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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促的小楼里住了很多户,家家都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墙,长长的走廊意味着要是屋里的人应门时言语龃龉,整层楼都可能打开门探出头来看。
张伟站在门口,听着耳边嘈杂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别敲门了。
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避开楼道里的摄像头,选择一个绝没有人在走廊里的时机,轻啪一声,由空气中消失,变作了一只蚂蚁,由门缝下直接钻了进去。
屋里灯光昏暗,满屋酒气,一个男人颓然地坐在床边,手扶着床头柜上一个空杯子,旁边有个已只剩一小半白酒的瓶子,一碟花生米。
张伟在男人看不见的位置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像是突然在那儿出现的那样,稍微站了一下,权衡自己就这么走过去那男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走了过去,现身在喝酒男人的面前。
喝酒男人稍有些迟钝,但也意识到有人突然出现在房间里,头颅沉重地仰起来,望着张伟,有些惊讶,但也不十分惊讶。
两人这么对视了几秒钟,男人恍然大悟,“是你啊,原来你是这样的。”
他放下酒杯,转身在枕头下面摸了一下,掏出一个笔记簿来,打开来,在床头柜下翻出一根签字笔,在笔记簿上某一页上飞快地写了两行字,撕下来,压在酒瓶子下面。
“我准备好了,你带我走吧。”他说。
“郑凯里?”张伟问。
郑凯里眼睛发红,不知道是这一刻发的红,还是喝酒的时候已经发红,点了点头,“我是。”
“你要我带你去哪儿?”张伟语气里不免带着三分哂笑。
“你……”郑凯里有些迷惑,轻轻摇头,“你不就是死神,要带走我这条烂命吗?”
“你吃的是什么?”张伟问,稍微也担心,要是正赶上他服毒,可怎么是好。
“花生米,我只买得起这个了,两块钱,还有酒,三块钱。”郑凯里鼻子有些堵塞,尴尬地笑。
“那我就不担心了,我不是死神,你搞错了。”张伟说,由墙边拉过一张凳子,在郑凯里面前坐下。
郑凯里疑惑地望着张伟,手用力在脸上搓了几下,“你是房东派来的吗,我没听见你开门的声音,而且,我不欠房租的啊,水电也都不欠,找我做什么,我也不吵不闹。”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的朋友,受她的委托来找你。”张伟轻轻地说。
郑凯里脸色大变,恶狠狠地瞪着张伟,几乎要跳起扑上来似的,如果不是酒喝得手脚发软,大概已经那么做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真是我妈的朋友,不是锦华公司的人?”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的朋友,”张伟又再重复了一遍,语气笃定,“不是什么公司的人。”
郑凯里吁了一口气,眼神黯淡下来,“你怎么能找到我的,你怎么进我屋子里来的?”
“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妈妈很想知道,为什么你好好地要离家出走,而且……改名换姓,藏在这里。”张伟说,改名换姓他是猜的,如果没改,大概邝阿姨报警之后是可以找到他的。
郑凯里深呼吸了几次,脸没刚刚那么红,醉意也褪去三分,“你是谁,究竟是谁?”
“我说过了,我是你妈妈的朋友,的朋友,我和你妈妈不认识,是那位朋友委托我,我才来找到你的。”张伟平静地说,确认气氛已经控制下来。
“你怎么找到我的?”郑凯里接着又问。
“我有一些平常人不了解的方法,但很有效,这对你来说一点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妈妈很担心你,她甚至很理解你,她不一定要求你回到她身边,只希望了解你离家出走的原因,担心你还有解决不了的难处,儿行千里母担忧,她想帮你,你知道吗?”
张伟说完,又担心自己会不会说得过了,如果他有解决不了的难处,自己要帮吗?
“她帮不了。”郑凯里说,不假思索。
这等于为张伟解了围,张伟暗地里松口气。
两人一时沉默,谁都不说话。
“你为什么要来这儿,离开妈妈和家,你还有女朋友,完全断绝了联系,在这儿人不人贵不贵地窝着,为什么?”张伟问。
“我不想打扰她们的生活,我这人活着一无是处,让妈妈担心,也让小芬失望,如果没有我,她们会好得多,我想现在就是这样。”郑凯里平静地说。
张伟有空打量整个屋子里的情形,大约十五六平方,床和衣柜就占了将近一半位置,靠墙的桌上摆满零零碎碎的东西,吃完没收拾的便当盒,空饮料瓶,行李箱立在床尾,地上好久没打扫,脏衣服和垃圾狼藉地一起,整个房间和垃圾堆相去不远。
“我想你在长安的家比这好得多,为什么好好的在家不要,要来这里,过这样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伟问。
实际上,为邝阿姨算出郑凯里还活着,他已经完成了绝大部分任务,甚至邝阿姨也没一定要求找到郑凯里,说出为什么他离家出走的原因,这纯粹是他自己给自己加的戏,看戏的是傻子,他此时就是这样的傻子。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对你说?”郑凯里毫不领情,想起酒瓶子下压着的纸条,扯过来揉做一团。
“因为我想知道。”张伟说,瞪着孱弱颓废的男子,有些严厉,有些咬牙切齿。
郑凯里垂下头,避开张伟的目光,声音低沉,“我欠了债,高利贷,很多很多。”
“你妈妈说,举全家之力已经给你还完了,你答应再也不赌博,不借高利贷,好好地上班,底薪加提成有三四千。”张伟说。
郑凯里鼻子里哼了一下,“哪儿还得完啊,这高利贷根本就不是贷,是扼住人脖子的毒蛇,只有人死了,才算完,人要是不死,连我妈名下的房子都得生生地折进去,她现在还好吧,总算我把她的财产给保全下来。”
张伟有些心惊,这样的情况不是没听过,但还以为是少数特例,这就碰上了,自己能帮他么?
“你妈妈说,你现在有稳定的工作,也是在骗她吗?”他问。
“这倒没有,有份工作,是挺稳定的,按时发薪,但我没给她说,这份工作就是给锦华公司讨债,去收别人的数,通过这样,他们答应不去上我家蹲着了,换我变那样的人去别人家蹲着。”郑凯里声音颤抖地说。
张伟明白过来,但还是不解,觉得还差点儿什么,“你觉得这样还是摆脱不了,所以想方设法玩失踪,用别人的身份生活?”
郑凯里舔着嘴唇,局促不安,眼睛闭上又睁开,“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没法再干下去。”
“什么事?”张伟问。
郑凯里又沉默了许久,额头出汗,用手擦干,倒酒瓶里最后一点进杯子,一口喝完。
“我和另外三个人去一个女的家里收债,挺年轻的,她借了两万,利滚利滚到了二十多万,还不上了,她丈夫说要和她离婚,让她滚出去,那女的受刺激,抱着两岁的孩子,头也不回地跳楼了,就在我面前。”
说到这,郑凯里双手捂脸,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张伟也一下子泪眼朦胧,心中悲怆涌上来。
郑凯里说的事,他不是没在社会新闻里听到过,像大多数人那样,听过就过了,心头不起什么涟漪,但郑凯里讲的,却有极为迫近的现场感,让他仿佛也在现场看见,于此负有责任,这就不能不难过。
“我这样的人,”郑凯里好不容易收住哭声,仍止不住悲戚,哭哭泣泣地接着说,“活着有什么用啊,成了杀人的帮凶,那女的就算有错,孩子有什么错?但能怪那女的吗,她只不过借了两万块钱,能怪她丈夫吗,她丈夫又不是她妈,她亲妈也不管她,能怪……谁呢?我怪不了谁,但我不是杀人犯,不会再为锦华收债,可不收债就轮到我了。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吧?”
说完,他祈求地望着张伟,好像并不是望着一个和他自己一样的凡人,而是可以解决这番苦难的神。
“我明白了。”张伟说,心头恍然。
“谢谢你,这件事我谁都没说,藏在心里,让我有机会对人说出来,说出来,就痛快多了。”郑凯里泪眼婆娑,顾不得擦。
张伟懂得郑凯里这番话的沉痛感受,轻轻点头,“这件事我想……我帮不了你什么,在这个局面下,你做这样的选择,我不知道如果是我,会不会做得更好,还是和你一样,但我想你可以……”
他说到这里停下,稍微思索,“我理解你不给妈妈打电话的原因,怕她难过,更加担忧,但如果能给她报个平安,那就最好了。”
郑凯里望着张伟,目光焦灼,“怎么报?”
“写张纸条,我带给她。”张伟指了指枕头上那个笔记簿。
郑凯里连连点头,“好。”
说着,他拿起笔记簿,翻开最新一页,拿起笔飞快地写起来。
“你还年轻,有手有脚,怎么能这样每天借酒浇愁,困坐愁城,既然你还有身份证可以租到房子,找份正经的工作养活自己总能做到。”
张伟说,摸摸身上口袋,只有两百多块,全递给郑凯里。
郑凯里推辞一番,还是收下。
“这些钱帮不了你几天,还是要赶紧找到正经工作最重要。”他说。
郑凯里写完便条,折好,双手捧着递给张伟,“多谢。”
张伟收好纸条,拍拍郑凯里的肩,转身往门口去,被那个简陋的,徒具形式的锁难为了一下,开门出去。
由充满人间吵闹的楼道走到楼梯,下楼,出了这栋南方地主自建的公寓,在城里街道走了好一会儿,找着没路灯的所在,念咒遁入夜空中。
有个念头缠绕住他,我这算是帮了这个人吗,算帮了他吗,带回消息给他妈妈,给了他两百块可以多活几天,为什么不给他把债全还了,让他可以体面地回去?
不,我不会帮他还债的,估计那有好几十万,我又不是他爸,给他两百块已经很好了。
救人就到底,不到底算怎么回事,几句便宜的鸡汤话容易说,但他要是走不出来,那就是不过多痛苦地残喘几天,有何意义?
就算我有无数的钱,可以帮几个这样的人,但钱都进了放高利贷的人口袋,不过是让他们更贪婪,更凶残,逼得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跳楼,这事决不能做!
他左右为难,觉得帮和不帮都有道理,难以定夺。
快回到长安时,夜已经深了,张伟心头猛然想起一个人,没来没由。
这个人,他认识,和郑凯里一样,也忽然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从此无声无息,仿佛人间再没这样一个人。
关系,一度算是很熟的那种,每天见面,按时间算总要面对面交流个二三十分钟,关系不错。
赵莉,项目组里的美术设计师,半年前忽然离职,怎么挽留也留不下,据说去了另一家公司,然而张伟后来偶然打听到,并没有。
她去了哪里?张伟想起这个问题,以前不成其为问题的,现在有了能力,想试一试。
这么晚了,当然人家在自己家里,买的房也好,租的房也好,甜美地入睡,最坏就是还在加班,那就是在公司。
他想了这么一想,口中轻念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