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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黄莺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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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周广德六年,丞相韩猊、皇后田氏之父承恩公田胜、工部尚书文兴邦等联合六大氏族大兴永业田,将天下王田十之六七量入氏族私产,致使大量良民失田失地,被迫沦为氏族家奴。

    广德七年,山南、淮南两道水患肆虐,朝廷赈济不利以致引发瘟疫,使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逐渐流民四起。九月末,扬州太守王明率本城百姓揭竿而起,三月间襄阳、楚州等多地响应,终成暴乱。

    广德八年二月,年过七旬的三朝老臣、定国公冯禹明折上书广德帝,恳求其即刻下旨废止永业田令,并诛杀国贼韩猊、田胜以平民愤,被韩氏一党以里通王明之莫须有罪名绞杀于禁宫。

    广德八年夏,凉州节度使、镇国公肖峙联合苏州刺史唐印、益州刺史冯固发檄《为冯禹讨韩氏文》于天下,“冯公乃辅周功臣,先帝太宗皇帝元后之胞兄,今上舅父。自先帝驾崩,冯公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夙兴夜寐,然奸佞蛊惑今上,把持朝纲,大肆买卖王田,以致夺民本业、戕害忠良,冯公直身以谏,今竟受身首枭悬之诛,致士林愤痛,民怨弥重……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随后,三路大军起兵勤王。

    冬至时节,肖峙已兵临洛阳城下,围城三月后,诸朝臣迫于压力,不得不捆韩、田二人,大开定鼎门献城投降,天明时分,大周朝臣于城门两侧跪迎肖峙大军入城。

    破城前夜,广德帝与皇后田氏自焚于上阳宫。

    ………………

    洛阳结束了缠绵半月有余的细雪,终于开始放晴,但初春的寒冷依旧能冻到人的心里。

    自皇上一把火烧了上阳宫,各宫妃嫔或自尽以保清白,或扮作宫人逃走,宫中一时大乱,四处都是些裹挟财物的侍卫和四散奔逃的宫人,慎刑司竟一时无人理会,莫如趁乱将我救出,隐入往左掖门而去的人流中。

    在平日里,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的时辰正是劳作了一天的宫人们难得的闲暇时光,而此刻我却伏在莫如背上,最后望向执事整整十二载的大明宫,浓浓的夜色正张开大口,毫不留情地将它吞噬。

    莫如是我六年前无意间救下的小宫女,初见那日,也是这样的一个晴雪天,她被赤足罚跪在永巷的宫墙沿下,一双小脚冻的通红,小小的身体却依旧倔强的挺的笔直,让我蓦地想起了初进宫时的自己。

    莫如将我安置在几年前偷偷置下的小院中,这处小院虽在宫外,却背靠冷宫的后墙,宫中或有病死、被主子打死的内侍宫女,多是一条席子裹了,从这条小巷抬出,仍到乱葬岗去。

    因着偏僻和不吉利,宫外的人少有知晓或从这里进出的。不过,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却是一处难得的清净好地。

    这院子原本还有尚衣局的林尚宫、御前茶水司的太监老黄一份,我们三人预备着将来如有一日年老体衰,能有个落脚养老之处,不至于被宫中统一挪去哪里等死。

    只可惜,林尚宫和老黄终究没能经住慎刑司的酷刑,如今已是用不上了。

    夜里,我起了高热,莫如想要冒险出门替我寻个大夫或是伤药也好,可惜如今勤王大军入主洛阳城,城中四处戒严,漏夜出门,若被巡逻的军队发现,立时就会被当做乱党、流寇击杀。

    我抬手叫住她,“十年苦熬,费尽心机,我自知这具身子早已灯枯油尽,在慎刑司中全靠着一口气撑下来,如今也不过是勉强吊着这口气,想要亲眼见了田氏一族的下场罢了。你与其费力奔走寻药,不如替我留心田氏的消息罢。”

    破城第二日的傍晚,莫如终于带回消息,肖峙已下令于明日午后枭首韩、田、文三家九族于东市。

    我心中快慰,让莫如替我备下酒水纸钱,以慰亲族在天之灵,好告知爹娘、阿弟大仇得报。

    破城第五日,院角的积雪已彻底融化,自从田氏伏诛,我多年紧绷的心弦一朝放松,整个人变得懒洋洋的,伤势也越发恶化起来。

    今日乍见院中的紫玉兰开了,竟莫名觉着身上轻快许多,我让莫如扶我到廊下的胡椅上躺好,阖上眼睑,细细体会着阳光照到脸上的温度。

    莫如在我耳边嘀咕,“早上小喜子来过一趟,小喜子说,前儿起国公爷身边的秦先生就带人收拢宫里的各处人手,说是国公爷发了话,咱们这些下人本就是受韩、田作乱所迫,是身不由己的。”

    “如今罪首既已伏诛,秦先生放出话来,说是不会追究前几日趁乱偷盗宫中财物之事,让愿意回宫的和那些个没去处的宫人内侍还回原处当差,将来继续服侍新帝呢。”

    莫如见我嘴角抿起一丝笑意,却并未接话,欲言又止道:“镇国公对宫人们尚且如此宽容,姑姑这几年也算是为国公爷做事,不如我去求一求秦先生,请他指派一名太医过来为姑姑诊治。”

    我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顾自道:“太宗皇帝他老人家虽说晚年间沉迷修道,可一生当得起文功武治四字。他先是随太祖打下这大周江山,后又拒突厥于国门,外族、政敌从不曾半分弱于人的。只可惜子孙不肖,如今赵氏一脉算是绝嗣了。肖峙身为太宗胞妹安定长公主之子,与大周皇室血脉亲近,又挟此次清君侧之威,这几日朝中应该都在推立肖峙继位吧?”

    莫如见齐昉丝毫不提就医之事,知她性子倔强,只得暗暗叹息一声,顺着她的话道:“姑姑所料不错,正是如此呢。可说来也怪,这位镇国公这几日却放着满朝文武不管,先是满大明宫,后是满洛阳城的不知在寻什么。”

    “小喜子说,说是皇上,哦,现在是先皇了,放火烧死自个儿前把玉玺藏了起来,镇国公虽是太宗外甥,可毕竟不是赵氏血脉,这是要找到传国玉玺才更能名正言顺的登基呢。”

    莫如说到此处又微露出些少女的活泼神色,“不过小喜子又说了,他听御书房的小祥子说,镇国公压根儿不可能是在找什么玉玺,咱们大周朝太祖建国那会儿就没寻到过真正的传国玉玺,先皇手里的本就是个赝品!”

    “姑姑您说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传国玉玺还能有假?啧啧,所以小祥子说,镇国公是在找一个十分重要之人。可肖家……他还能找谁啊?我让小喜子少瞎打听了,这事哪是我们这种人该参合的。”

    莫如帮我掖好被角,笑着转移话题:“好在如今一切都与我们无关了,姑姑大仇得报,不用再耗费心神琢磨这些事,您快些养好身子,我还盼着您带我回长安呢。”

    长安啊,我的故土,我连做梦都想回去的地方,可惜终究是不能了。

    我微微一笑:“莫如,我从前仿佛听宫中经年的老嬷嬷说起过,人之将死,就会时常见着已经去世的亲人回来看他。这几日我一直梦到阿爹、阿娘和阿貘,还有四姐姐、八妹妹她们,就连怨了这么些年的大伯和大伯娘也和和气气地坐在那里,冲我笑啊笑啊的,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莫如低下头,鼻子一酸,声音有些微涩,“姑姑,您别多想,我这就去求秦先生。”

    我自顾自说着:“你的户籍和路引我早已替你备下了,就埋在院脚那棵紫玉兰树下,是长安近郊一户普通殷实人家。”

    莫如闻言惊呼:“姑姑!”

    我微微一笑,“你我做的本就是九死一生之事,我从未想过能活下来,如今尘埃落定,你能活着,这很好,很好。”

    我的目光望着长安的方向,“我死后,你将我化作灰,带回长安。若是齐家祖坟还在,就把我葬到阿爹阿娘身旁,若是不在了,也不拘哪里,洒了就是。”

    可莫如闻言拼命摇头,这傻孩子。

    是了,她从未见过,不知道长安的山峦俊美,不知道陇西的天地辽阔,不似这里,只有一段接着一段阴冷逼厌的宫檐。

    “黄莺,黄莺,金缕衣……”

    我微微侧头,是谁在吟这首长安的小调,柔柔糯糯的嗓音,好似傅姆在哄幼时的我入眠。

    “双双语,桃杏花深处……”

    墙角的紫玉兰终是未能挨过广德九年初春的寒意,花瓣纷纷随着风儿旋转飘落,散开一阵沁人的幽香。

    “又随烟外游峰去,恣狂歌舞……”

    莫如,你要自由自在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