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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塞冬,这个无能的残废,陈生心想。他们终究是把自己那虚无缥缈而又一文不名的命运交给了这个拿着三叉戟的糙汉主神。“从玉港到希罗大陆的路途漫长,”他毫不客气的大声指出,风暴裹挟着雨水,像是拿着一根根大棒槌敲打他的脸。“我们本来可以有很多!很多很多的机会!去提高自己的警惕,去对今天这样的情况做好准备,但是又为什么掉以轻心了呢?”
陈生很少祈祷,因为他并不是一个虔诚的奥林匹斯教信徒。父亲是一位享有盛誉的阿基拉古语语言学家,也因为在语言学方面的贡献被斯多葛学派这一维桑共和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学者集团授予终生荣誉奖章。他的母亲则出身一个官阶并不高的中层军事贵族家庭,从陈生有记忆起就一直陪着他成长。父亲是个虔诚的信徒,经常带着年幼的陈生去奥林匹斯圣所,那里的北厅是斯多葛派学者聚会的首选地点;但陈生几乎从未向奥林匹斯教诸神祈祷过。与其说他不愿意相信天上诸神的神力,不如说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虽然陈生不祈祷,因为他并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但他也不是完全的无神论者,因为他也没有勇气去这么做。控制欲强烈的父亲从小设计着陈生的未来,直到他私自向威远城国防军校报名,那是陈生第一次任性,去忤逆自己的父亲;而出发前去西域恐怕是第二次,他给父亲留下的只有一张连信都算不上的纸条。很多年之后,陈生才发觉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遗憾之一,但眼下若是还抱着他那点儿可怜又可笑的想法,不向诸神祈祷,恐怕陈生就已经没有“以后的人生”了。
他祈祷了。
“就差一步了...仅仅只差一步而已!”陈生挥舞着手里的火把,在甲板上狂乱的挥舞着,身边则是手忙脚乱解开舢板缆绳的少年兵和水手们。“近在眼前了!我甚至可以站在这里就看见海岸线的轮廓!我敢说,那绝不是一座岛屿,而是一块大陆!一块更大的大陆!”陈生咆哮着,在颠簸的甲板上努力维持自己身体的平衡,让他不至于像第一波冲击来临时甲板上那四个直接被撞的飞进海里的少年兵一样。如果波塞冬垂怜他们,让风暴来的更加微弱一些,他们将能够清晰的看到远处延绵不断的海岸线;但是,显而易见,在航行的尾途,北陆号上的所有人都遭遇到了他们不长不短的人生中所能够遭遇到的最大的风暴。陈生从未见过如此之高的海啸,天府道和南海道的水域往往风平浪静,荡漾的碧波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让人感到心灵的平静——但在希罗的沿岸,波塞冬好像在这片不知其名的大海中显出了他的真身,高举着冰冷的三叉戟,直要取他们一众人等的性命不可。风暴是当天早些时候开始初现端倪的,来势却相当凶猛,按照占行简的原话说,他们碰上了一股“歪门邪道的风”,这股风在和孤零零的北陆号交手伊始便几乎把艾能奇整个人从桅杆的顶端掀下来,为了这件事,艾能奇还结结实实的挨了占行简一记老拳:他不容许瞭望手之外的人不仅他同意就擅自爬上桅杆。
陈生看的真切,就好像维桑的阴阳师们发动了什么规模巨大的祈水遁术一般,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硕大的旋涡。那是什么原理形成的?又该怎么样去应对?陈生开始后悔自己在南海道海军舰队参加观摩团的时候根本没有认真听讲,现在他的脑袋已然是一团浆糊。占行简在哪里?陈生四下张望,他的脑袋因为方才的撞击而嗡嗡作响,好像有无数只苍蝇在他的头骨之中开日神节狂欢大派对一般,眼前也变得模模糊糊。他听到占行简那独有的大嗓门似乎在喊着“大漩流”一类的词语,却到处也找不到他人在哪里,而他那本该如电炮一般的嗓门喊出来的话语也被惊涛巨浪击打船体发出的震耳欲聋的破裂声所掩埋。就算他们的三层桨座战船严严实实的在外壳包上了铁甲,在海浪的裹挟之下撞上了礁石恐怕也得要粉身碎骨。剧烈的颠簸再一次狠狠地冲击了陈生早已痉挛的胃部,他再顾不得体面,抓着一条不知道系在哪里的缆绳,趴在上下摇晃的甲板上,浑黄而腥臭的秽物从他的喉咙里喷薄而出。
他喘着气,在甲板上缓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爬起身,中途摔倒了四次。罩袍磕破了,头盔也早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摔丢了。正当他准备站稳身子,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冲击顿时把三四个还在甲板上的水手抛进了海里——毫无疑问,毋庸置疑,确凿无疑,那是比蒙鸠依人的战象踏地时更大的冲击。即使对大海的知识匮乏如陈生,也能够明白一点:他们的船底撞上了礁石。陈生的身躯因为剧烈的呕吐和不适而感到无力,只能死死扒着船舷,一步一步往舱房挪动,想要查看一下船舱内部属们的情况。他朦胧间看见占行简的那一头金发,他高举着火把,鬼哭狼嚎的喊着一些不知所云的词汇,带着另外一名老练的水手冲进船舱。其余水手则忙不迭的在抡起斧子砍断桅杆——在这种情况下,砍断桅杆只能是最优解。陈生想要帮他们一把,但并不习惯海上旅行的他根本没有这群水手一样的身体素质,而接下来的一阵颠簸把陈生抛了起来,滚进了船舱里。
舱房之内已经乱作一团,几乎所有人都在天地翻覆一般的将近些日子所吃过的所有东西都吐出体外。舱房的过道摆着许多洗澡时使用的大桶子,里面已经差不多盛满了各色各样的秽物,随着船只不断颠簸,已经满溢的呕吐物就不断洒在舱房的木地板上,冒着腥臭的热气,把本来空气就不是很通畅的舱房过道闹得乌烟瘴气——但显然,这种时候待在舱房要比待在甲板上来得安全得多。就连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水手都会被甩进海里的大海啸,这些陆地生物又怎么可能受得了?陈生不断的祈祷,祈祷,向着天上他所知道的每一位神明,向着维桑历史上每一位能说得出名字的英雄,向他们祈求怜悯和最低限度的仁慈,让他们能够到达彼岸,那个他们惦念了无数个日夜的希罗世界。
第二声巨响发生在午夜刚过,神明并没有搭救他们!占行简从舱底跑进舱室的时候脑袋上裂开了一个很明显需要缝针的大口子,喷涌的鲜血几乎把他的左眼给盖住。“舱底破了一个大口子!船要沉了!所有人上甲板!上甲板!把舢板都放下来!跳船!跳船!”
少年兵们虽然曾经是上阵杀敌的军人,但说到底毕竟是孩子,而蒙鸠依人又怎会有大海啸这般可怕?占行简话音刚落,少年兵们一窝蜂的挤出舱房,手忙脚乱的往甲板上冲。陈生的脸已经憋成了绛紫色,但他并没有自顾自的跑上甲板逃命,而是掉头冲进了舱房深处,一面寻找他的副官刘峻辰,一面找他的那箱金锭。
“东西我拿上了,团长!”陈生猛一回头,发现是扛着箱子的陆晴和彭易之。陈生大步走上前去,船板已经倾斜的厉害,他每走一步都感到艰难,在地面上横流的秽物弄得他的鞋底异常湿滑,三不五时就会摔上一跤。陈生并不言语,只打开箱盖,粗略的检查了金锭是否还完好无损之后,陈生急迫的问两名少年兵:“你们两个,看见副官了没有?可知道副官在哪里?”
“没有...我们没有看见!”因为周边的环境嘈杂,陆晴几乎是扯着脖子回答了陈生。
强忍着反胃和恶心带来的烧灼感,陈生狠狠地跺了跺脚:“你们先上舢板,我去找副官!把金子保护好!听见了没有?”他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冷静、理智和对情势的正确判断正在离开他的大脑,但他唯一能够想到的事情是,他不可以就这样把刘峻辰丢在这条摇摇欲坠的三层桨座战船上自顾自的逃命去,如果他那样做了,他便不再是他自己了。
彭易之一把抓住了陈生的罩袍后襟,对陈生大声的喊叫道:“您别去!我去找副官!您快和其他人一起上舢板吧!我会把副官找回来的!”风,雨,都气势汹汹的在黑夜中磅礴咆哮,只消彭易之一张口,水粒便击打在他的舌头上。
陈生却挣开了彭易之拽着他罩袍的那只手,自己径直穿过了已经被呕吐物、尸体和血渍弄得一塌糊涂的舱房过道。而当他背着摔得浑身是伤的刘峻辰从舱门出来时,冰冷的海水已经淹没到了他的膝盖。刘峻辰处于一种不省人事的、荒诞而又滑稽的状态,略显肥胖的身躯不由得让陈生回忆起了他还在国防军校时背着一麻袋沙土进行的耐力训练——唯一不同的是,刘峻辰比那一麻袋泥巴重的多。那真是个最糟糕的夜晚,可怜的副官嘴里散发着呕吐物和鲜血的铁锈味,呻吟声活像一只引颈就戮的猪,先前他在杂物堆中重重的摔晕了过去,左手小臂毫无疑问也撞断了,只是背着刘峻辰,陈生都能感觉到断骨在他左臂中阻挠而鼓出的那一块儿凸起。他尽全力护着刘峻辰,试图不要在次弄伤这可怜的南海道胖子,好不容易才把他扛出了舱房,来到了甲板上。目力所及,海上至少有三条舢板被放了下去,舢板上的人高高举着火把,火把上的油脂燃烧发出的火光在漆黑的海面上飘摇着,却给陈生点亮了指路的明灯。一条舢板可以带上二十号人逃生,但是其他人在哪里?他们是否超载使用了舢板?占行简曾经多次告诉陈生,如果有紧急情况发生,也一定不能让舢板超载,那样他们死在海上的可能性更大;或者说还有多余的逃生舢板,只是上面的人在风雨中来不及点燃他们的火把,以至于陈生没有看见?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那么多人获救,三条舢板甚至没有坐满,更多的人只是因为那冲击而就这样殒命在了北陆号的船舱里?刚才去寻找刘峻辰的路上,他确实看见了许多的尸体...
陈生没有再思索这些困扰着他的问题,现在显然也不是担心他可怜的部属的时候,因为第三次冲击来临了。船舱内灌满了海水,在海面上勉强维持漂浮状态的北陆号被海浪裹挟着上下摇晃,撞上了又一块也是最后一块礁石。这致命一击几乎完全把北陆号撞成了两截。陈生和像一滩烂泥一般的刘峻辰直接被掀飞了出去,直被掀进大海中,把他的的佩剑也甩丢了。他在海里努力挥舞着双手,试图保持漂浮在水面上,一边还要拉着不省人事的刘峻辰,努力把他的脸翻到海面上,让他不至于因为溺水而憋死。
身上的衣服成了累赘,海水浸湿了陈生的衣物,让他行进极为困难;他的力气逐渐消耗殆尽,死死拽着刘峻辰的手指头也一点点变得僵硬。陈生的嘴不由自主的张开了,灌满了苦涩的海水。
他会死吗?陈生心里这么想着,也许就和那个叫彭易之的小子跟他说过的一样,人终究是会死的。不管是抱着什么样的执念,为了谁复仇也好,为国洗雪耻辱也好,或是自私些单纯想要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或是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些都无所谓,人死去之后就什么都剩不下了…他也可以不用再当洛溪团的团长和这伙冒险者的领头人,不用再考虑那些压力和因缘际会,就这样死去…但他真的可以吗?
陈生用力摇了摇头,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抓紧了刘峻辰。他似乎看见有许多火把在远处飘荡,或许是之前落水的船员?他不知道,他的眼睛因为过度疲劳已经模糊不清,几乎要看不见了,只有他狠力拖动的刘峻辰给了他一点儿真实感,这副官睡的可真沉,陈生连他是死是活都无法确认。要是他死了,那可就太糟糕了;那几乎就象征着刚刚陈生所做的一切全部白费,而他也会失掉一个和自己最合得来的副官。
他似乎看到了刘峻辰捂着满脸的血在呼喊他的名字,他似乎又看到了李严的脸和那个举着他的头颅在前线耀武扬威的蒙鸠依骆驼骑兵,看到了漆吴山防线上层叠的少年兵尸体和彭易之因为感到屈辱而留下的泪水,最后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是一片光辉的殿堂,殿堂里摆着能坐一百人的圆桌,圆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美食和美酒,那大概是阿瑞斯的英灵殿了吧。
“我会死吗?我要死了吗?”
陈生在起伏的海水中这么想着,划水的手也慢慢停滞了下来。黑色的海量裹挟着他和副官,上下沉浮,沉浮,一会儿好似把他抛上云端,一会儿却又好像把他拉进地狱的谷底。
恍惚间,一只稍显稚嫩的手拉住了陈生已经被海水浸湿的罩袍,跌落海里之前还来不及脱下的肩甲和船舷的木头碰撞发出的声响让陈生从那些不该有的悲伤念头中撕扯回了人间。那是个脱光膀子的少年,少年的左胸酒杯大小的虎鸫徽记纹身在旁人打起的火把下闪闪发着一点儿亮。陈生知道那是占行简曾经无数次戏谑过的纹章,那是陆晴的家主徽记。
这个东海道黑帮世家的遗腹子正拼尽全力拽着陈生,而陈生拽着刘峻辰。陆晴的另一只手抓着彭易之,舢板上另外几个少年兵和一个老水手也七手八脚的试图把陈生和刘峻辰拽上船——但刘峻辰实在太沉了,海浪又大的惊人。
“放手吧!团长!”陆晴在风雨中哭喊着,“不然,你们两个会被一起吹下去的!”
“不...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陈生说话的时候,一口咸腥的海水灌入了他的口鼻,刺激的他鼻腔一阵剧痛。
陆晴再不言语,紧紧咬着牙,拼尽全力试图把陈生拖上船。占行简不在这条舢板上吗?陈生心想,若是占行简这样的大力士在场,把他们两人拖上舢板定然不是什么问题。但这条舢板上似乎只有那个看起来有些羸弱的老水手,还有一群和彭易之、陆晴等人年龄相若的少年兵。
最终,少年兵们齐心协力的将陈生扯上了舢板。陈生皱紧眉头,尝试着和他们一起将还在舢板外面的刘峻辰扒进船舱里,但他却在此时感到自己的链甲罩袍下肋骨侧后处一阵剧痛。或许是在什么地方撞裂了肋骨?他不清楚,但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已经没有背着刘峻辰出舱房时那种体力了,刚才那一阵不知几何的漂泊和在大海里努力挣命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
又一阵巨浪袭来,几乎把这条可怜的舢板掀翻。波塞冬是残忍的,却又像捉弄他们一般给予了他们一丁点儿仁慈:刚才这一阵海浪把刘峻辰抛进了舢板。诸神在上!陈生心里暗想,他不用为自己的副官准备葬礼了。可是当他努力抬起身四下张望时,那个左胸印着纹身的赤膊少年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陆晴!陆晴!”
陈生听到彭易之的哭喊声,他顿时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波塞冬把他的副官还给了他,却要走了另一个可怜的少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