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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伯爵从天上掉下来那会儿伤得非常严重,让医生、治愈者和驱邪者都忙了好一通。他们切开皮肉清理粉碎的骨骼,消毒,一次次用治愈术,即使是治愈异能也无法让伯爵大人完好如初。
在这个大贵族人人配备神奇治愈者的世界,上战场依然是件冒着生命危险的事情。丧生者有的来不及治疗就立毙当场,有的死于伤口感染,有的则在治疗后依然断了气。治愈异能不是万能的,最好的治愈者能让贯穿身体的巨大创口愈合,却无法令断肢重生。简单地说,倘若丧失了一整块躯体,治愈术就回天乏术,没法让那部分原式原样地长回来。
简的父亲,断腿残废后隐退的萨缪尔侯爵是一个例子,克里斯也是,他丧失的脏器(直白讲就是omega的生育器官,或者说子宫)没有修复的可能。他很清楚治愈异能也有极限,这就是为什么在看着安坠落的身体后,首席骑士每一晚的噩梦中都有她残破的尸体。
神眷者的皮肤和一部分肌肉都被炭化了,两只手全部骨折,只剩下一点点筋络还与身体相连。她的内脏也受了伤,严重得一塌糊涂,像个外形完好内部却被撞烂了的水果。医生们不得不把她切开,排出淤血,整理好那一坨乱七八糟的内脏再一块一块让治愈者治疗。克里斯在这里帮不上忙,只能在手术室外等着,听那些医生说伯爵大人还活着是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
主刀医生莉迪亚本人就是个治愈者,这让这场手术少费了不少功夫。一场手术的成功并不代表万事大吉,只宣告了领主大人起码又能活几小时。
中场休息一阵子,医生聚在一起开个会,下一场小手术立刻开始。先处理内部,再处理外部,炭化的死组织被小心翼翼剥离,治愈术催化生长出新的部分。克里斯看着安躺在病床上,从一块半熟的烤肉变成一块缠得严严实实的茧,再到一个身上颜色有深有浅的病人。
他能做的好像也只有看着,负责医治安娜伯爵的有一整只队伍,为她祷告的有圣洁者,照料她的有训练有素的仆从,全都比一个只会打打杀杀的骑士强。
女仆长弗洛拉是个非常称职的保姆,只是非常不欢迎克里斯。
安娜伯爵身上有很多烧伤,在完全愈合前,为了避免感染,她的病房每天都要驱邪者使用清洁异能,照顾她的人和探病的人都需要穿戴和医生一样的白纱,裹住头发,掩住口鼻,避免把邪气也带进去。而按照传统,为自己的alpha服丧的omega要么身披黑纱,要么进入修道院成为守贞的白衣者(没那么严苛的地方也可以成为圣洁者),顾名思义穿着一身白。穿着这种白纱走进病房的克里斯,在女仆长眼中,简直像在诅咒安娜一样。
克里斯没有赖在安娜伯爵身边,不是因为弗洛拉的排斥,而是因为他的确没有什么能为她做的。安的各个方面都有更专业的人士照顾,克里斯去了也只能盯着她看,那样做只能让他自己心里好受点,对安的伤于事无补。相反,别的地方真的需要克里斯。
草创阶段的规则有不少要撞到实例才能发现的漏洞,需要商讨后规范化;战后补偿的事情零零总总一大堆,需要审核批准的部分多如牛毛……在这高层中层全都人手不足的时刻,边境军的将领与市政厅的官员都忙得不可开交,作为将军和首席骑士的克里斯也清闲不得。
这方面他能做得很好。
身为不被以往的规则倾斜的弱势方,当过带领骑士团的团长,克里斯能用最普遍的平民军人的视角思考问题,也能从大局上计算得失。这一战后,首席骑士的强大、勇敢和可靠已经让所有与他并肩作战过的人折服,战后的诸多措施又让边境军与军属信服于他的公正和细心。他提出的“建造慰灵碑”议题得到了边境军将领的一致认可,在安娜伯爵醒来后,这会作为军方的提案递交上去。
骑士先生非常忙碌,偶尔在这繁忙的间隙挤出时间去看一眼他的alpha。这并不让女仆长满意,反而让她暴怒。弗洛拉认为一个在自己的alpha病重时竟然出去乱跑,而不是日日以泪洗面、安分地在家祈祷的omega是不成体统的。
“他忙着找下家吗?”她尖刻地说,“那个不检点的o?”
这话辗转传到了克里斯耳中,他只能苦笑一下。治家极严的女仆长会让这话传出来,肯定是故意的,必定有着许多高端洋气上档次的理由。可惜克里斯对这种“贵族家的omega该懂的弯弯绕绕”一窍不通,想多了头疼。要是omega都得懂这些,他可真的一点都不像个omega的样子。
然而,“omega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样子?毫不留恋地抛夫弃子的母亲是omega,持剑领军的他自己也是。他成长的时候,他的父亲在提比斯防线上常年不归家;父亲的老部下,一名因伤退役的老兵教会了他用剑的技巧,教会了他骑士的美德;母亲离开前教他的唯一东西是“想要的东西得自己争取”……克里斯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甩了甩头,继续忙手头上的事去了。
或许他真没有作为omega进入一段关系的运道。
安娜伯爵在两周后醒来,身体恢复的程度能让医生们欢欣鼓舞,但却一直精神不振。她像只冬眠中的熊,非要拉扯也不是起不来,可起来晃荡没多久又对着床一头栽倒,活似刚才只是梦游。
医生们找不出问题,只推测她大概是异能使用过度,休息一阵子总会缓过来。
安娜伯爵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再睡五分钟”,第二句是“克里斯呢?”。因此尽管她说完后两分钟不到又睡了过去,忠心耿耿的女仆长还是捏着鼻子去请了第一骑士,勉强庆幸一下此时探望者已经不用披上白纱。要忙的事情少了很多,克里斯得以时不时抽空来陪安娜伯爵一阵子。
他在这一天午后带着安出门。医生说这阵子领主大人最好晒晒太阳,她本人又很讨厌被太阳照着不放,于是克里斯把她放到了一棵大树的树荫下。安的眼睛可以被树影挡着,透过树荫的斑驳日光又可以照到她身上。此时天气正好,不冷也不太炎热,正是露天小憩的好时候。
树下的长椅硬邦邦的,克里斯坐在上面,让安的脑袋枕在自己大腿上。树叶间星星点点的金色投射在她的头发上,让那头卷曲的浅金色头发反射出金属似的光泽。真的伸手摸上去,才能感觉到这些金属丝线究竟有多柔软。克里斯把这散乱的头发拢到安的耳朵后面,顺势梳了好几下。
仔细盯着看,安的头发颜色实在很浅,比起金色没准更接近银色一些。就像刺穿乌云的闪电,耀眼得像一道光。神眷者醒着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也像光芒一样灿烂,像闪电一样锋利,这会儿睡得快要流口水,看起来又十分温柔无害,天真可爱。
克里斯就像在午后的长凳上摸着膝头的大猫,情不自禁地放松,甚至困倦起来。
他感到平静。
这种平静安定的心情已经很久没感受到过了,很多年前,每一次与困在神学院的友人见面克里斯都能感觉到这种安宁,只是重逢后就再也没有过。这其中有彼此音讯全无的几年空白,有国王和叛军的种种立场,有欺骗和性别相关的一笔烂账,要计较起来真让人身心疲惫。
其实作为拥有阶下囚的胜利者也好,作为拥有他的alpha也好,安娜伯爵都不算坏,在克里斯预想过的所有下场里,现在这一种称得上幸运至极。安是个英明而仁慈的领主,克里斯很乐意对她效忠,只是……
克里斯也说不清楚。
女仆长私底下找过他,说:“伯爵大人如此宠爱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弗洛拉与许多服侍伯爵的仆人都认为克里斯“被宠坏了”、“忘了自己的位置”。
一个身份高贵、富有、强大而年轻的alpha,没有成婚也没有一堆情人,把一个被剥夺一切的有罪omega天天带在身边,给他好吃好喝甚至头脑发昏地给了他荒诞的位置,这是多么难得一见的深情和恩典!要换成他们,早就感激涕零地专心伺候大人去了。不少年轻的仆人已经在脑中编完了自己与伯爵大人幸福美满的一生,包括如何与未来的伯爵夫人相处和斗倒诸多情人成为最后的优胜者等等。他们不约而同地仇视着条件如此优厚却不知珍惜、不识好歹的克里斯,他们觉得,这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就是欠教训。
幸福美满?
骑士娶了只见过一面的公主,同时得到了名声、财富和美人;美貌的平民omega嫁给了国王,从此锦衣玉食,饱受宠爱,生了一打孩子。在大部分人眼中这都是美满得要命的结局,只是从来不让克里斯神往罢了。有时他觉得,这样的“宠爱”,远远不如他和安一起坐在阿铃古的小树林里,吃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笑言现在和未来。
之前安娜伯爵昏迷不醒时,圣洁者也来过几趟。除了来祈祷的,还有个名叫卡瑞娜的圣洁者企图用别的方式唤醒伯爵大人。“我曾遇见过身体完好无损却一直不醒来的人,也见过喉舌健康却无法发声之人,”卡瑞娜说,“他们的病恐怕不在身体上。”
“灵魂”是宗教概念,“精神”与异能相关,于是卡瑞娜将自己在研究的这种疾病称为“心理疾病”。她觉得安娜伯爵醒不来,有可能是自己不想醒,还建议克里斯去呼唤他的名字。
克里斯对卡瑞娜提出的“心理疾病”概念接受良好,毕竟他看着行为怪异的亚伦在她的照料下恢复正常。但对于自己可能唤醒安的说法,他有些吃惊地说:“我?”
“您是伯爵大人的omega。”卡瑞娜回答。
“我会试试,”克里斯说,“但我不认为标记有这种作用。”
不同于诗歌和经文中被神化了的ao绑定,标记其实纯粹是生理层面的东西。说的难听点,和狗可以从彼此的尿液里闻出势力范围一样。
“不是指身体上的东西,而是……某些更加坚固的联系。”卡瑞娜神秘地笑了笑,“您看她的方式可不止是个omega在看他的主人。”
或许问题就在这里。
克里斯心不在焉地想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抚摸着安的头发。他的食指缠上一缕淡金发丝,顺着头发轻轻碰上了她的脸颊。伯爵大人掉下来的时候,一道火焰灼烧的痕迹从锁骨蔓延到下巴,伤口非常深,治愈之后依然留下了的淡淡红痕。在克里斯看来,这完全无损她的美丽,他看着那一道红痕,只是想,当时该有多疼啊。
骑士不知怎么的低下了头,把嘴唇印在了那道痕迹上。这完全是个下意识的举动,就像把烫到的手指贴在嘴唇上一样,好像碰一碰就能把伤痛抹掉似的。克里斯俯身时并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直到他碰到了那细腻柔软的皮肤。他感到了一点儿窘迫,庆幸于庭院中一个人都没有,急忙想起身。
然后他碰到了安的嘴唇。
她的唇瓣非常柔软,从被她碰到的下唇开始,热度忽地席卷了骑士先生的脸。他慌忙抬起头,顶着一张红到耳根的脸,做贼似的看了看周围,心跳快得像第一次握剑。
安不是没吻过他,只是,呃,伯爵大人的吃相不太好,比起吻用“啃”形容更贴切点——饿虎扑食的啃咬或者小狗一样湿哒哒的乱舔,不说也罢。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安睡得人事不省,嘴巴半开着,刚刚没邪念时觉得她孩子气,现在就觉得那微张的红润双唇像某种鲜艳欲滴的野果,让人的目光没法从那儿移开。克里斯的眼睛眨个不停,他伸手碰了碰刚才擦过的位置,觉得那里像被火烫了似的。他又抿了抿嘴,好像这样能把下唇碰到过的触感分给上嘴唇一样。
我到底在干什么?克里斯想,用力抹了把嘴,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做过的蠢事也抹掉。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打量了一遍四周,一个人都没有,现在也不是会有人来给安做检查的时间。
他盯着安看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屏住气,一点一点地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