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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说,江州是个像山脉一样恒久的城市,但它又如同流水一般善变。
大公司为占有更大的市场争名夺利,小公司为蝇头之利头破血流,就算一间不大的办公室内,工作同事之间,也隔着茫茫人心之海。
你永远猜不透别人在想些什么,也没有时间去猜,因为所有人都在拼命奔忙。
在这座冰冷坚硬的城市里,每天都有说起来惊心动魄的商场征伐,而事实上,除却明面上的正常竞争之外,更不乏手段卑劣的精心算计。
江韵再次见到章知易,是卫师母生日的隔天蠹。
冬天天气冷,户外活动减少,整天待在暖气房里,二姥爷有些憋闷,前天下太阳雪时出来走了走,没曾想竟感冒了。
江韵想起这段时间没回老宅,往那边打电话得知章孝宗病了,当天下午跟慕寒川一道去看望髹。
章孝宗年纪大了,感冒还不算十分严重,轻易不用西药。
章知易叫来章家用惯的医生给他看过之后开了些中药,每天小火慢熬,早中晚各吃一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但对于年纪大的老人来讲,病去如抽丝,江韵与慕寒川来看他时,章孝宗正靠在沙发上小憩,面色看上去有些白,瘦了些。
江韵拿了条毯子给他搭在身上,径自走出暖厅。
慕寒川见老人家休息着,也迈着长腿跟江韵一道出去了。
章知易正在打电话,似乎在说什么事,他一直静静听着,偶尔回复对方几句,江韵站在下风口,听他似乎是在说,“压低价格,无论如何,这一单一定要从奉先抢过来。”
后来他挂了电话,见江韵一直看着自己,他抿唇浅笑了一下,走到江韵身边在她对面站定,看到慕寒川也从暖厅出来,章知易越过江韵与他打招呼,“慕总。”
慕寒川对他点头致意,江韵望着眼前深沉寡言的章知易,忽然无法看明白他眼睛里的情绪。
这一晚在章家老宅用餐,章孝宗醒来后见江韵带慕寒川一起来看自己,高兴得不得了,开了瓶窖藏多年的竹叶青,酒精度不高,酒香淡淡的,却长久不绝。
江韵不让他喝,老爷子佯怒道,“姥爷已经好了,就喝一小杯,没事的。”
她不想应,但慕寒川的大手在桌下拉住了她的手,轻轻一握,对她点点头。
江韵没再阻拦章孝宗,慕寒川笑着把老爷子面前那个比鸡蛋壳还要小些的杯子添满,“您自己说的,就喝这一杯。”
老爷子满意了,看着杯子里酒实在不多,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生怕一下子喝完了不够回味。
江韵与慕寒川上车回于归园时已经是晚八点,冬日的天,黑咕隆咚的,狂风大作,吹得路两旁的樟树呼啦啦地响。
暖气开得很足的车里,江韵问慕寒川,“我总觉得知易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男人闭着双眼回话,“不是他变了,他一直都是这样,你没发现而已。”
一直都是这样眸光锋利,一直都是这样杀伐决断,一直都是这样冷漠寡言。
是吗,记不清楚了,江韵隐约知道,章知易从前并不是如此,他虽然也深沉,但攻击性是藏着的,他内敛,不像如今,像一把寒光毕现的剑。
慕寒川看她神思悠远,出言提醒她,“别想太多。”
*
之后江韵休整了几天,开始到章知易刚注册的公司里帮忙,期间她给征得慕寒川同意,把康达市场部实习的小姑娘赵晶晶拐走了。
章知易这家公司叫知行化妆品科技有限公司,他带走了奉先集团属于他的核心团队,把织染厂一带的厂房做了一定程度的修整,以招标的方式购入机器,付了前期款项之后,机器到位,他叫负责人事的人提前招收了一部分流水线工人,培训过后,开始第一批产品的试生产。
赵晶晶原本跟江韵关系不错,江韵叫她来之前跟她说明了章知易的情况,说公司刚起步,能给她的一切待遇可能都比不上康达,赵晶晶却浑不在意,摆摆手笑着说,“康达市场部风气不好,我原本也不想在那儿待。”
那之后赵晶晶从一个跑医药市场的小菜鸟,变成了一个跑跑化妆品市场的小菜鸟、还兼职给小公司大总裁端茶送水,外加各种辛勤打杂。
章知易刚从奉先集团手中抢过第一单生意,事事都做得面面俱到,丝毫不敢马虎,赵晶晶刚来,所以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交给她。
江韵有些抱歉,午餐时与赵晶晶一起吃,两人边吃边聊,她说,“公司刚进入轨道,策划、生产、销售是一体的,这对一家新公司来说,是不小的考验,我们在运行上还有无数问题需要克服。你初入职,很多工作还要摸索和学习,要落实到具体的岗位上,恐怕得过了这个年,委屈你了。”
赵晶晶一笑,“别说这个,我既然来了,就是考虑好了所有情况,再说,康达市场部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我也不想待。”
当晚,关于乌烟瘴气这个问题,江韵随口说与慕寒川听了,那时男人正双腿交叠,在室内沙发上靠着翻阅一本杂志。
听江韵那样说,他微笑着回头,唇一抿,“你觉得康达的凌总是个什么样的人?”
慕寒川这一问,江韵倒是忽然明白了,她在康达这段时间,凌总教给她不少东西,一个如此有智慧的人,不会任由底下的人把最重要的市场部弄成那个样子。
男人看江韵沉思的神情,放下杂志起身走到她面前来,双手一握她的肩膀。
男人的脸一侧被床头灯照亮,一侧被阴影笼罩,他垂眸对江韵道,“在江州,所有的公司,无论大小,都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这些问题并不影响公司运营,就算你辞退一批人,再换新人进来,久而久之,所有的问题还会一一出现。”
江韵点点头,“所以,只要不涉及公司机密,高层领导者根本没空关注底下的员工到底在怎么勾心斗角。”
“对,我曾与你说过,做为一家公司的掌舵人,不必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知道该怎么掌握分寸,拿捏好自己的人,就足够了。”男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江韵垂下眸子思索他的话,男人却忽然俯首在她唇上亲了一下,那吻蜻蜓点水,但两人久未亲近,嘴唇相贴时江韵浑身一麻,下意识地扫了身侧的男人一眼。
慕寒川看她脸微微泛红的模样,浅浅笑了,眉眼中带着成熟男人蛊惑人心的颜色,“一起洗澡?”
江韵脑子还处于打结状态,完全没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就已经点头了。
答应了,便再不容拒绝,男人拦腰把她抱起来,大步往浴室走去。
这天在浴室他们足足待了一个半小时,夏秋来送慕寒川要的茶水时见房间里没人,浴室里暖灯亮着,她转身关了房门,茶冷了之后她换了一杯,重新送进来,见那两人还没出来。
浴室里有些微喘息声隔着玻璃门和浴帘,模模糊糊地传出来,夏秋意识到了什么,忙捧着手里的茶杯下楼去了。
从浴室出来时,江韵仍旧是被那人抱着的,不同于进去时的模样,此刻她脸色绯红,浑身酸软无力,身子刚挨着床不到一会儿就睡着了。
或许是太累的原因,这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天亮。
*
江宅,江州市有腊八祭祀去世亲人的习俗,江秉毅上次手术之后身体恢复得并不算好,这天他祭祀完父母和先祖,叫司机开车带他出去。
昨晚吕秀珍就见他心神不宁,早猜到了他要去哪儿。
她快步从客厅走出来,对尚未去公司的江明琮道,“你带妈出去一趟。”
江明琮眉头一蹙,“如果你让我跟着爸爸,我恐怕没法帮你这个忙。”
吕秀着气极了,指着他就骂,“你到底是不是我生的?怎么一心向着个外人。”
江明琮站在廊下,初八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早晨寒气未去,他表情十分严肃,“妈,要我跟你说多少遍,江韵是我血脉相连的亲妹妹。你是我母亲,你想给她添堵,我拦不住你,但推波助澜的事,我不做。”
吕秀珍脸色有些白,虽生气,但却什么话也不说了。
江萍听到母子两人争吵,从别墅里出来,江明琮那一番话正好传到她耳朵里。
她十分不高兴,一边走到吕秀珍身旁握住她的手,一边瞪了江明琮一眼,“哥,你怎么跟妈这样说话!”
江明琮看着阶下站着的那对母女,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然而这两个最亲的人,却一直在做他不喜欢的事。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看着吕秀珍说,“爸爸想去给章阿姨上柱香,这原本是人之常情,妈,章阿姨已经去世了,你还想怎么样?”他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最后这声质问却让吕秀珍十分不舒服。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儿子!真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吕秀珍长叹了一声,转身拉着江萍的手走了。
这天,江韵先随慕寒川到慕家墓园里祭扫了一番,之后慕寒川带她去章家老宅。
在老宅门口,他们与正在争执的江秉毅和吕秀珍狭路相逢。
江韵进门时朝她父亲看了一眼,那人头发白了不少,瘦了些,脸色有些萎顿,再没有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淡淡看着他,又握紧慕寒川手径直往宅子里走,当做没看到那人。
江萍看见江韵就来气,尤其慕寒川还在她身边紧牵着她的手,但此时她收起脾气,拿出一副十分有风度的样子,上前挡住了即将合上的大门,“江韵,咱们是亲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我今天和爸爸妈妈一起过来不过是想祭拜祭拜章阿姨,你这样不理人真的好吗?”
江韵挑眉,阳光耀眼,她眯着一双深黑的眸,不看江萍,转而把目光投向江秉毅,“我妈让我转告你,你既然舍弃过她,就不用再来找她。更何况,如今她已经不在了,没有人会因为你忏悔你痛苦就原谅你。”
说完,江韵关上了门,由慕寒川牵着转身往老宅里走。
门外,吕秀珍不再与江秉毅争执了,作势扶住他道,“你看看这个江韵,话说得这么难听,走,咱们回家,不在这儿看人脸色。”
江韵与慕寒川祭拜完毕后要到慕宅吃午饭,两人从章家老宅出来时已经不见江家人的影子。
路上,慕寒川微蹙着眉,他清楚,在这样的日子看到江家人,江韵心里未必舒服。
他想了想,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手臂揽着江韵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江韵挑眉,勾起唇一笑,“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男人垂眸望着她,“让我抱一会儿。”
怎么可能没事,失去依靠的那个人是她,她刚搬去于归园那些日子,夜夜被噩梦惊醒,若果真没事,怎会连觉都睡不安稳。
她在他面前,还是习惯性地假装坚强。慕寒川明明知道,却不忍揭穿她的谎言。
慕家老宅,祭拜的事也忙碌了一天。
慕寒川奶奶是家中独女,多年前她去世后,家里祭祖的事慕建廷从不敢忘,有慕家先祖的一束香火,就有她家的。
慕建廷从墓园里回来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慕寒川和江韵还没吃午饭,在等他。
老爷子身边跟着慕寒杉,两人素衣青衫,情绪平静安稳。
午饭一家人一起吃的,唯独少了慕传勋,江韵偷偷问了慕寒杉,她说爸爸在母亲墓前守着呢。
每到祭祀的日子,慕传勋总会去墓园蒋柔贞的墓前,一待就是大半天,这么多年,每年那么多祭祀日,从未间断。
江韵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在于归园时,慕寒杉跟她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嫂子,嫁给我哥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们慕家的男人都是情种,他这辈子肯定只睡你一个女人。”
思及此江韵有些不自在,转身从外面廊上打开餐厅的门,一边叫慕寒杉也进来,一边入了席。
午饭很简单,都是些很清淡的东西,很符合养生之道。
慕寒杉拿筷子时提了一句,“嫂子,听说你和我哥准备要孩子,不过今天是祭祀先人,就只能委屈你跟我们一起吃素了。”
江韵摇摇头,祭祀的规矩,不能因为她一个人坏了,再者,吃素她也挺习惯。
倒是慕建廷把慕寒杉这话听进去了,眉眼间带着些微笑意对江韵道,“虽然现在医学发达了,但生孩子还是个高危事件,当年你奶奶生寒川父亲时就犯过心脏病,险些丢了命。过几天我叫老宅的中医去于归园,亲自给你调养身体。”
江韵忙说不用了,笑着道,“爷爷您年纪大了,身子更需要好好保养,老宅的医生还是留在这里。我自己本就是学医的,医术虽然说不上多高,但给自己调养还是没问题的。”
老爷子不再坚持,点点头说好,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那你跟寒川要抓紧,争取年前怀上,这样明年九月差不多能生产,到时候天不冷不热,你和孩子都不受罪。怀晚了,生在大冬天,好几个月出不了门可要憋坏了。”
“……”江韵冷汗涔涔,脸上的笑凝固了。
孩子不是她想怀就能怀,这挑时间怀的事,就更没谱了。
看江韵无言以对的模样,慕寒川笑了,边笑边给老爷子夹菜,“爷爷您别操心了。”
江韵这才如获大赦,但她完全没想到慕寒川会接着对老爷子道,“其实明年五六月再怀也没什么,生在后年二三月更好,春暖花开。”
慕寒杉听得眉眼都笑开了,也抢过了话头,“还是后年再怀,大后年生,跟我哥同一个属相。”
呃……
江韵彻底无语,这是什么样的一家人,作为孩子的妈,她还没说什么呢,那几个人已经在商量她什么时候把孩子生出来了。
因为聊到后代的事,这天老爷子没了祭祀时的沉重心情,开怀了起来。
江韵与慕寒川临走时,他还叫阿姨收拾了许多宅子里的补品,装了满满一后备箱,笑着对江韵道,“韵丫头,你这也太瘦了点,要多补补身子。”
老爷子盛情难却,江韵只能点头收下了。
慕寒杉要跟于归园的车走,老爷子拉住了她,低声道,“生孩子是大事,你别耽误你哥你嫂子,我叫小远来接你。”
听到老爷子前半句话,江韵脸有些热,忙钻进车里不出声了。
回于归园的路上,慕寒川看着江韵窘迫又沉默的样子,忽然心情不错,眉眼间有浓得化不开的笑容渐渐浮起。
江韵看到了,清清嗓子问她,“笑什么!”
后车座上,男人挑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轻轻一嘬,“笑你。”
江韵低下头,知道他这是在打趣她,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我有什么好笑的。”
男人听她此话,大手展开,覆在了她小腹上,“刚才在脑子里想了一下,你怀孕挺着肚子的模样。”
江韵冷汗,把他的手从自己肚子上挪开,她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些,找回理智抬眸看着慕寒川,轻声道,“知易哥那边很忙,公司刚起步,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一时半会儿还没做好生孩子的准备。如果自己的事没办完就生孩子了,以后没空亲自教养,那也是对孩子不负责任。”
男人盯着她,似乎想从她眼里挖掘出些什么来,眯起一双黑眸问她,“你当真是这么想的?没有别的原因?”
江韵垂眸,那天舅母生日时卫子怡的话再次在耳边回放,但那些事,她不会问慕寒川。
半晌她才抬起眼帘,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真诚无比,“的确是这么想的。”
自打那次她吃了避孕药被慕寒川发现之后,他们每次亲热,他都有做避孕措施,想来,他也并不如他看上去这般想要孩子吧。
*
一周之后,江韵在慕氏大厦见到季琳,彼时季琳不忙,江韵想跟她说什么,在走廊里站了好几分钟,一直有些犹豫,没有上前对她打招呼。
最后季琳看到她了,笑着走过来拍拍她的肩,“找我有事吗?”
江韵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的确是有些事,你有没有时间?”
季琳一笑,“有的。”
事实上,江韵这趟过来,还是想找季琳确认一下卫子怡说的那些话。
在卫子怡口中,留学时期跟她有过一段男女朋友关系的人,很明显就是指慕寒川。
卫子怡不明说,却又在她面前发那样的感慨,弄得江韵心里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