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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7月11日早6点,阿比尤落行政中心。
塞巴斯伏在办公桌前,彻夜未眠,他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
方案终于通过了。
在今年四月,希古政府颁布了对地的全新政策,以大量人工智能替代D级的劳动力,大下岗基本成了定局。
听到这个消息时,塞巴斯还在城内的贫民区工作,身着官服演讲宣传,继续为D级创造就业机会。这一政策的颁布意味着他几年的工作都将化为灰烬。
他如同经历了一次死亡。
而真正令塞巴斯顿感悲痛的,是他面前的D级家庭将失去生存的空间。
从政15余年的塞巴斯知晓希古政府的每种意识形态和每个行为背后的意义。他不是圣人,只是一个好官员。他并非想要带D级彻底脱离苦海,只是想恪尽职守。
事与愿违,眼看着数年心血建立的一切就要毁于一旦......
如若此时发表反对的意见,结局更是不堪设想。
就这样,塞巴斯病倒了。两天后,随身秘书看见他头发白了一圈,咳嗽不断。
政策的颁布是瞬时的,但至于其执行仍需要一段时间,对于希古政府而言,这个时间是一个星期。
塞巴斯还有五天的时间,做出哪怕一丝改变。
黄金般的五天,一秒都不能耽误。
“我需要所有人。”塞巴斯稳住心气对随身秘书说“立刻。”
十分钟后,塞巴斯的内阁聚集在他卧室内。
他召见了包括秘书在内的6位成员,但他心里并没有一个成熟的计划。多年来第一次在面临危机时,塞巴斯变得支支吾吾。最后,他只能下达当时能想到的唯一指令。
“为所有在行政中心工作的D级补发工资,马上给他们着手办理退休文件,入档案。”
话毕,外交官心如刀绞,他怎么也想不到,近十年的努力只给D级换来了每月多30币的可怜补贴。而就这点儿干巴巴的钱币,以他的能力还只限于发给所在机构的D级。
够了。外交官心想。
当务之急,心神不定就是失败。
秘书在众人离开后小声说道:
“长官,今晚的宴会......”
“参加。”
经验告诉塞巴斯,任何一场上流宴会都暗藏机会,有的人借此攀上高官,有的人借此上书提议,越过一系列本不可能的审核。他知道按照这几年的方式是行不通了,以往那些报告都被掩埋,兴许老希古早拿它们当垫纸了。扭转必须在这五天内,要想在不可能中找出可能,就要想办法顺着政府的心意。
另辟蹊径。让希古那张经过营养舱保养的老脸喜悦满满。
他从不是一个轻易愤怒的人,但在当下他心里狠狠的咒骂着希古。
人工智能,机器化,工厂,D级,低劳动力......
提高劳动效率和价值能,可行性,清洁工?矿工?服务人员?
思考,思考,再思考。
都不行。
人工智能的趋势已经成型,D级的劳动力对于资本而言绝对是最亏本的买卖。他们有的甚至走路都困难,更别提叫他们去端盘子。这个群体就像一个拼图,总有两片要么缺失,要么根本找不到位置。
培训是目前合理的一条道路,但没人能在五天内培训出一批符合标准的服务人员。
也许我一开始就走错了路,解决房区和降低工作时间只能让D级更加懒惰。他们的懒惰没有错,我怎么让一个对未来毫无希望的群体相信回报。而我本来就无法有效的操控回报。
他们早就不需要保证了,他们需要的只是一顿好饭。
思考。
但是......
如此大规模的替换,真的是现实的么?D级占了阿比尤落70%的人口,岂是说换就换的?
还有一个问题,5天后,即使希古政府做到了,下岗的D级该去哪里?
塞巴斯依稀记得阿比尤落两年前曾启动过城建项目,意在修整扩大城区的地下庇护所。
不可能。
那里现在一半都是地下酒店和舞厅,阿比尤落的富人开始喜欢往黑处钻。他们绝对无法容忍隔壁是D级家庭的小屋。
要送他们回到小行星?
不可能。
那里早就满员了,伊娃集团不需要新的劳动力,也不会再出资培训。
他缓慢起身,面无血色。站在镜子前整洁仪容,系好衬衫纽扣,领带打的板正,最后别上徽章。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喃道:应该开始让市民试着接受D级,解决种族排斥。
话音刚落,外交官嘲弄地笑了,他不惊讶自己已经降智到这种程度了。
呼......
几分钟后,他长叹一声。
希瑟!
秘书应声而来,像往常一样慌慌张张,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没改掉这习惯。
安排一辆车,去市图书馆。30分钟后,给我拨一通电话。
“记住,要常态。”塞巴斯意味深长地说。
2
车内,塞巴斯直勾勾地盯着一份下楼刚拿到的文件,他知道D级要去哪儿了。
这是一份有关城外建设的初期报告,上面详细记录了土层地质,气候环境以及范围内大小山丘的信息。这些起伏不均匀的山峰很多都是空心的,最大的空间有近1万平方米,这还不算上地下溶洞。
塞巴斯心灰意冷,倒不是他被这一迟来的真相刺激了,而是他在想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在阿比尤落的所有作为已是泡影。
只是帝国棋盘上的弃子......
他也彻底明白了有关人工智能的政策,本意兴许只是对D级群众的又一次驱赶,帝国在建立新兴贸易城市,并没有如他所想的放弃这批劳动力。
最后利用他们一把。
我需要确定这件事,这里面肯定还有猫腻。
现在,如何让D级留在阿比尤落,再次成了外交官的深思。
这些人,他花了很多年团结,在他们中建立政府的威望和信任,却始终一盘散沙。
他的缺点,是一意孤行。
他注定的失败,也许直到他离开的那天都没有意识到。
车窗外,城区的公民快乐地信步着,几乎每隔两秒就能看见一对衣着时髦的男女,身上扑满香水。老人不像是老人,他们满脸油光,一看就长年养尊处优,身上的每一个珠宝都又大又重。还有零散官员,他们的头秃的只剩下一圈,中间的头皮泛着粉色的健康光芒。
街面上的所有人都没有面露饥色。
“你有家人么?杰森。”塞巴斯询问司机,这是他上个星期刚提拔上来的D级。
“我有一个哥哥,长官。”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长官,我很久没听过他的消息了。最后一次,他告诉我他去往普鲁特了。”
“去那里的人要么是雇佣兵要么是矿工,还有些流放的....”塞巴斯注意到杰森眼里流露出失落,他顿了顿“放心吧,你哥哥没事的。”
“我也这么相信,长官。在我的家乡,人们常说OWENEHOPE,不要放弃希望。”
“希望....”塞巴斯冷冷地说“是的。”
OWENEHOPE,他心里重复道。
“停这里么?长官?”杰森打着转盘,他干瘦的胳膊像个吸毒的人。
“嗯。”塞巴斯从包里拿出几个10币“在这里等我,顺便给自己买个好点儿的午饭。”
“长官......”杰森接过叮当作响的帝国币,神情无比感激。
进入图书馆后塞巴斯才突然想起来,在贫民区待得太久了,竟然忘了帝国币已经不在这个区流通了。这里的人都使用面部扫描或是指纹支付。
不过没关系,他回头看了眼车内的杰森。他知道杰森不会花的,所以一会儿出来时多带一份午饭吧。
一分钟过去了,外交官伫立在大厅中央,按下耳朵上的传感器,给昆延拨通了电话。
“昆延上尉。”
“喔,塞巴斯长官。”
“我在前往东区的路上,今晚的晚宴也许会迟到。”
“哈哈,长官日理万机,在下理解。而且依长官的记性,我也打算宴会前提醒一下。但我这儿可有一瓶上好的帝国酿,我可不敢保证它不会在三分钟内被市长喝干。”昆延打趣着说。
“严肃点,昆延。”塞巴斯故作严厉“东区的白战会分子今天是否存在威胁。”
“什么?!您要公开演讲么,这种事怎么能不提前通知我?”
“别问了,直接告诉我,我需要概率。”
“您稍等。”昆延的口气有些疑神疑鬼,过了三分钟,电话另一头再次响起他的声音“主脑显示没有威胁。”
“好的,今晚见。帝国万年。”塞巴斯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昆延听见了。
“帝国万年。”
市图书馆的5楼是档案室。想上去只有一条路——面前通体透明的层层楼梯。不少工作人员在上面走动,像浮在空中的云朵。
塞巴斯向上望去:他们都身着白衣,一尘不染,动作轻柔而利落,宛如一群在公园漫步的皇室贵族。橙黄的光镶嵌在书架轮廓周围,其余部位呈乳白,书籍并列有序,书皮的颜色均是灰色系。穹顶的镀膜玻璃弓身阻挡泼洒而下的日光,一个巨大的长方形镜子悬浮在空间中央,它狠狠抓住周遭的景致不放,使它们的身形倍增。
一种诡异的温柔抚摸着整座图书馆。
塞巴斯拎着公文包举步楼梯间,他曾以为这面镜子象征着复述的、被统一的知识,今日乍然发现,它实际代表所有必须的留存,僵硬在此处,永远在此处。只要你曾看向它,便无法再逃离。
他不得不承认帝国的手段是高明的,当人群默认了被操控带来的安全,假以时日便会将个人意念和个体性投射于帝国麾下的自动化或艺术化物品中,至此,所有物体的功能将从简单的使用和反馈,变成为上层建筑增添力量的持续叠加。
五楼的平台踩上去悄然无声,寂静如一具死尸呆滞的目光。
两个卫兵机械地站在档案室两侧,塞巴斯身后的镜子复制了他们,自己看起来就像被包围了。
“长官!”卫兵异口同声。
“帝国万年。”
“帝国万年!”
电子屏投出一道蓝线平行扫过塞巴斯古铜色的脸,他的眼神像是在审讯那个机器。
档案室的服务台是仿岩石的灰色水泥所造,平整的没有一点儿褶皱,上下衔接紧密,只留出来一道线条流畅的窗口。
灯光像是珍珠粉,在里面坐着一个光头女人,浓重的眼线几乎改过她所有姿态,让人无法转移目光。
“长官....”女人语气惊诧。
“我要查一份档案。”
“您怎么亲自来办这种事情,您应该交给随身秘书。”
“正好路过。”
塞巴斯要查的东西,可不是一个秘书级别能拿出来的,连他都要小心翼翼。
“好的长官,您需要什么?”
“泰伦斯企业去年的人工智能总产量。”
“这个好办......”女人立刻在手腕上操作数据。
“以及,今年的预估产量和所有新产品,包括没有上市的。”
放在几年前,像这样的商业机密塞巴斯伸手即来,可自打泰伦斯和伊娃成了双胞胎,就没那么简单了。伊娃的股东们在公司建立后大批从政,他们持有希古政府的特效通行权,甚至可以干涉阿尔法的人民法院。
这意味着泰伦斯生产的所有产品名义上是私有,实则是国有。
想要私自看这些信息,就好比要从后门闯进希古政府,一旦被发现,轻则监狱重则流放。
但顾不了那么多了。
数据里有政治。这是塞巴斯面对镜子时做的选择。
女人面露怀疑,她悄悄定睛看了看塞巴斯的官徽,不敢多做停留。虽然还没发声,喉咙却已经结结巴巴了。
塞巴斯早就知道有人提前通报了她,那人的官衔要在他之上,自己此刻肯定也被监视了。
不能犹豫,塞巴斯夺过谈话的主权:
“这是机密,员工,这也是命令。”
“遵命长官。”女人不敢反抗,一番操作后双手递出权限卡。“A715,长官。”
“帝国万年。”
“帝国万年。”
他步入高耸的档案架内,低头看了眼表,还有2分钟,刚刚好。
塞巴斯放缓步伐,假装用观赏的眼光四下打量,偶尔单手插兜,另一只手随便拨弄一下文件。无论人类的历史发展到什么程度,文字记录的东西永远最安全。
传感器响了,希瑟在这方面一直蛮靠谱的。
“查到了么?”塞巴斯直接问。
“查到了一些,但是足以确定,长官,你想的可能没错。”希瑟对答如流。
“很好,但需要更进一步的核实。”他用官话说。“等我一会儿,我这里快找到了。”
“需要我先记录什么么长官?”
“当然。马上拟定以下草稿:泰伦斯企业内有可能潜在的白战会分子,他们利用企业漏洞向成员提供武器。待查明后即刻上报。”
“遵命长官!”
足够常态。
塞巴斯大步走向A715。
此刻监视着塞巴斯的正是昆延,这通电话挂后,昆延紧皱眉头,手指来回拨动着鹰钩鼻。他接过塞巴斯的电话后就坐立不安,摸不清对方的行踪,他陷入深思。
一番考虑后,他脑海里闪过很多想法。如果塞巴斯所言确凿;那么第一,他是在邀功,政策刚刚下达,他职业生涯面临结束,急需一个功劳弥补。第二,塞巴斯对D级的热情有目共睹,希古现在也怀疑他有通敌的嫌疑,他借此摆脱。第三,这个外交官在以公办私。第四,也是最不可能的,他在试图扭转什么,兴许是为他那些小心头肉谋利。可无论是哪种,都没有证据。
昆延这时才猛然意识到,也许再也抓不到证据了。
这一切都在塞巴斯的预料之内。
从塞巴斯在镜前穿衣、重振旗鼓那一刻起,就不再是政府监视他,而是他在监视政府。
他选择了昆延,知道这个上尉的弱点除了冲动以外就是过分多疑,利用这点,塞巴斯引诱上尉进入他早早设下的陷阱,一通电话就指定了对方的站位,安排了对方的出棋时间。由此将劣势转为优势,将监视变为目击者,叛国的行为化作无罪的证词。
昆延是个城府极深之人,但他很难跳出个人利益这个思考范围,他自大的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会选择明哲保身,这也是塞巴斯能成功进行的关键。
现在,他不仅洗脱了闯入档案室的鲁莽行径,还能正大光明的调查自己想要的。
这盘棋甚至可以追溯更久,这世上没人知道,忘事佬塞巴斯实则是个记忆天才,过目不忘。
如果泰伦斯文件上有能够葬送他的秘密,他会略过,然后拍摄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这些图片的上传都会被监视,每一张,都将是他的证人。
A712,A713,A714......
2889年,泰伦斯企业。只有零散的三份文件,看起来厚度相似。足以确定它们是拷贝,还有一份应该在主脑里。
这也是泰伦斯纳入政府体系后对塞巴斯的优势,企业不能再私藏任何信息,都需在审阅后送往此处备案。
去年的总产量是15万,包含了营养舱,电子硬件和重型设备,另有2万低阶自动化机器臂和五千芯片资助于C2。
按照去年的趋势来看,起码还需要一年加班加点的流水线提升才能满足今年大下岗后的空缺。
塞巴斯翻开第一份文件。
预估产量:12万。
果不其然。
与往年如出一辙的智能自动化产品,大型一体化,还有......
测距设备?激光仪?雷达引导接口?以及营养舱的产量预估是这十年最高。
塞巴斯身子一僵,他将这些数据统统背下,神情自若的拍下第三页一些柳钉和无缝钢的数据。在监控盲区中,塞巴斯面如黄蜡,一个可怕的声音此刻萦绕在他脑海中。那声音心平气和地说了两个字:
屠杀。
他赶忙定了定神,把文件放回原位,速度之快让人觉得他对此无比烦躁。外交官很快取出第二份文件,只有两页纸。
“泰伦斯生物科技公司:实验目标:海马A,白鼠C。
A母体营养吸收正常,细胞结合正常,母体受精卵未有异常。
C机能运行正常,代谢正常,孕期无异样,健康。”
第二页:
“人体检测:实验地点:西比尔医院产检所。
精子存活率及活跃性:正常。
受精卵组织健康程度及运行:正常。
结果:异常。胚胎未形成。尚不明原因。”
塞巴斯满脸问号,他不清楚为什么一个不孕的实验结果会出现在这里,还是经由泰伦斯生物科技之手。他下意识的想到人体开发和基因控制,但刚刚的冲击余波未了,他没时间再看这个了。重中之重,最后一份文件。
它是个黑皮包裹的文件,上面淡淡的印着一只闭合的眼睛,应是泰伦斯某个研究院的标识。
文件夹中只有一张纸,中央只有一段星际坐标:
Pα(331,2.7)。
什么意思?
这彻底冲昏了塞巴斯的头,不过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了,现在要抓紧离开。
屠杀。他再次想到这个词。帝国有意图要清理D级,可是为何?这批劳动力起码还可以再利用数十年,难道他们在掀起一场革命么?不可能,白站会自身根本没有能力和帝国抗衡,甚至没有能力完整统一自己的同胞。如果主脑的运算得出了威胁,那么也不足以在今年执行。因为数据模型中出现的多是些小打小闹,虾兵蟹将,比如星区海盗,自由兵团和小规模反抗势力。
但让他们联合估计能掀起波浪,只是这就好比让一群种族歧视者接受小行星人。也是为什么白战会势力一直没能占据太空域的原因。地面上他们只有一个地方,上面......
除非......塞巴斯灵光一闪,除非主脑运算出了潜在的统领者。会是个D级么?他心里其实有了些许喜悦,这个冷冰冰的建筑此刻也不像是监狱了。
他走出档案室,沿途瞥见女人已经被换班了,现在坐在服务台的是个矮胖子。
不知是出于理智,还是出于对真相的逃避,塞巴斯深信大屠杀不会发生。因为当上层建筑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他们以为的威胁,很快在他们的建筑内就会生出现新的威胁。这不是什么宿命论或自然法则。当D级群体的存在让帝国人深深排斥,不久就演变为仇恨,而所有像帝国人这样的种族,他们的力量和自傲很大一部分都是建立在仇恨之上的。如果在数月之内宣泄了这股仇恨,只会使得一个原本还有可能长期有序操纵的****团体,彻底沦为极端狂热的仇恨信徒。
假以时日,这两种体系的疾病势必会分裂出新的主义,新的政权,极端加速裂变,狂热创造兽性。希古不会希望有一天在群众中也看到这些。他想要的,是一个有仇恨,但又会听他话的国家。
对于D级最好的处理方法,连塞巴斯都能想到,就是令其自暴自弃,仇视同胞,从而走向灭亡。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在C2的小行星人,已经具备该条件了。
至于这里,塞巴斯站在五楼的平台上,放眼四周;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