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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大型的墓场只有国家公墓,安葬的是死去的军人。大部分民众的墓地都在旁边的科尔马小城,虽然与法国的著名旅游地同名,但科尔马却几乎不会有游客前往。
科尔马被称为世界上唯一的“沉默之城”,这里安息着200多万位死者,却仅仅生活着1700多个活人,墓地面积达到了整个城市的77%。这里的居民们真正可以说是住在坟墓中间,被坟墓所包围。
自当年淘金热以来,旧金山的人口就一直在增加,城里墓地挤占的位置也越来越多,后来因为传染病的频发和商人们散步的谣言,所有人都开始赞成把墓地迁出旧金山。然后,离旧金山很近的科尔马小城,就成了所有坟墓搬迁的目的地。小城一开始仅有300名居民,其中大部分都是丧葬业者,而到了今天,小镇的居民却不减反增,人们的行业也开始多样化。他们居住在如此多的墓地中间,不但没有感到害怕和恐慌,甚至将面积巨大的公墓作为每天散步遛狗的公园,形成了一幅颇具特色的风景画。
林洛对科尔马事先有所了解,但当真的见到那种坟墓遍布的景象还是感到了绝对的震撼。大大小小的墓碑耸立在偌大的草坪上,像是高原上成群结队星罗棋布的羊群。零星的树种分布于公墓之间,在阳光下延伸出张牙舞爪的影子来。行走在坟墓之间的路上,安静的彷佛能听见草皮的呼吸,清浅而淡然。
林洛想起了《安徒生童话》的真实版和儿童修订版,联系起法国那座美好的童话小镇科尔马,感觉这里才像是真实的童话小镇,安静,肃穆,象征着每个人从肉体到灵魂最后的归宿,永恒的沉默。而法国那座科尔马小镇则是儿童修订版,几乎不太需要修改就被选作《哈尔的移动城堡》的参考背景,美丽的像是二次元的产物而非这个世界,看着它你会很难分清这是现实还是动画。
两边的墓碑可以用密密麻麻来形容,林洛连呼吸都放轻了,像是害怕惊扰到地下那超过两百万的亡魂。这是真正的亡者国度,《生化危机》要是爆发在这里分分钟就能凑得齐一支军队,毕竟只有最近十年的死者才多会采取火化的方式。
漫过许久,到了一片墓碑还未完全布满的草坪,林默抬起左手示意:“从这里往里。”
两人踩在草坪上走进去,林洛得以仔细观察到墓碑的样式。常见的方型,基督徒的十字架型,传统的椭圆型皆有,每一块大理石或花岗岩刻制的墓碑上都记述着一个曾经或严肃或有趣的灵魂,为他们总的一生盖棺定论。老人,中年,青年,儿童,他们的生命止步于过去的时刻,再也得不到更多的岁月。
她注意到了前方的一块白色的方碑,上面雕饰着小小的十字架,正面同时用中文和英文雕刻着同样意思的话语。
彭佳雅,1970——2012,她温和,善良,内心温暖,乐于助人,在凡间完成了她的任务,前往天堂侍奉主去了。(Crise·Peng,From1970to2012,AModerateandKind-heartedWoman,WithAWarmHeart.ShedidherdutyonearthandwenttotheheaventoservetheLord,enjoyingpeaceandjoy.)
林洛停了下来,林默也在她身后站定。十字架的下方有着黑白色的照片,就算已经步入中年了脸部的线条依旧莹润美好,不难看出照片上的女人年轻时该有多么美丽雍容。
林洛一直紧张着的心突然就放空了。原来死亡是这么一种东西,她再也不可能回应你说的一字一句,过去的记忆也不会再发生任何的增加或是改变,你在她的坟墓旁祭奠,只是面对着冰冷的石头,她再也不可能听见哪怕一个你说给她听的字,就像是人生里永远的缺失了一块拼图。
生死相隔伤人最深的是生活中不经意的那些习惯而不是死亡这个事实。就因为少了那么一个人,所有的事情都要重新安排,脑海里的信息突然就无用起来。你想起那个人只能沉默,世上再没有其他人有机会去理解你们的过去。
林洛想起父亲带自己去参加邻居爷爷的葬礼,一间不算很大的祭奠厅中,门里门外都燃烧着火盆。一个老人坐在门内的沙发上,林洛站在门外,从那个角度看过去门外的火盆在玻璃门旁边的幕墙上的投影正好在老人坐着的沙发上。
老人脸色沉重,闭目养神,并没有太悲切的表情流露出来。林洛呆呆地看着彷佛坐在火焰之上的老人,很久很久,总觉得这一幕贴切极了。那位老人是邻居爷爷以前的战友,他去棺木前看了几分钟,随即就在这个沙发上坐了一整天,眼睛几乎没睁开过。但林洛就觉得他像是坐在火焰上,从光影上是,从内心里也是。
林洛和母亲并未建立起太多共同的习惯,所以她并没有很悲伤的感觉,只是觉得有些冷。但林默呢?她当时是不是也坐在了火上,泪水被心中的高温蒸干?
林洛伸出右手握住了林默的手,两人都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无魂的墓碑,一个手心冰凉,一个手心温热。
阳光拉开两姐妹的影子,和墓碑融为一体,照片上温婉的女人微笑着,目光被两姐妹的身子挡住了。除非有人蹲下去,不然永远无法和照片里的人对视。
林洛将左手放在还带着些许阳光温度的石碑上,轻轻地拂去上面的积灰,搭在了十字架的下方。
“两边都很暖呢。”林洛轻轻说道:“手上的感觉。”
林默放下了心来,也把手搭上了墓碑:“妈妈,我带妹妹来看你了。别担心。”
“是啊,别担心。”林洛也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还记得。
......
被揉成一团团的雪砸在小女孩的衣服上和脸上,千禧年的这个冬季是如此寒冷,气温已经跌破了零下十五度,融化的冰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小女孩全身微微地发抖。
她不喜欢家里,她想要出来感受那哪怕只有一点儿的天光,她本能地渴望着太阳。但是附近的人都不喜欢她,那些小孩子有些害怕她姐姐,但一旦她姐姐没有跟在她身边,迎来的就是诸如此类的对待。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想多看看太阳。
这是一个冬天里最冷的日子,她顶着一身的雪呆呆地望着天空。
小孩们看到了靠过来的大人,四散跑开。那道身影停在小女孩的面前,漂亮的脸上带着复杂的情绪。
小女孩依然呆呆地望着天空,太阳躲在云层的后面,看不见真容。
那道身影叹息了一声,俯下身子把她拥入怀里,抱的是那么紧。
......
“我一直知道的啊,你只是害怕。”林洛蹲下身子,抚摸着那些刻痕,“你们想尽办法要救你们的女儿,这必然需要牺牲,你只是害怕到时候你下不了决心。”
林默沉默着一起蹲下,没有放开手。
“你当时,都记得我喜欢吃什么了,做饭会考虑到,哪怕姐姐并不喜欢;记得我喜欢紫颜色,给我换了紫色的床单和衣服;记得我喜欢晒太阳,天气好的时候总是问姐姐去不去公园,然后把我带上。
你只是害怕,你在害怕把我当成了你的另一个女儿,那一天到了你会悲伤。
真正最先心软的不是爸爸,是你啊。你真的没有做错什么的。”
林洛的表情很温柔,林默心里有相当的波澜泛起来。
妈妈背负着她自己给自己戴上的罪孽,这份痛苦甚至影响到了林默,所以在精神之海里她才会想要寻求解脱,因为她真的觉得自己欠了林洛太多。可惜妈妈听不到林洛的宽恕了,也听不到自己的忏悔。
“没关系的啊,妈妈。”林洛一如既往的温柔。经受过最冷的雪,才能找到最深的那份宽容。林洛,真的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她会偏执会愤怒,但最后她总会原谅一切,林默,妈妈,或者当年的那些小孩。
她全然不会去记恨,这个影子有着阳光般的温度,心里留不下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