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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桥这些日子哪里也不曾去,甚至连房门都不肯出。其实她是可以去院子里走走的,可是太过害怕,连一步都不敢迈。
她知道这是哪里。
心月楼。
犯了过错的嫔妃、宫女,发配来此。一世也别再想荣耀加身。
可是她犯了什么错呢?
那日,她同陈绍礼说,要他支持皇后立大皇子为帝。说完话出来,刚回到凤銮宫,满心里日后比翼□□,珠冠加身,连早晨皇后刚派的活都没心思做了。不妨两个面生的内侍寻了过来:“都知,皇后闻说你身体不适,叫小的们带你且去静养两日。”
“我没有不适呀。”她一时回不过味来,诧异地脱口而出。话音一落,就明白是何意思了。登时面色惨白,着急道:“让我见皇后!让我见——!”
两个内侍一左一右押了她,口中请罪:“得罪了,都知谅解,小的也是奉命行事。不过去别处住几日,有什么话来日方长。”
她便被送来了心月楼。
这里人少。只有些头发都白了的老宫女。掌事的待她倒还客气。一日三餐都不曾亏待。
可是她控制不住地害怕。她怕再无出头之日,一辈子老死在此。
她甚至想不明白到底为何落至这一步。
背后有人使绊子?
那不可能。皇后不喜人进谗言。况且她同槐庄、碧檀几个是真好。断不会互相戕害。
难道是为着陈大人之事?
就算事发,大不了诫饬一番,哪怕打一顿,怎会不明不白就送来此?
她思来想去,笃定自己是受了不白之冤。亏得她性情颇为坚韧,虽整日饮泣,倒也不曾茶饭不思。
槐庄带了人来找她时,见她憔悴,神思倒还清楚。
柳桥一见槐庄,喜得眼泪直往下掉,抓着她的手,就道:“可是皇后派你来的?”
槐庄帮她整了整鬓发,叹一声:“傻丫头,怎搞得这样灰头土脸的?”
“好姐姐,你告诉我一句实在话,这回到底怎么回事?怎会有如此无妄之灾?还有陈大人?他怎样了?”
槐庄想起临行前,皇后吩咐:“陈绍礼对柳桥别有用心,这事儿就别让她知道了。事已至此,知道真相了,不过徒惹伤心。”
她便道:“你人虽在这里,大约也知道宫里出了变故。皇后不过预见有此一变,叫你来此避避风头罢了。至于陈大人,他锄奸有功,自然是好的。”
柳桥一听,登时放下心来。心中盘算,大约陈大人依自己所说,助皇后成事,这回宣自己回去。二人终身大事只怕有了指望。
面上顿起喜色。她捏了捏自己脸颊,向槐庄道:“是不是气色不大好?”
“还行。皇后等着呢,这就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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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銮宫里没什么变化。宋扬灵坐在榻上,穿一身碧青的家常衣裳。并无太多装饰,更显得目如点漆,色若春晓。
一见柳桥,不待她请安,先温言道:“变起仓促,哀家胡乱叫人给你安排了去处。只怕这几日吓坏你了。”
柳桥满腹委屈瞬间涌上来,眼泪止不住地下掉。倒是想好好说话,奈何情绪汹涌,控制不住,断断续续道:“奴婢……奴婢……不敢……皇后平安……才……才是……要紧。”已是哽咽难言。
宋扬灵忙对槐庄道:“携你妹妹坐了,好生说话。”
早有小宫女拿了脚踏来。槐庄便扶柳桥坐了。又拿手帕给她。
待柳桥平复了,宋扬灵才道:“你们跟我都不少年了,年纪也渐大,总该寻个结果才是。”
柳桥以为皇后终要提起自己同陈绍礼之事,一时坐正了,身子挺得僵住,一动不动只望着宋扬灵。
不料,宋扬灵却道:“你想来知晓我的规矩,宫里任何事情,丝毫不得外泄。你做过的事情自己知晓。我也就不再多说。收拾了东西,即日出宫罢。”
柳桥眨了眨眼睛,身子微微一颤,咚一声就跪下了。
“皇后,奴婢再也不敢了。您打也好,骂也好,千万不要敢奴婢出宫呀。奴婢八岁进宫,到如今已经十余年。乍然离宫,以后奴婢还怎么见人!”
宋扬灵叹口气:“年纪到了放出宫的也不是没有先例。你出去以后,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柳桥只是哭。她一心要嫁陈绍礼。若无皇后开言,即便出宫,又哪敢自行聘嫁?到底女儿家面皮薄,虽有刻骨铭心之言,只不敢说出。哽咽道:“奴婢情愿一辈子伺候皇后,只求皇后千万别赶奴婢走。”
宋扬灵不欲再兜圈子,索性将话挑明:“哀家既然知晓你将消息泄露,自然也知道你的心事。实话说罢,陈绍礼并非良配。”
柳桥一愣,脸上登时涨红了。
宋扬灵又道:“准你出宫,自然不是为了刻薄你。你回家,见了你爹娘,自行聘嫁罢。”
柳桥一听和陈绍礼之事就这样化为泡影,控制不住,哭得肝肠寸断。心心念念只有一个念头,要是真嫁不成陈大人,人生还有什么趣?这条命留着还有什么用?
槐庄在一旁也跪下了,急得只是拉她:“还不赶快谢恩?你做错了事,皇后不但不计较,还送了陪嫁之物,这是天大的恩典!”说着,就要拉她一起磕头谢恩。
柳桥却不动,心一横,哭道:“今日拼着脸面也不要了。只求皇后最后一个恩典,打发奴婢去陈府,为奴为婢都好,奴婢心甘情愿。”
话里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宋扬灵见她这样,不由感慨。自己当年欲与孟昱私奔,也是这副神挡杀神,佛挡灭佛的模样罢。
大概是感同身受,宋扬灵温言相劝:“你的痴心我懂。但是丫头,一腔痴心得用在对的人身上。”她想了想,终是不忍戳穿陈绍礼的别有用心,便道:“即便两情相悦,也得考虑门户不是?陈绍礼他的出身并非如你所想那般简单。他是韩国公之后。只因生母地位卑微,难以认祖归宗。他这一生想要显达,受人尊敬,需要的是一个清贵小姐。你懂不懂?”
柳桥只觉头顶一道霹雳咋响,身子便软了下去。
她同陈大人相交已久,为何从未听说过他的身世?
她低声喃喃:“不可能,不可能,他从未同我说过。一定是弄错了。”
宋扬灵上前,摸了摸她的头顶:“你也不想因为你导致他抱憾终身罢?郎情妾意敌不过造化弄人。你们,就当,有缘无分罢。”
柳桥闻言,突然放声大哭。其声之悲切,像是恨不能将心肺都逃出来一般。
槐庄在一旁不由默默拭泪。
宋扬灵转身回至榻上坐下,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她已与陈绍礼达成交易,促成其与周君清的婚事。况且陈绍礼为官清正,能力出众,是必然要留在身边重用的。若将柳桥也留下,只怕日后因争风吃醋,心有不忿,造成祸患。权衡之下,只能让柳桥出宫,以绝后患。
由着柳桥放声痛哭了一回,见她声音渐渐低下来,想是哭得倦了,宋扬灵才道:“傻丫头,我知道你伤心。待你出了这高高宫墙,看见外面新奇世界,他日嫁得良人,儿女环绕,才知你是我们中最有福的。”
宋扬灵的口气带着不加遮掩的叹息。她早已想明白,人活一世,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当年,她选择回来成婚,其实就放弃了孟昱。放弃她心底唯一的深情。所以,她没资格怨或者叹。在儿女情长和权力之路上,她选了权力。
只是,那时想不到,原来被放弃掉的深情不会随着岁月变迁而日渐稀薄。反而像捆缚心底的猛兽,时不时啃啮心间。
她没想到,会如此痛苦。
柳桥抹着脸上冰冷的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不能想任何事情。她怎么可能还嫁给别人?她只要一想起,这长长的后半生与陈大人再无关系,就像溺入深水,痛苦得不能呼吸。
槐庄见她不哭了,便弯下腰,搀着她,在她耳边轻轻道:“要走了,给皇后磕个头,也是多年的情分。”
柳桥像一具木偶,呆呆地磕了头。由着槐庄搀自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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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昱坐在椅子上看宿卫们换了班,自己却一动不动。
李猛结下盔甲,冲孟昱道:“将军,还不回去?”
孟昱微微昂着头,像在看门外灰色的天。神情之中带点落拓:“宫里刚刚剧变,我不放心,守几日。”
“那也使人回去跟嫂夫人说一声,好带了换洗衣物,再拍个贴身跟的人过来罢。不然多不方便。”
孟昱倒不在乎:“有军士在一样的。”
“那缺什么,告诉我,我明日给你捎来。”
孟昱摆摆手:“你明日按点到,不迟就不错了。”
李猛腆着脸一笑,啧啧道:“哎呀,我新得的一个小娘子。绝好的风月手段。天天叫她缠得起不了身。”
孟昱懒得听他这些,拎着他的衣襟往外赶:“赶紧去,赶紧去。”
李猛这才笑嘻嘻地去了。
孟昱歇靠在门边,双手抱在胸前,看了一回天色。
恰巧有军士来请孟昱用晚膳,三尺外便瞧见将军在门边。一身铠甲未卸,头盔倒是取了下来。细碎鬓发被风吹到脸上,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寥落。倒叫他心里没来由一酸。
于是小跑着上前,赶到孟昱身边:“将军。”
孟昱低头,看着那军士,漫不经心道:“嗯?”
“晚膳备好了。”他支吾一下,又道:“将军?”
“说。”
那军士抓抓脑袋:“就是看见将军随随便便往这一站,倒像有许多话为说出来似的。又像一出大戏落了幕,叫人心里……”他摸了摸胸前:“怪不是滋味的。我也说不好。”
孟昱扯着嘴角一笑:“说了这么多,还说不好?”
两人便朝偏殿都去。
隔着门窗,就闻见酒肉想起。
军士忙打帘。孟昱微微一躬身,走进去。只见桌上摆了一只红泥火炉,路上架了陶锅,正咕咚咕咚冒泡。旁边有只小些的炉子,正热着酒。
众人见孟昱到,七手八脚摆了碗筷。只等孟昱一起筷,就欢快地吃起来。
孟昱知道自己在,众人喝酒不尽兴。吃饱了,就搁碗出去。
他回到正殿,坐了一回。觉着炭气熏人,憋得慌。起身拿了一领披风,走出门外。
天色已暗。各处点了灯。夜里的红光,孤身看来,格外寂静。
他顺着青石路,从东阳门上城墙。灰色砖墙在夜里看来,格外沉默,像积压了千年的风雨。他沿着城墙一路走。有当值的军士看见他,立即行礼。
他点点头,示意一下就继续往前走。
今夜月光并不太好。隔着茫茫的雾,半露不露的。寒气随着风,像针一样扎进肌肤。
不知不觉,走到辰渠门上。他却忽然闻到一阵酒气。不由沉下脸来。
他从不禁止军士饮酒,但当值时是绝对不允许的。
于是快走几步,就看见一处阴影里,有人抵墙站着,低着头,看不清脸。身形格外消瘦,不像军士模样。旁边还搁着一壶酒。
也许是听见脚步声。那人忽然抬起头,朝他望过来。
孟昱迎着她的目光,也直直看过去。
瓷样的肌肤。不知是冻的,还是酒气上涌,脸颊绯红。一双眼睛,格外触目,寒星一般。带着清冷的光泽。
不是宋扬灵,又是谁?
他忽而眉头狠狠一皱,面色显得更加阴沉,似极为不悦。他一语不发,快步上前,一把拽下自己的披风,伸手将宋扬灵裹了个严实。
宋扬灵笑着抬起头,几缕长长的发丝从脸颊垂落。望见孟昱阴沉的脸色,她反而笑得更加放肆,嘴唇轻轻地动:“你怎么在这儿?”
细而长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摇曳。一缕缕,像从心底新发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