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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伽罗防线经历了一次奇特的兽潮。
第一波兽潮持续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多小时,这可怕的时间让防线以内的大部分人陷入了恐慌。以往半个钟头的兽潮都有可能冲破堡垒,时间翻倍的话呢?死伤三成才士气崩溃的军队已经可以称得上勇者,而僵持的阵地战要坚持下来,需要的可不止是勇气。
战场对敌的危险固然能让人爆发出大部分潜力,但也让人很难对自己的体能做好规划。拼上全部力气挥舞武器,一个骁勇善战的战士可以坚持多久?一般士兵上战场十几分钟就可能脱力,连逃跑的余力都没有。以往有士兵往回逃也不意味着完蛋,那更像个信号,边民们伸长了脖子往街上看,一发现信号就做出反应,腿脚快的开始跑路,老弱病残就躲进地窖里,这套应对已经堪称谙熟。
今年很可能是汶伽罗防线在此地固定以来第一次,在漫长的守城战后,没出现一名逃兵。
这其实不会让所有人安心,比起相信边境军都在死守,怎么想都是全军覆没的可能性更大。阻止了大部分人慌不择路地收拾家当跑路的,是远方传来的号角与城墙上的红旗。
就像两短一长的兽潮哨,号角的长短声音也表达了平安无事、战斗开始、战况良好、需要支援和紧急撤离之类的意思。战况良好的平安号每十分钟响一次,安抚着对前方战事所知甚少的平民。而汶伽罗堡垒上竖着的那面巨大红旗,可以被整个防线上的人遥遥望见,红旗未倒就说明堡垒没有沦陷。这双重保险让人们的忐忑不安仅仅停留在时不时对窗外探头探脑的程度上,没让城中居民在恐慌中乱来。
另外一颗定心丸来自圣洁者们,他们在这里的临时住所(在人们的盛情下依然建得挺大,足以装下许多人)也在此时接纳了不安的民众,为人们提供温热的饮品,加了蜂蜜的热牛奶显然对镇定精神有许多好处。
“让我们为汶伽罗的保护者祈祷吧!”他们庄严地说。于是人们在他们的组织下开始有条不絮地祈祷与休息,等待不再难熬。
也不是没有想要捣乱的人。
有人状似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到处乱跑,可惊慌的气氛还没煽动起来,无处不在的热心城管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为找不到路的人指出避难所位置,还把反应剧烈的人挑出来带去了圣洁者那边。真正紧张过度的人会被圣洁者疏导,想找事的人呢,对着戒备森严的纠察队也老实了。
为什么异能者纠察队都留守在后方!挑事的人在心中咆哮,领主都不要异能者去打仗的吗!
安娜伯爵的军队里也有异能者,只是她手底下的异能者,从来不是对抗兽潮的主力军。
想拿兽潮时间长说事的人,往往刚开始说“自从安娜伯爵大人成了领主今年兽潮真不寻常”云云,还没来得及图穷匕见将兽潮与领主罢免勋贵的暴行联系在一起,就被别人抢了话。
不少圣洁者与战地医生一起去了前线,剩下的大半留在圣洁者住所,小半分散开待在每个避难所里,每个人多的地方都有一两个圣洁者在。这些理当超然世外的神执者平易近人过头地参与进讨论中,极其自然地接过话头,从兽潮的起源说到人的美德,从人的虔诚说到神之爱,又以此为楔子传了一次教(还是一次仔细想想和教廷的说法不太一样的传教)。最后人们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时间忘了目前的处境,一个个被打了鸡血似的,纷纷表示自己今后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亚默南建设中去。
要论对圣经和光明教的起源,拿勋贵们工资的挑事人看到圣洁者就先怂了三份。要玩诡辩的把戏呢,他们震惊地发现干这行的自己完全说不过这些圣洁者。
爱丝特给留守者分组的依据完全不是对经文的了解或异能,而是辩才。她很认同安叙说过的一句话:对传教士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学识和德高望重,而是随机应变的能力、口才和脸皮啊。
至于圣洁者为什么会出现得这么及时,就要问混在人群中的夜莺之喉的探子们了。
第一波兽潮结束后,接下来的兽潮规模小得让人惊讶,仿佛所有杀伤力都在第一波里用完了。还能上战场的边境军几乎变得无所事事起来,忙碌的是后勤。
有专人负责收拾异兽的尸体,这支专业的清扫小队把尸体覆盖的战场一扫而空。烈士们的尸体被收殓,胸口写着号码的小铜牌用于登记和认尸,按照战前写下的遗嘱,与烈士同葬或交予家人留作纪念。异兽的尸体被分门别类,大部分都是老猎人出身的清扫队挖出隐藏在身体各个部位的晶核,取下异兽身上最有价值的特殊部分(比如影鹿角),剥皮,拔牙去爪,肉则烹调腌制。
商人会来收购异兽的各种产品,军方代理人与商人公会代理人进行协商交易,统一购买,避免了往年出现的假货、诈骗、物价波动巨大损失惨重等共损事件。有冷僻需求的商人也可以独自与军方交易,比如今年就有富商买了一大批完整的异兽尸体。那个叫所罗门的商人突发奇想,招募可以把异兽尸体保存乃至还原的异能者,准备把这批尸体运送到亚默南的腹地展览给没见过多少异兽的贵人们看。
死去的人与兽处理起来相当繁琐,但这完全比不上处理活人的麻烦。战后扫尾工作中最令人头疼的那一块,毫无疑问是伤员。
汶伽罗防线这一年死的人,少到能让所有人都欢呼雀跃。不过在凶猛兽潮下完好无损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边境军还是负了伤。医院造得很有先见之明,几十个空旷的病房转眼间被填得满满当当,比起军人来数量太少的医生和护士忙得像一只只陀螺。
治愈者数量有限,异能有限,治疗优先程度是重伤濒死的军官、特种部队成员、异能者、普通军人。他们负责救急,救到脱离濒死线的重伤员和处理后可以慢慢恢复的轻伤员不归他们管,那是医生的活儿。战后病房里满是一时好不了也死不掉的人们,也是颇为热闹。
第一次享受医护待遇的老兵们看什么东西都一股新鲜劲,嘿呀这床真软和!这木板和泥巴糊着我的腿就长不歪了?医生你手上拿着啥?哎哟妈呀干嘛扎我!
有人在床上呆得不安分,觉得断条肋骨就躺平养伤太不alpha了,企图“逃狱”,被医生劈头盖脸一阵数落,然后被正骨消毒搞得嗷嗷直叫。伤兵们也只敢私下嘀咕几句医生护士手太凶,但凡经历过体检的人,都对这些穿白大褂的文化人有些犯怵,“医闹者吃退伍处分”的观念深入人心。
何况他们也不是真讨厌医生和现在这种状况。
医生们没有异能,做的事儿有些好像学一学就会,和瓶瓶罐罐打交道的那些则让人虽然不太明白但觉得很厉害。护士倒大多是熟面孔,他们就是本地人,跟着医生学了几手,也多了那种干练可靠的气息,变得和过去判若两人。据说现在护士和医生学徒(叫什么“医学生”的)都在招人,已经有很多人开始琢磨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去。征兵时童话一样奢侈的待遇成为了现实,为汶伽罗负伤的人不必独自熬着等待命运的判决。
虽然不像传说中一样被碰一碰就治愈,但横竖他们从没享受过那种一碰就好的贵人待遇。他们眼中了不起的医生对他们的身体关注胜过本人,这种悉心照料让他们觉得浑身不对劲。就像一头皮糙肉厚、每次战斗后自己舔舐伤口的大熊突然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这些风雪磨砺下咬着牙活到这把年纪的糙人们,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
谁敢说破他们在害羞的话,肯定会被围殴。
圣洁者常常来医院与伤员交谈,尤其是那些受伤致残的人和刚上过一次战场的新兵。他们拿掉了最外头一层白纱,让自己的双眼露出来。对着一双温和悲悯的眼睛,怎么样都比对着朦胧的白纱感觉安心,高高在上的、在教廷的诸多宣传中神圣化了的人物变得像家中长者或邻家友人一样亲切。
他们倾听,也诉说。他们说残废不代表自此成为废人,无法上战场也不代表人生没有了意义;他们说每一分努力都会被神看到,不幸不是折磨而是历练……他们让许多人嚎啕大哭,并在哭泣之后一点点重新站起来。
像天使一样,人们说。
救急救命的治愈者,严厉却关心他们医治他们的医生,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们的护士,温柔而安抚人心的圣洁者,他们让白衣带上了一种让人安心的色彩。开始有人在背后喊他们“白衣天使”,这称呼很快传开了。
伤残补贴与代表着保卫过汶伽罗并为此受伤的白星勋章已经送到了他们手中,来探病的家人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为亲人好好活了下来,也为他们的英勇感到与有荣焉。时不时有花束或小点心这样的礼物被送来,送的人没留下名字,接收人那一栏只说了“给英勇的战士”、“给了不起的军人”、“给汶伽罗的保卫者”,于是在病房的所有人都有收礼的资格。
病房的花瓶里每天都会换上鲜花,胃没问题的军人每天都能吃到小点心加餐,虽然分到每个人头上的分量很少,但每个士兵都吃得津津有味。有字有图的启蒙课本被放在大家床头,闲着无聊的士兵们拿来当消闲读物看,此外纸牌和五子棋也在病房中大行其道。
后来有一天护士带来了一大摞信,信上的笔记歪歪扭扭,内容都是最浅显易懂的大白话。那是学校这一天的作文作业,题目是“给伤兵的一封信”,在讲解批改完之后,老师征得学生们的同意,将信真的寄给了伤员。
每个伤员都得到了两封信,多出不能均分的那些则被嗓音嘹亮的护士读了出来。伤员们在夸奖中咧着嘴笑,看了自己的信又去看别人的,最后每个人轮流朗读起手头的信。
“‘英雄们,你们辛苦了!’哈哈,英雄这个词还拼错了。”一个士兵念到,半路笑话起人家来,被等不及的听众嘘了一阵,“好好好,继续啊。‘我爸爸也是军人,在12编队’,哟嚯!谁家的?”
于是人们传看起来,直到一个吊着胳膊的大汉发出一声欢呼,中奖般大呼小叫那就是他女儿,他认得那个字,上个月还给他写过信。好多个光棍儿羡慕嫉妒恨地乱闹了他一番,最后一个个精疲力竭地在床上躺平,争取在医生来查岗前恢复到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值。”忽然有人说。
伤兵们点着头,嘿嘿地笑起来。
汶伽罗身份最贵重的那一个伤员,过得可没这么快活。
安叙做着末日的梦。
她看见天空中下起火雨,天空的碎片亮起又熄灭。一枚陨落的星星重重撞入湖中,在那里歇息的水鸟与湖水一起蒸腾。
她飞了起来,耳畔什么东西落下的咻咻声与惊恐的鸣叫混在一起,没能尽快飞起来的大家都与大湖一起沉寂了。大湖曾是住民温柔的养育者,也是接纳他们这些迁徙者的好客主人,如今却变成了死亡陷阱。
湖里的一切已经死去,侥幸逃生的鸟儿们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飞。天空也不再是它们的避难所,划破夜幕的金线华美如烟火,却能让每一只与之擦身而过的飞鸟坠地。这一夜美丽如天国,恐怖如炼狱。她不是其中最幸运的一个,也不是最不幸的一员。击中左肩的火星烫得像岩浆,她没有立刻死去,却在剧痛中陷入黑暗。
长夜结束时,安叙在曾经的大湖底睁开双眼。住在这附近的活物多半在这一晚死去,她与同伴失散,左肩的伤让她无法飞起。丰饶的湖泊干裂如荒野,湖底满是灰烬与尸骨,她在死尸之间蹦跳,心中充满了懵懂的畏惧和悲恸。
她不想离开,也无法离开,不能飞行的失群者再也找不到迁徙的道路。她或许会被冻死,或许会被天敌捕食,谁知道呢。只是至少现在,被昨夜陨星的余威所慑,还没有什么动物会来这里。
她饿了。
杂食的胃很容易满足,可此地被火焰灼烧过一样,不剩一点嫩叶与浆果。以往可以捕获游动肉块的大湖已经变成脚下这片泥土,她的嘴巴呆愣愣地在地上啄着,坚硬的湖底没有冒出蚯蚓。她的伤口一跳一跳的疼,却又像多长了一个胃,让曾经可以几天不饮不食的她从伤口那里饿起来,饿得难以忍受。
但是,食物不是很充足吗?
她在饥饿的呆滞中闻到肉食的香味,
湖底大部分生灵已经成了焦炭,却也有一些和她一样,是在湖水沸腾之后跌落的。那些鸟儿僵硬地死去,却留下一身喷香柔软的肉来。在她核桃大小的脑中,对同类的怜悯很快被饥饿盖过,只剩下对肉的渴望。
她在湖底呆了很长时间,直到这里再没有可以吃的东西,包括焦尸,石头,甚至上层湖泥。她的伤口愈合了,翅膀完好如初,冬天也没有杀死她。直到下一个春季来临,饥饿再度占据了所有意识,她试探着拍了拍翅膀,轻巧地飞了起来。
她的阴影遮蔽了半个湖。
这梦境太过真实,无论是饥饿还是痛,都真实得让安叙觉得自己醒着。比起身为安娜.苏利文的梦,显然是现在所处的梦更像梦境一点——她的意思是,混乱无序,各种碎片拼接在一起,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亦或发现自己在做梦,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剧情走下去。
安叙在一系列混乱的梦中辗转,有时也遇见清明梦,也就是身为安娜.苏利文的那个梦。她看见穿白衣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看见莉迪亚手里的针,看见克里斯担忧的脸。后来一大群人围在她旁边,一个个神情严肃地说个不停。
“……还没有醒……”
“……到现在已经过了……”
“……可也没有恶化,如果……”
安叙被吵得脑仁疼,眼看着又有人要来翻她眼皮,她一挥手拨开对方的手指,问:“你们干嘛啊?”
房间一时鸦雀无声,片刻后人群惊喜地沸腾了起来,叽叽喳喳说着高兴的话。安叙整个人处于一种半夜被邻居家摇滚乐搞醒的混沌里,火大却无心计较,只想睡觉。于是她往被子里一缩,有气无力地嘟哝道:“别吵,再睡五分钟。”
五分钟后她又睡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