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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平扬见紫丞黑脸,似乎心中堵着一把火要发发不出来的模样,也不再卖关子,从怀里掏出一本东西:“羊皮册子在这里,还给你也可以。但没有我的话你一辈子连星命盘的边边角角都摸不到。怎么样,条件你答应吗?”
紫丞问道:“你为什么为了泠风眠做到这一步?”
乔平扬觉得颇为好笑,把问题原模原样又抛回给了他:“你为什么为了绾钦做到这一步?屠龙,逆天大罪。灵根不想要了?”
紫丞沉默了。
乔平扬干脆把羊皮小册子扔了出去,小册子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在紫丞手中:“接着。”他又打量了一番紫丞的脸色,叹道,“纠结完了没有。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没这个店了,等我下去了你再哭就晚了。”
紫丞下意识地疑惑:下去?是指下到哪里去……
不过这对他来说不是重点,他想知道绾钦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能知道真相,其他一切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他不在乎。除了绾钦,他腾不出心思在乎其他。他握着羊皮小册子,终究是拐着弯允诺了乔平扬提出的条件:“不再踏入泠风眠的地盘,不再纠缠他。清晰明了,可以,完全没问题。前提是——你给出的答案能让我满意。”
“盘面被绾钦加了密,我找到密码已经解开了。”乔平扬说着眼神炯然有神地凝视紫丞,“紫丞,你仔细看我的左眼。”
紫丞循声看向他的左眼,原本应是墨黑色的人类的瞳孔,竟然带着细微的紫色。
这——
是绾钦的瞳色。
他忍住现在立刻把乔平扬的眼珠子抠出来的冲动,声音略微颤抖着说道:“……给我解释清楚。”
“果然你看得出来。没错,这是绾钦的瞳色。这件事说来话长太耽搁时间了,暂且略过。”
“我说了,解释清楚。”紫丞冷冰冰地把龙尾戟又指向了乔平扬。
乔平扬烦躁地“啧”一声。
看来只能从头说起了么……他本来想说得简短一点,但看来是行不通了。他明明在赶时间啊!算了,还是不要继续浪费时间,说就说吧。于是他用平时语速的两倍速概括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件事的源头便是乔千语无意间那一句她小时候似乎听过“春天下雪”。而诱因,是斑鸠的短信。二十二日,冬至夜,斑鸠在发来“我有话和你说”的信息后,又分三次给乔平扬发了短信。非常详细地说明了小半个月紫丞突然出现、以及他佯装和紫丞达成了协议、以及不想直接跟泠风眠汇报、反复纠结后还是直接告诉被交易物品——乔平扬本人。
乔平扬认为此次机不可失。
在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三日,他跑去乔家院直截了当地问了在他认识的人类中算是活得最久的一位,乔燃。乔千语幼时在乔家院听家中大人聊起春天下雪的事情,而彼时已经是十多岁少年的乔平扬却全然不知情,这并不自然。乔平扬第一个推测是,这件事有可能他是被“隐瞒”的那一个。
十二月,寒风肆虐,乔燃也把喝茶的地儿从院中移到了大堂内。他坐在一把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红木椅上,听乔平扬讲着,沏了一壶好茶。
“事事都是注定的。”
乔平扬不耻下问:“爷爷,您这话什么意思?”
乔燃端起茶杯闻着茶香,却迟迟不喝,话中有话地道:“平扬,本来这件事不该由我这个隔代的长辈来说。而是应该由你的父母亲,亲自告诉你。毕竟当时也是他们决定要瞒着你、甚至瞒着所有人,是为了保护你。但如今他们早也不在人世了,既然你问起,可能告诉你的时机也已经到了罢。”
乔平扬心中绷紧了一根弦,活到三十岁的当口,要是突然告诉他他是捡来的、亲爹不是亲爹、亲妈不是亲妈、亲侄女也不是亲侄女之类的,那还真是有点难以接受。
“你出生后没到半年,你妈天天背着你去漓江边洗衣服。”
……这么现实的展开?不过真是太好了,是亲生的。
乔平扬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
“那年四月,你才五个多月大,还没学会叫妈妈但已经会满地爬了。你妈领着平皓又背着你,去漓江时,把你解下来放在一边,让平皓看着你。可平皓自己也还是小孩儿,一个没留意你就自个儿栽到漓江里去了。没来得及拉住你。”乔燃终于抿了一口茶水,眼尾的皱纹随着他眼睑的颤动时不时加深,“平皓立刻跳下去救你,不过江水越是深的地方越是混,你沉得很快,根本摸不到。就是那一天,晚上竟然下了一场雪。可能是你母亲的悲伤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乔平扬听到这差不多蒙圈了。
呃…所以,怎么着?他这是——扑街了?!在五个月大的时候?!
“爷爷,什么情况啊?你是说我掉漓江底下,沉了……没救起来?”
乔燃点点头:“沉了。没救起来。”
……
开什么国际玩笑?
乔燃接着说道:“在家里开始给你准备丧事的时候,我记得是三天后吧。那天正好是谷雨,你爸妈又去漓江边,就是你掉下去那块儿想最后再祭奠下,谁知道,你就好端端地躺在地上,包在一个布料精致的蜡烛包里。”
乔平有再度蒙圈:“爷爷……你确定是,三天后?”这就是三小时也不科学啊。
“我老了,但是我没有老糊涂。就是三天后。把你抱回来你什么事都没有,有呼吸,小手小脚还是那么调皮,蹬人还挺痛。”乔燃斜了他的宝贝孙子一眼,“此事蹊跷。不然也就没必要隐瞒这件事了。你等于是死了一次又活过来,你爸妈怕传出去人们带有色眼镜看你,严禁乔家的人再提起这件事。包括年份、春天下雪、等等,只要和这件事有关的,都绝口不提。所以你说千语小时候听到了,兴许是你不在家时,乔家院哪个说漏了嘴。”
乔平扬很努力想消化这件事,但不是那么容易,毕竟——太莫名其妙了……太好了他是亲生的,但是太糟糕了,他竟然好像死过一次。
“我大概也能猜到你接下来要问,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爷爷你都心知肚明就告诉我吧。”
乔燃放下空茶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说道:“简单。传言这世上有三味续命良药,一是凤凰尾翎、二是盛开千年的玉山雪莲、三是蛟龙之目。”
蛟龙之目。
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乔平扬秒懂了乔燃的意思:“我掉在江中最有可能的是第三种,有蛟龙救了我。”
“正是。只不过你体内这颗蛟龙之目不是最好的状态,不太稳定。你近两年可能体温比往年低了吧?”
“……还真是。等等,难道等它失效了我还是会挂?”
乔燃抚掌笑道:“哪那么快,就算它再状态不好也是蛟龙的眼睛,再撑三十年都不是问题。”
乔平扬来不及高兴,因为他发现一个real急切的问题——绾钦这只已经瞎了但是阴差阳错用来救了他的眼睛,必须拿出来啊!解尘所说的是必须把眼睛放在星命盘上才会解开,那就首先要从他体内取出来才行。他思考片刻,问道:“爷爷,如果我把蛟龙之目拿出来呢?”
乔燃没料到他会这么问,略一迟疑道:“这,倒也不是不行。最好不要。”
“一定要呢?”
“那后续会变得很复杂,能不能再把你救回来,也难说。”
乔平扬此刻只要有百分之十的希望,他都愿意赌一把。如果这对他们有利,能阻止紫丞,那他“后续复杂一点”都不成问题。乔燃之后和他细细说了所谓的“后续”,抱着儿孙自有儿孙福的观点,他不会阻止乔平扬自己做出的决定,但他要求乔平扬能对自己做的决定负责。最后又叮嘱了几句重要的时间点,才放乔平扬走了。
乔平扬之后马不停蹄就杀去了解尘家。取出蛟龙之目不难,没有意识到体内有这颗珠子时感觉不到,但一旦意识到了,运转灵力两周天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出准确的位置,再用灵力逼出体内。之后顺利地解锁了星命盘。
而按照乔燃所说的时间节点,蛟龙之目放进他体内后生效所需时间是三天不到,那么相对的,取出后不到三天也就会失效。从二十三日推算下来,在二十五日翻二十六日的凌晨左右,他就会遭遇“复杂的后续”。而在这以前,他要把紫丞搞定。所以他和斑鸠通了气,把交易时间定在圣诞夜的后半夜。也好让解尘有足够的时间解读星命盘的盘面,这是他在直面紫丞时最大的砝码。
二十四日,在解尘努力解盘时,他又再度拜访乔家院。把已经取出的蛟龙之目给乔燃看。在经验丰富的老一辈捉妖师的指导下,他透过已经灵光黯淡的蛟龙之目感受到了疑似属于绾钦本人的一些记忆。非常模糊、意识流,绾钦的记忆中常常出现一个少年的背影,以及一句一句温柔的“紫丞”,似乎是绾钦心中的呼唤声。
乔平扬心中便有了些思量。
终于,在圣诞节当天的清晨,解尘将星命盘解读完毕给他发了超长篇幅、根本就不能成为“短”信的信息。他冒着严寒在露台上读完,删除。并在泠风眠询问时又四两拨千斤地忽悠了过去。
这就是乔平扬步步为营的三天。
解尘的短信就是他敢出现在紫丞面前,大言不惭要求紫丞再也不准去招惹泠风眠的筹码。
此时此刻,他用两倍速挑重点说了一番,侧重说了绾钦的左眼是如何得来的。紫丞的脸色一直很难看,似乎在心中与自己博弈,拿不准该不该听信眼前这个狡猾人类的一面之词。
“所以你的瞳色为什么和绾钦一样。”
乔平扬只能解释说这是一种暂时的现象,由于他用灵力透过绾钦的左眼读取了一部分残留的记忆,再加上三十年来他依靠蛟龙之目续命,可以说他的身体和绾钦的左眼是浑然一体的也不为过,所以他的一部分暂时混进了绾钦的残影。比如隐隐可见的瞳色,比如他喊紫丞时的口吻。但这些都是会褪去的,毕竟眼睛已经被取出了。
乔平扬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香囊,又是轻轻一抛,紫丞眼明手快接下了。
“这里面装的就是绾钦的左眼。”
紫丞没有打开看,而是捧在手里,不敢用力捏生怕捏碎了,又不敢看。那是绾钦的一部分,他现在竟没有勇气去看。
乔平扬见他第一次露出怯意,一向对堕魔妖毫无同情心、绝不心慈手软的抖s,脸色也不太好看。他笑不出来。不管绾钦是不是有意想把他的左眼藏起来时正好碰到了掉江里命悬一线的婴儿乔平扬,可能绾钦只是利用他藏起密码,但最终结果确实是救了他一命。是他的恩人。这也就罢了,他透过那颗枯萎的左眼感受过绾钦温柔的、悲伤的,甚至是有些绝望的心情,已然体会到了什么叫造化弄人。
“关于星命盘,我从结论开始说。”乔平扬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那个星命盘是你的命数。”
紫丞愣在原地,仿佛被北风冻住了一般。
“那是绾钦不愿意被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所以他藏起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的命数藏起来。”
乔平扬眉间凝起一个川字,低声道:“为了保护你。具体盘面上的星曜排列我不是很懂,冥门写了一大串,都是屁话,重点是,你有一个生死劫。”
紫丞闻言哑然:“每条蛟都有生死劫。过不了七劫就是死,这有什么好藏?”
“是,但你的有一些不一样。”乔平扬在想怎么讲才能把冲击度减到最小,“在你的七杀星处有一点暗影闪烁,从你出生开始就存在,具体来说就是一直有人克你,且这个人会和你同一天渡劫。七劫……如果有他,你必死无疑。我说到这样,你应该懂了吧……命数不能改,所以绾钦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在你前面。只要他消失,你的七杀星自然重见光明,他死,你就能活下去。我读过绾钦的一些记忆,他的记忆中大部分是一个少年的背影。我猜少年是你,因为他一直在喊你的名字。这个星盘之所以要藏起来,因为他最不想被知道的人,是你……”
紫丞愕然地听着乔平扬这段话,一时间天地间似乎没了颜色。北风呼啸,他听不到了,雪地上的折射光芒,他看不到了,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在此刻抛弃他、离他而去。
“绾钦的七劫是故意失败的,他应该都没有用妖力,单纯用肉身和灵根直接去抗,所以连灵根的形状都没能保得住。”很痛苦吧,乔平扬也想不出是身体更痛还是心里更痛,他不是绾钦,凭着想象他是无法感同身受的,“最后让泠风眠给的那一刀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你如果不信,我已经把小册子和绾钦的左眼都给你了,你把珠子吃了就能看到……虽然我估计你不会去吃。”
紫丞还是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盯着乔平扬,然而他的眼神没有焦距,似乎穿过了乔平扬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乔平扬默默地等了很久,没有等来紫丞的失控、暴走。
他等啊等,等到他以为紫丞再也不会说话时,他等来的,是紫丞的眼泪。
紫丞站在荒芜的雪地里,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装有珠子的小香囊,视线没有焦点,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眼泪却像洪水一般冲破闸门。一袭黑衣的高大男人,从来不示弱、连龙都屠的恶蛟,在将近子时的夜晚,无声地卸下了满身的防备。
乔平扬的左眼焦灼似的钝痛起来,也许是绾钦的残影在消逝前最后的叫嚣。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走近紫丞,破天荒地抬手把紫丞的脸按进了自己脖子肩窝处:“你哭成这样,我倒像是坏人了。”
紫丞任他按着头,没有动。他的眼泪淌在乔平扬血迹已经干掉的脖子里,很快湿了一片。
乔平扬又拍了拍蛟的肩膀,安慰道:“我也是半只脚踏进冥府的将死之人,说些肺腑之言。绾钦没告诉任何人,牺牲了自己让你能活下去,一定不希望你堕魔。听着有点鸡汤,但也是事实。他要是知道你还为了增强实力杀泠风眠还屠了琉璃光院,大概眼泪能流成长江……”
“……绾钦…”
“嗯?绾钦什么。”
“绾钦是我哥哥。”紫丞埋首在乔平扬肩窝,高大的个子却猫着背,像只失去了依靠的幼鸟一样彷徨。
“同一天,他先破壳五分钟,所以他就成了哥哥。”
乔平扬没有吭声,他不想打断紫丞的话。绾钦守了一辈子的秘密,他为了泠风眠而捅破了。绾钦缄默到死也要保护的人,他为了泠风眠而伤害了。这是他欠绾钦的。
紫丞低低地笑了两声,继续道:“他过五劫后学得了命术,却说什么都不给我算。没多久就搬去了漓江,再也不见我。我还以为他嫌我这个弟弟拖他后腿了。羊皮小册子是我小时候送他的。他竟然一直留着。”
顿了一会儿,两人相对无言。乔平扬猜想一开始绾钦只是想远离紫丞,但后来发现就算不见面、离得再远,命术也不会产生变化,最终才在七劫时出此下策。既然两个人只能活一个,他就牺牲了自己。
乔平扬推开他的脑袋:“你和我的命都是绾钦给的,好好活着吧。我是捉妖师,应该捉你,但看在绾钦的面子上放你一条生路。屠龙一事事关重大,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不久后必然会有金翅鸟去替我收拾你。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我要求的,你要做到。”
紫丞脸庞上是干掉的泪痕,他的眼神稍微恢复了一些生气,微微一点头算是诺了。
“还有,白檬。”
没等他说下去,紫丞自嘲地说道:“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争。白檬愿意留下就留下,愿意走,就走吧。”
乔平扬应了一声,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了零点。
“我可能不行了,把我的身体送去斑鸠那里。”
紫丞自顾不暇,也没有力气追问他,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