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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发性的攻击,无疑就是双方谈崩带来的惩戒了。
阿多尼斯烦恼地抿着唇,开始反省方才的措辞是否太过狂妄,才成了浇在火星上的浓稠灯油。在躲开马车的第一下冲击后,他像是一条遭到震怵的避役,一边飞快地往枝横叶纵的深处跑去,一边四处寻找着可供匍匐的躲避所。
而先前被吓得不敢言语的植物们,这回义无反顾地向方才为了它们卑躬屈节的他,纷纷伸出了援手。途经的路上的花儿们重新振奋了精神,全不吝啬地将浓郁的香气奋力释出,漂浮在空气中的花粉蒙骗了黑马灵敏的嗅觉,而矮树灌木们也没有闲着,通过抖落掉仍是翠绿的树叶来遮掩在间或的泥块上留下的模糊足迹,同时往横向扩展,挡住不怀好意的入侵者的视野。
挺身而出的荆棘是阻挡它们去路的英勇先锋,纵使被践踏得筋骨尽折,断肢处淌出的汁液绿莹莹的,似是哀戚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渗入土中,也执拗地将尖刺戳入了坚实的马蹄,让它们速度大减,稳健的步伐变得磕磕盼盼。
“快呀,殿下,快到我这来。”一度被阴森森的压迫感逼得眼迷心乱的海桐球,率先向植物神分开了密密麻麻的枝桠好让他从容进入,小声道:“种子在成长得能承受足够的风暴前,不被允许离开安全温暖的蒴果,这样一来,就算我待会眼再昏花脑再混沌,也不会弃馥郁的奇珍于不顾。”
“为你深切真挚的好意,简单的言语已难诉清感激,”阿多尼斯却没有躲进去,而是轻声拒绝:“然这样的逃避无济于事——好朋友们,若是作为司掌植物的神祗却无力阻止暴虐的屠杀、只能亲眼目睹你们惨遭不幸,性命如燃烧的短蜡烛般化油滴尽,不说世上还有谁会瞧得我起,即使侥幸逃脱,也将穷尽一生抱惭蒙羞,去品尝悔恨的咸涩。”
海桐球急得简直恨不得连根蹦起,性格内敛的金叶女贞接着开口了:“殿下呀,我对寄寓的庇护所从不挑剔,也不畏毁灭。一份真诚的心意值得用一万份爱去回报,一个虔诚不渝的信徒终生只会崇拜一个神明,影可有千千万,虚伪的唇齿间可肆意吐出轻易变节的谎言,然而阿谀奉承却完全不能跟忠诚守节相提并论。”
“巨树的躯干里不止有着记载历史的年轮,还有知恩图报的品格。连摧凌于你的毒辣日晒都能叫我们煎熬不已,今日包含霜刀雪剑的死之严威竟要将你掠夺,更是千刀万剐的撕心剧痛,若是袖手旁观,又哪有颜面苟存于世?”
听枝头的鸟儿说闲话搬是非听得多了的松树,忍不住拿那些恐怖化了冥王的说辞半是吓唬半是劝道:“还请殿下莫要亲身体验那位陛下的残酷,据闻被他厌憎的人将陷入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惨状,而被他爱宠的人亦往往不得善终、命蹇坎坷。正如冷漠的黑暗不欢迎温暖的明灯,正如沉重的铁索镣铐生来排斥轻盈起舞的羽毛,裁决亡者、统治黄泉的王定然也不喜爱与生命之源密切相拥的美。”
“若他的威势不足,便压不住邪恶罪魂的喧嚣,无法叫渎神的叛逆获得应得的惩罚。”阿多尼斯倒没有到草木皆兵的不安程度,并试图安慰惶惶不安的它们:“如白鸽般干净纯洁的纸张可以被笔触画下无限可能,世间除了从不转移的定理,还像含珠扇贝般藏着欢欣雀跃的奇迹。小舟艨艟驶向的是不一样的航线,宽广的心胸能允它们同水共航。彻骨的冬封迎来的是瑰丽的春媚,肮脏的土石泥尘却温柔地呵护着冬眠的种子,掀起惊涛的深海是鱼苗的乐园、不幸的水手的最终归宿。尤加利树的叶虽有微毒,会叫旅人饥渴的胃囊绞痛枯萎;可树根却可储水和被食用。与不幸的开端般配的多半是被颂歌青睐的结局,既有无忧无虑的极乐之土爱丽舍的存在,便可窥得腐朽墓茔里慈悲的真实投影。”
“殿下——呜。”
唯有土生土长的冥石榴憋得满脸通红,左顾右盼的,唯唯诺诺,好不容易攒足勇气准备为尊贵自律的陛下说上几句好话,下一刻又被那浑身嵌着几百只眼的松果儿给狠狠瞪了回去。
心焦的布谷的尖喙凿穿了颗尚显青涩的桑葚,它尤其钟爱的琼浆流光了,鲜红的色彩弄脏了引以为豪的翎羽也无知无觉;凶牙狞目的雄狼竟似温顺的绵羊般乖觉,静悄悄地趴在一旁把对话细听,连近在咫尺的猎物都无心获取;手臂粗的毒蛇盘成无害的一团,和同伴们攒集着缠在长满苔藓的树梢上,湿漉漉的蛇吻随时准备烙在可恶的扰乱者身上。
不管它们有多苦口婆心,阿多尼斯的决定都如他的意志般不容动摇,毕竟事已至此,他实在不想叫冥王有理由迁怒这些单纯善良的生灵。
耳朵捕捉到渐近的马蹄踏地声,他竭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好让自己的存在变得无形无质,彻底融入到周围的环境中,并保持高度警惕性,通过草叶间的缝隙观察不远处的危险。
在繁盛的树林中,再高超的驾车技术也不若轻身上阵的箭手灵活,再一次被夸张地横跨的树枝挡住了去路,哈迪斯微微蹙顿,轻扯了下管束着那急躁地想追上去的黑马的缰绳,叫它们安静下来。
他虽然掌管冥界,可一旦置身在由植物神一手创造出的树林之中,就算拥有滔天的神力也要受到不少的制辖——若能如寻常般轻易将疆土覆灭,低阶神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浩瀚的树海里,他先以沉静的目光稍作梭巡,在一无所获后,直接步下了萦绕着象征死亡与恐惧的黑雾的白杨木步舆。
在隐身盔的作用下,植物神所瞥见的则是……
一根悬浮在空中的巨大鱼叉。
阿多尼斯微愕,本以为供冥王驱使的会是一把更威风霸气的武器,不料这么平淡无奇。单拎出来看还好,如果大刀阔斧地挥舞起来的话……恐怕会有些有碍观瞻。
它被握着轻轻地指了指前方,很快,以它所凭空悬立的方位为中心,辐射开来的暗冥神力掀起的漩涡丝毫不懂得怜惜,将哭哭啼啼的花草悉数卷入。原本光鲜斑斓、流光溢焕的表面镀上了一层灰霾般的死气,生命的自然流逝被强行静止。
阿多尼斯却一眼看出冥王并没有要它们命的意思,大概是嫌它们太过聒噪碍事,又很可能会包庇他这擅闯者,便让它们短期内无法发声和移动罢了。
哪怕能力之间存在着天渊之别,同为神族的阿多尼斯仍不会受到对方所释放出的这种程度的神力干扰。他见自己活动自如,不禁心里大定,清楚自己目前需要考虑的,大约只剩下该怎样在冥界堪称无所不能的冥王手下尝试脱身了。
不过这样一来,他的位置就要暴露了。
阿多尼斯立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俯瞰不远处的光景,揣着成形的小计划,静静地等待时机的来临。他对束手就擒这一套不屑一顾——蝼蚁尚且贪生,就算最后还是挣脱不了被关入塔尔塔洛斯的命运,也要在黑暗吞噬前奋力一搏。
脚尖轻沾草叶,湿润柔软的泥土上竟没留下一丝一毫的足迹。纤细的腰肢像是没有骨骼的柔韧,在弯折到不可思议的幅度后,他斜斜踏到粗壮的树干上,徐徐吸气,再利用这股反撞回来的冲力,似背生双翼般轻盈流畅地腾跃起来。
就在空中迟滞的仅一错眼的刹那,阿多尼斯一气呵成地完成了搭箭扣弦开弓瞄准的前置动作,尖锐的破风声亲密地携着寒芒闪烁的箭簇,这十根受过植物神赐福的槲寄生制成的利矢仿佛象征着主人顽强不屈的意志,以足能跟同样居住在远离喧嚣的树林、精通射狩的阿尔忒弥斯媲美的准头,精确地分别命中了领头先行的那匹黑马的两条前腿。
箭头入肉穿骨的锐痛叫它痛苦地嘶吼了一声,仅存的两条完好的腿再支撑不住健硕的身躯,颓然倒下。
本想着趁这绊住奔马的机会,来沿着绿野往外蔓延的路径逃跑,阿多尼斯万万没猜到的是,方才还有一根箭被紧张地颤了下的尾指干扰了预计的轨道,只听一声金属碰撞的“哐当”脆响,虚虚戴着的隐身盔被轰然打落。
——便露出了冥王的真容。
阿多尼斯心知大事不妙。
五官不似被居心不良的敌人所散播的传言那般丑陋凶悍,倒有着奥林匹斯神祗固有的英挺俊美、高贵优雅的特征,不过,被凛然而不可亲近的漠然所笼罩,墨绿的睛瞳无星无月,像凝聚了幽深死寂、高深莫测的潭水,不含一星半点的欣赏和旖旎,奇异的是,也没有半分嫌恶和敌意。
坚毅深刻的轮廓如铅块熔铸般冰冷,不会被沾血的清泪和哭诉而软化分毫。
哈迪斯平静地吐字:“过来。”
阿多尼斯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了箭矢,俯身下拜:“求陛下原谅。”
他之前想在无损对方颜面的情况下逃走,也是存了赌一把冥王不会与他这无足挂齿的小角色计较的心思,可绝对无意真正惹恼对方。
否则整片绿林的生灵都要一起遭殃——它们接下来的命运到底是被临时冻存还是永眠,都只在冥王的一念之间。
哈迪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并没有被这样的小小冒犯激怒,甚至不将隐身盔重新戴上了,兀自以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绿眸直勾勾地盯着表面淡定、实则忐忑至极的阿多尼斯。
“这回无碍。”再跑就说不定了。
阿多尼斯眸光不为所察地闪烁了下。他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不需冥王再次重复命令,当下撤了誓死顽抗的心思,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没错。
随着冥王的离去,封住它们的神力也渐渐消失了。重归自由的鸟儿们兀自伤魂失魄,林间栖息的动物软趴趴地没了精神,吐尽香艳的花儿垂头丧气,巨树矮木们绝望不已、婆娑的叶影似是无声的啜泣,也似是为他的平安归来虔诚祈祷。
眼睁睁地看着俊美温柔的神祗踏上了少了匹马的黑色马车,冥石榴的心里却完全乐开了花,生怕被其他植物发现,它赶紧把脑袋上那顶歪了的绿帽子给扶正,好叫帽檐挡住真实的取悦心情。
陛下肯定会喜欢他的。它兴高采烈地想,撇去些微的落寞,也不无遗憾——
薄荷草明塔要是能亲眼见到这一幕就好了,哈哈哈,不自量力的她铁定要嫉妒得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