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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牛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杀猪刀,闷头跟着前面的人往山上攀爬。雨小了好些,可辛辛苦苦修了这么多天的堤还是没能保住。几次决堤下来,他家兄弟仨,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
举起蒲扇大的巴掌胡乱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再使劲儿勒了勒腰带,王二牛饿得肚皮干瘪,脚下直晃悠。可他还是来了,不为别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为家人讨一条活路。
这狗、娘、养的官府,把赈灾的银子粮米都贪了,这几天叫他们饿着肚皮干活。堤一塌,饿得没劲的民夫们还能比洪水跑得快?王二牛三兄弟都熟识水性,可到头来只活了他一个。
他又抹了把脸,这回抹去的是酸涩的眼泪。他知道,他即将要干的是杀头灭族的买卖。可他能怎么办?走投无路,只能铤而走险。
十几天之前,鱼岩知府宴请众多官绅,拉了百多号民夫干活。王二牛家的小小子需要银子养身体,他以为有工钱可拿,就去了。没想到他不仅没拿到钱,还被知府衙门的人痛打一顿。
而且当天下午,那个暴揍王二牛的衙役带着四五个青皮混子找上他家的门,死活说配刀被他给撞断了,让他拿银子赔。王二牛哪里赔得出来,又横不过官家的人,最后求爷爷告奶奶问亲戚四邻借了一半,实在没办法又被迫借了村里王大户家的高利贷,才将那几个瘟生给送走。
三十两银子的饥荒,可真是要了王二牛的命!当时要不是娘子苦苦劝着,他都有趁黑摸到路上再把银子抢回来的冲动。他王二牛别的没有,有的是力气和胆子!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这场大洪灾是大灾难,对王二牛而言却是天降的甘霖。他和村壮们去修堤,去之前每家先发了五两银子的安家费,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去了以后,不仅包吃住,每天还给一钱银子的工钱。若是肯去危险的地方干活,工钱翻几倍,最关键的是每天干完活就结帐!
真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显了灵!
王二牛听说官府的赈灾银子还没拨下来,都是慈恩寺、清净琉璃庵、三清观等几家鱼岩府、清河府有名的寺院尼庵道观领的头,向鱼川郡的富户官绅们化了缘,先请了民夫青壮们修河堤、筑卫城,以抗洪灾。
听到这事儿时,王二牛半信半疑,可他还是抱着一分希望去了。当天中午和晚上,他吃到了浓稠的米粥,粥里藏着肉粒,小半个巴掌大的黑面馒头管够。他好些天都没吃饱,也不管别的了,先可着劲儿造吧。
干了一天的活,晚上睡觉前,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给住在棚子里的民夫们送来了工钱。亮闪闪的一钱银子拿到手里,王二牛这条九尺高的汉子当场便嚎啕大哭。
二话没说,转过天来王二牛就直接去了最有可能死人的几乎已经垮掉大半的河堤上干活,就为了每天那三钱银子。不仅是他,他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为了帮他多赚些银子还债,也都跟着他上了最危险的地方。
本来干的好好的,王二牛甚至还希望老天爷这场大雨下得越久越好。但从三天前开始,工钱没了,每天的吃食也没了。民夫们闹了一回,不见和尚与道士,却等来了鱼岩知府衙役们的皮鞭。
光这样就算了,反正看雨势这活儿也干不了几天。他们累死累活,好歹也赚到些银子,他们修的堤也对得起他们拿的工钱。所以民夫们暗地里打算回家。尤其王二牛,他吃过知府衙门衙役们的亏,心里早就泛了嘀咕。当时他就与兄弟们说好,干这一天活,第二天就走。
谁承想,当天晚上就出了事。好好的一条坚固河堤,居然在半夜时溃了一小段。那洪水哗啦一下冲过来,将民夫们住的工棚都给冲塌了许多。
衙役们立刻出现了,他们拎着皮鞭提着配刀,一路拳打脚踢将民夫们从工棚里赶出来,勒令他们连夜修堤。有人咧咧几句,结果,手起刀落,那人脑袋落地。
此举彻底震慑了民夫们,他们只好饿着肚皮重新修堤。真是见了鬼,白天修的堤,晚上就会垮。三天过去,民夫们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了,才被衙役们恩赏了一个黑面馒头。
王二牛想逃跑,也叫他摸到了工棚边缘。但他发现,民夫安顿的这片河滩已经被衙役们带着青皮混子给团团围了起来。他独自逃出去不是难事,但他家哥哥和弟弟都老实胆小,一听他要跑,先就腿软了。
想到这里,王二牛狠狠地擤了把鼻涕。若他知道兄长和弟弟都会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哪怕是连踢带踹,他也要把那俩胆小鬼给弄走。
衙役们围住民夫,自然不怀好意。这上千号人,每个人起码干了十天,按最少的算,一人身上一两银子是有的,拢共加起来就是上千两银子。眼看着雨就要停了,这水一日比一日浅,民夫们很快就会返家,此时不弄银子,什么时候弄得到?
所以,堤不停地修,又不停地垮。想要吃食,行,黑面馒头一钱银子一个。不吃?饿着!有那机灵的,想着寻了以前打过交道的衙役,花些银子买条路回家。可是不行,这次衙役们统一了想法,这个口子他们可不会乱开。
到了第四天的夜里,流言蜚语在工棚里四下传开,民夫们都知道了衙役们在打自己买命钱的事儿。也不知是谁领的头,总之等王二牛反应过来,他已经随着大家伙儿冲散了衙役们的包围圈,还跟上了鱼岩山,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杀猪刀。
看看前后左右,就没有几个相熟的人,那些民夫工友都上哪去了?王二牛不傻,感觉几分不妙,但他不后悔,若是那些衙役明目张胆要他的工钱,他这次一定会忍不住暴起伤人。
他们这伙人趁着夜色爬上鱼岩山,目标并不是曾经行过善的和尚道士们,而是那些借住在寺院道观里避难的官绅富户。
民夫们都是穷苦百姓,他们来修堤,家里人想避开山洪,只能往鱼岩山里头去,那自然是餐风宿露,还有可能遇险。可这些富绅,好好的房子住着,肚皮也能吃得饱饱的,最重要的是不会有生命危险。
凭什么?!凭什么?!凭的是什么?!头顶着一样的青天,活的却是这么不一样的命!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公道,公道只能我们自己去讨!
王二牛觉得,那个陌生的年轻后生说的话很有道理,说出了他深藏在心里很久很久的一些话。他们这次要去讨回公道,第一个被追讨的人就是鱼岩知府朱大猷。
要不是这倒霉知府要大宴宾客,自己就不会去干活,也就不会被衙役给讹上。不被衙役讹走三十两雪花银,自己就不会欠下那么多饥荒,也不会想着去修堤,哥哥和弟弟就不会被洪水冲走。
王二牛的人生,就是从那天开始有了彻底的转变。这个世上他最恨的人,不是那个讹了他的衙役,而是鱼岩府的朱知府。眼里满满的都是仇恨,明明下着雨,他还是吐了口唾沫在杀猪刀的刀刃上,再用手指将刀刃抹得雪亮。
沉默行走的乱民们终于停了下来,他们站在一座宏伟道观面前。这是位于鱼岩山后山的龙虎观,规模仅次于三清观,专门为朱知府清修之用。有鱼岩郡王这样热爱三清的主子,身为狗腿的朱大猷怎能不跟上?
朱知府一大家子都落脚于此,为彰显身份,龙虎观并没有接待别人,倒是容纳了一些被山洪肆虐过的其余小道观的道士。此时夜色已沉,龙虎观里只有三两微弱灯光在雨丝中摇曳,庞大的建筑群整个被黑暗所吞没。
王二牛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他不知道来讨公道的人一共有多少,扭脸四下看看,黑影憧憧的,到处都是人。偶尔有刺眼亮光一闪即逝,那是如他手里杀猪刀一般被擦得雪亮的武器在反射寒光。
他们在龙虎观后头往鱼岩山去的角门处停下,不一时,人群又动了。王二牛被推搡着往前走,蒙头蒙脑地,他进了大开的角门,闯进了这座静谧道观。
一进去,王二牛就蒙了。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因为那些方才还裹挟着他的人们把他扔下,各自散去。死寂的夜色里,只有人们疾步行走时的沙沙脚步声。
王二牛心一沉,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糊住的脑子也开始吱呀呀转动起来。他觉得不对劲儿,他还是没有看见几个熟悉的村民。慌手慌脚之间,有人扯住他,问道:“王二牛,你站这儿干嘛?”
这个人二十岁出头,是个长相英气的年轻后生。他用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王二牛,嘴边挂着淡淡笑意,低声说:“你怎么还不去讨公道?”不等回话,他反手拉住王二牛,带着一起飞奔。
这后生对龙虎观似乎熟悉得过头了,三绕两绕便从道观的后院绕到了香客们留宿的地方。他松开王二牛的胳膊,推开一扇朱红木门,一脚跨进去。王二牛站在门外,刚想跟进去看个究竟,便听见“噗噗噗”几声响,一股刺鼻的腥味儿便冒了出来。
王二牛僵住,这种腥味儿他在白天就嗅到过,那是从人身上流出的鲜血的味道。
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