾明珩一怔,随即笑道,“阿珩没有为难。”见陆承宁依然满是怀疑的神色,只好解释道,“只是突然对早已做好的决定产生了些许迟疑,不碍事。”
陆承宁听他语气松了下来,这才点了点头坐到了含章之后,字句慎重,“此曲只为,解君忧思。”说完,十指轻动,琴音倾泻而出。
这是顾明珩完全陌生的曲调,但听在耳中却让人如置身古松之下,闻山水之声,观云海意象,一时心生宁静之意象,畅畅然然。
一曲罢了,顾明珩回味良久才睁开眼,有些惊喜地看向陆承宁,“这可是阿宁自谱之曲?”
陆承宁见他松了皱起的眉头,眉宇间也清朗了几分。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问道,“可好?”话中带着隐隐期待之意。
顾明珩点了点头,站起身绕道含章后面,握住陆承宁的手含笑道,“谢谢阿宁,这是阿珩至今为止,听过的最为心悦之音。”
陆承宁对他的夸赞很是受用,点头道,“日后阿宁时常为你弹奏可好?”竟是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小心翼翼。见顾明珩点头应允,才柔和了眉眼。
夜色四临,东宫灯火辉煌。
夜露深重,沐浴后的顾明珩换上了月白色寝衣,被薰干了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身后,只用一根帛带随意系住。他踩着木屐绕过屏风进到内室,就看见陆承宁坐在“含章”旁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阿宁?”顾明珩停住脚步有些疑惑地喊道,却没有得到回应。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很少见到他如此发神的模样了,一时间顾明珩心下有些担忧。
走近了些,顾明珩再次轻声喊道,“阿宁?”陆承宁这才有所反应,偏过头来看着顾明珩,“阿珩叫我?”他神色怔怔地问道。
顾明珩有些无奈地执起他的手,将他的手捂热,“阿宁冷吗?”
顾明珩的手很是温暖,带着浅浅的湿润感。陆承宁顿了几秒才回答,但是却是完全无关的内容,“阿珩喜欢的琴曲应该叫什么?”
顾明珩闻言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下午在水榭所奏的曲子,一时眼中溢满了笑意,阿宁便是在想这个吗?
“阿宁想叫作什么?”顾明珩垂袖站在原地,气息和悦,眉眼温柔地看着陆承宁。与平日相比,此时的他更让人心生暖意,想要亲近。
“君思,解君忧思。”沉默了一会儿,陆承宁才有些不好意思一般开口,看着顾明珩的眼神有些躲闪。说完转身拿过几页宣纸递给顾明珩,“这里。”上面是字迹整齐的曲谱,墨迹方干。
顾明珩看着纸上新写上去的“君思”二字,突然鼻尖微酸。
从未有谁如此销耗心神为他谱曲,只为解他烦忧。仔细地看完,顾明珩抬起头来看着陆承宁,嘴角噙笑道,“谢谢阿宁……”
这时,陆承宁突然站起身,尚未换下的衮龙袍发出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他出人意料地一手扶住顾明珩的肩膀,眉眼带着灼人的情意,倾身吻上了顾明珩的眉心,轻声道,“只愿君无忧。”
顾明珩蓦地抬眼,眸中俱是震惊与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