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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几日,孟昱领兵守卫凤銮宫一事,已是阖宫皆知。
那日散朝,宋扬灵带由康、由仪一同用了膳,便着小黄门领着由康去通理院读书。她则带由仪回凤銮宫。
天气晴朗,日光一照,烘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进了门,由仪在奶娘怀里探着脑袋四处张望,小声嘀咕:“不见孟将军呢。”她年纪太小,不知丧父之痛到底为何。只当父皇是去天上出游去了。这些日子因常见孟昱,对他格外感兴趣。
奶娘逗她:“喜欢孟将军?”
她搓着小手,笑得眯起眼睛,还有些不好意思:“喜欢。”
“为什么喜欢呀?”
她咯咯笑着,头朝后仰:“好看。”
宋扬灵在一旁听见,不禁也笑起来。
一边往里走,宋扬灵一边吩咐槐庄:“叫人打水,天气好准备沐浴。”
槐庄自去安排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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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昱到凤銮宫,意欲找人通报进正殿参见宋扬灵,以商讨今年采购战马一事。不妨见着六个小黄门拿着水桶鱼贯往偏殿走去。接着又有一溜四个宫女捧着托盘过去。
他眼神好,一眼看出托盘上衣物都是女子之物。
猜测是宋扬灵要沐浴。登时顿住脚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莫说万一遇见她衣冠稍有不整,就是听见些声音,也……
心思陡然纷乱。
脑子里闹哄哄的。无数个画面打马而过。一时是那晚,二人在城楼上相谈至深夜。她的指尖碰到自己铠甲。一时又是多年前,二人在宋家宅院相会。
他曾紧抱过她。感受过她皮肤上的温度。软玉温香,一寸寸贴紧自己胸怀。
念及此,立即转身。
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一句:“怎么走了一半又折回去?”
他连忙回头,见宋扬灵靠在窗子上,两手托着一只手炉,一边拨里面的灰,一边说话——方才明明没人在此的。
“突然想起落了东西,要去取。”
宋扬灵一抬头,见他神色分明有异。好端端的,如此尴尬是为何?
她将手炉搁在一旁,问他:“落了什么东西?这样宝贝。”
孟昱一时语塞,遮掩道:“也没什么,李猛送我的一样玩意儿。”
宋扬灵正要说话,却见槐庄走来,向她道:“水已经热了,各项东西也都齐备了。”
闻言,她低头挽衣袖,正待说话。不料孟昱匆匆转头:“末将告退。”
宋扬灵一愣,忽然明白方才他为何走到一半又折返了。顿起促狭之意,不禁勾起嘴角一笑:“哎,你等等。”
说着快步出了正殿,来至廊檐下。
孟昱立在丹墀上,神情紧绷得像满弦的弓。他缓缓回过身:“太后还有何吩咐?”
宋扬灵郑重地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左右你的东西也不急,使个人去拿也就是了。等阵我还有事同你商议,你就里面坐坐?”
自己在正殿坐着?太后在偏殿沐浴?!
宋扬灵看孟昱脸上闪过极其错综复杂的表情,五官恨不能皱成一团。一时撑不住,抱着腰腹噗嗤笑出声来,道:“等我看人帮由仪沐浴,就过来找你。”
原来是小公主沐浴!
孟昱的表情登时放松下来。见她这样,知晓她有意捉弄。不由有些窘迫。自忖要是这窘迫再被她看透,可就太过丢脸。于是抬起头来,摆出若无其事的态度:“末将稍候再来亦是一样。”
宋扬灵笑着看他:“随你方便。”
孟昱一抱拳,便欲告辞。
“孟将军!”
又被宋扬灵唤住了。
他回过身。
“你方才,是不是以为我要沐浴?”
宋扬灵笑得双眼晶灿灿的,像极了他曾在戈壁荒漠里见过的狐狸。
他突然上前一步,逼近她,低下头,微微弓起背,勾着笑:“温泉水滑洗凝脂,可惜不是眼前佳人。”
强烈的男性气息像一道高墙围过来。
宋扬灵倒惊慌失措了,不禁后退一步。见惯了孟昱一本正经的君子模样,本来不过是想打趣他,谁料他竟敢如此惫懒无赖!
她轻哼一声,瞪他一眼,匆匆去偏殿了。
孟昱盯着她离开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摇头笑笑,才转身离去。
待回到辰渠门的值房,迎头碰到李猛。他只穿了白纱中单,凑在熏笼边烤头发。敞开的衣襟里露出精壮的肌肉,如石块一般。胸前一道紫红长疤,自锁骨下直到肋间,赫然触目。
他见孟昱回来,笑嘻嘻道:“今儿天气这等好,将军也去沐个浴?回头再叫人捏捏骨,好不通泰!”
一听沐浴二字,孟昱盯他一眼,道:“大男人洗得香喷喷的,风不风骚!”
李猛一时无措,低头使劲嗅了嗅自己身上,茫然道:“香么?像娘儿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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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仪光着身子坐在大木盆里,两只小手不停地搅水。一边搅,一边咯咯地笑。水花溅出来,洒了一地。
宋扬灵坐在炭火旁,柔声道:“由仪,地上被你洒满了水。仔细你出来时摔跟头。”
由仪偏着小脑袋:“奶娘抱我,我不走路,不会摔。”
“要是奶娘摔你,你岂不跟着摔?”
由仪不说话,手里动作却是停了下来。
“所以,是不是不可以这样?”
由仪乖巧地点点头。
宋扬灵见一个小宫女掀帘走进来,便问:“有何事?”
“长公主和周夫人来请安了。”
由仪一听,便闹着要去见姑姑。
宋扬灵安抚她:“没洗干净,怎好臭烘烘地去见姑姑?洗完了就来罢。”说着,走出屋外。
只见周君清和蔺桢都立在丹墀上。
她笑着上前:“怎么不去屋里坐?”
蔺桢道:“天气好,站在这里晒晒日阳。”
“既这样,我叫人在殿后露台上放桌。”
“不麻烦太后,我们不过来请安而已。”周君清赶紧道。
“你们难得进宫一趟,岂能这么容易放你们出去?倒是你们两人怎会一处来了?”她又回头对跟着的小宫女道:“去告诉你槐庄姐姐一声,说我午后都不见客了。有要紧事她来回一声便是。”
小宫女领命去了。
蔺桢笑道:“偏是有缘,路上遇见了,就一齐进的宫。”
说话间,三人已绕至正殿后的露台。露台比一间屋子还宽阔,四围是汉白玉砌的栏杆,雕如意纹。地上一色平整的青石。右手边栏杆旁种着泰山移来的古松,虽冬日,仍郁郁苍苍。
宫女们正忙着设桌椅,摆杯盘。
她三人便走至栏杆旁,看院中凋敝的绿树。其时,立春已过,天气正一天天回暖。仔细看,能看见枯枝上抽出了极细微的绿芽。
蔺桢其实与宋扬灵交情平平,她进宫是来看由康、由仪,并不是找太后叙旧。是以问道:“怎么不见由康、由仪?”
“由康去书院了,由仪在沐浴。她听见你来也吵着要出来呢。”
蔺桢哈哈笑起来:“都说我疼她,谁叫她亲我呢?”
见吃食已经齐备,宋扬灵便招呼二人入座。她亲自斟了酒。周君清立时欠身站起:“劳动太后。”
“一家人,客气什么。”说完,宋扬灵意识到时移世易,周君清早不是蔺家儿媳,而是陈家夫人,岁遂侧头,与她相视一笑。
蔺桢只顾低头饮酒,假作不见这一幕。
心里却突然涌上难言的别扭。眼前二人,本来都是她的嫂嫂。嫁入天底下最显赫的家族,而如今,哥哥俱亡。一个嫁作他人妇,一个占据了自家天下。分明自己才是有着最尊贵血脉的蔺家人,为何反倒低她宋氏一头?
是几时,她引以为傲的赫赫天家竟已沦落至此?
“听说杜青托八王爷向你提亲了?”
“啊?”蔺桢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点点头:“嗯,是上门来说过一回。”
宋扬灵拢了拢衣袖,又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蔺桢撅了撅嘴——她虽经历曲折,但到底养尊处优,不曾吃过亏,到现在还改不了小女儿情态:“见都没见过,也没怎么听说过,是圆的扁的都不知道。”
“杜青是世家子,风度仪容都是好的,在京兆尹位置上也做过几件实事,官声不差。”
“皇嫂今儿是要做说客么?”蔺桢手里捏着一只鹅油卷,一脸不以为意的样子。
“咱们都是过来人。成亲是终身大事,其间多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自然要你心甘情愿才好,旁人说甚么都是隔靴搔痒。”
“他们都说这事要讨皇嫂主意才好……”
“哎呀,竟然有燕子了。”周君清听蔺桢这话太过心直口快,情急之下,胡编了个借口打断。
宋扬灵抬头一看,蓝湛湛的天,哪里有什么燕子!
明白周君清的意思,也知道蔺桢向来性格如此,是以并不介意。笑着道:“我可没什么主意,这事还得你自己拿主意。”
正说着,奶娘抱着由仪过来了。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一见蔺桢,一头滚进她怀里,叫着:“姑姑,姑姑,几时才带我去你府里玩呀?”
宋扬灵在一旁提醒:“小心,沾湿了姑姑的衣裳。姑姑着凉怎么办?”
由仪立即直起身子往后退,一副蔺桢马上就要生病的担心。
蔺桢笑着一把将她拽回怀里:“姑姑康健得很。”
姑侄二人玩了一回,宋扬灵在一旁亦同周君清细细说了好一会儿话。
眼见天色将晚,周君清和蔺桢要告辞出宫。
由仪舍不得,只拽着蔺桢的衣角不放。
宋扬灵便笑道:“由仪代替母后送送姑姑可好?”
由仪的小脑袋便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样:“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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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桢便亲自抱着由仪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话。
蔺桢逗她:“跟姑姑出宫去玩,好不好?”
由仪圆睁着眼睛,一手托腮,一脸痛苦得不行的样子:“可是,可是,母后会担心的。母后找不到由仪怎么办?”
蔺桢突然心里一沉,也不知怎的,脱口而出:“太后可不是你的生母。你的亲生母亲是……”
“长公主!”周君清在一旁赶紧出声制止:“快斗宫门了,叫奶娘抱公主回去罢。”
奶娘、宫女,一旁好几人听见长公主说起生母之事,早就吓得两股战战。赶紧上前要接由仪。
由仪还问:“姑姑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长公主才跟公主说笑话呢。”娘奶也顾不上尊卑了,心口胡诌。
蔺桢也知失言,但回思不过说实话罢了。瞧把这些人吓的!鼻子里哼一声,将由仪交给奶娘,道:“姑姑下回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