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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事实便是没有如果,不长的这段日子,失去的确实失去了。张尔蓁想着,或许无知真的比那些聪明的人过得幸福,可是就是这么巧,这会儿该知道的也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张府还是那个三进的院子,坐落在不太繁华的小街上,门上的石狮子仍旧睁着铜铃大眼,光滑的脑壳上被打扫的很干净。已经升为二品大员的张峦没有搬家,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张府如今便是这个样子。张尔蓁到张府的时候张峦还没有回府,门口小厮是张家老人儿了,远远看见嫁进皇家的大姑娘回来了忙飞奔着去正辉院报告,脚步趔趄险些绊倒在门槛上,“夫人……夫人……,来人了……来人啦!”
听到消息的金氏又是震惊又是惊恐的赶往门口,另一个小厮指着蝶院的方向,“去……去姑娘院子了。”
金氏来不及叹气,忙又赶往蝶院时,自家大闺女正推开蝶院的门想要往里去。再也不敢随口训斥这个不听话还老是惹麻烦的女儿,金氏试探着问:“……你回府可是皇上允诺的?”
张尔蓁摇摇头,这着实吓坏了金氏,也只敢道:“你还是回宫吧,若是皇上知道你私自出宫,是要受罚的,也坏连累咱们啊。蓁蓁,都这时候了,你回来做什么,听话,下次得到允许再来罢。”
张尔蓁又摇摇头道:“娘,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不会连累爹的。娘,我累得很,想休息会儿。”
“你呀,你呀……,这可是……唉!”金氏长叹一声出了蝶院,左思右想还是不安心,忙使唤小厮去礼部通知老爷。
蝶院里还是那个样子,大约是因为张峦的坚持和爱护,所以没有被改成鹤龄和延龄的书房。熟悉的摆设,熟悉的布置,入眼的一桌一椅似乎还留着昨日的回忆与气息。那时候,好吃的明月喜欢倚在这张太师椅上吃奶娘新做的荷花酥,笑着看张尔蓁坐在桌前写写画画。奶娘对明月很好,做荷花酥的时候总是多留出一份专门给明月。明月这个丫头自打跟了她,于吃食上没有委屈过,刚来的时候瘦瘦小小的一只,后来长得很结实,撸着袖子都能和力为打起来。想到明月鼓着腮帮子掉落一桌的酥片,然后小心翼翼的食指捏着一块送进嘴里,那样的场景几乎每隔几日就要上演一遍,有一回给金氏看到了,金氏横眉怒目,可还了得,丫头还坐着吃的这般欢快!明月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任由夫人派来的红柳足足教育了一个时辰的“丫鬟守则”,事后奶娘安慰她下次悄悄吃,别被夫人看见就好了,她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乐得偷偷继续吃没吃完的点心。明月一直是个宽心且没心没肺的丫头,生活里除了姑娘也只剩下了吃。
张尔蓁窝在床上,看着暖暖的鹅黄色纱帐木愣愣的想着,明月死的时候是十六岁罢……才十六岁呢,十六岁啊……,还是个孩子……
张峦火急火燎的赶回来,回府的时候带回来个贵人,穿着一袭靛蓝色窄绣蟒袍,径直去了朝晖堂。张峦刚要吩咐人去蝶院,朱祐樘表示不用,背手而立,沉着一张脸的样子吓坏了金氏,金氏心道自家大女儿怕是又要惹事了,这次还是当今天子!心一抖险些要跪下来,张家满门的性命啊!
张峦硬拉着金氏,扶着她慢慢坐下来,想为自家女儿求情,可是却不知从何处下口,私自出宫,已然铸成大错,边摇着头,边准备带着皇上往蝶院去。
朱祐樘却摇头,沉声道:“张大人吩咐人带朕过去就好,朕接了人就会回宫去,不劳烦张大人。”
张峦还想要说话,可是皇上的面色实在不好看,当下不敢拦着,忙吩咐长风带着皇上去蝶院,想通风报信的心思也歇下了,女儿才回京就跑回了家,真真是……
所以金秋在蝶院门口见到便装的朱祐樘时着实吓得不轻,她才想跑进院里告诉娘娘,朱祐樘示意她守着院门,自己大踏步子进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到蝶院来,朱祐樘很熟悉的进了张尔蓁的卧房,看见了仰面朝天泪流满面的张尔蓁。
“朱祐枟暴毙,太妃气血攻心昏迷不醒,现下已无大碍,若是她能好生养着,日后也能长命百岁的……”朱祐樘进来的时候顺手关上门。
听见朱祐樘的声音,张尔蓁继续流着眼泪有气无力道:“若是皇上来责备处罚我的,能不能允许我伤心完了,允许我替死去的八王爷哀悼哀悼,顺便也替自己哀悼哀悼。”
朱祐樘阴沉的脸明亮几分,有些揶揄道:“知道自己犯错了,知道我是来处罚你的?既然都知道,做事情怎么还是这么冲动,敢拿着剑去捅人了?告诉我,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干的,朕的蓁蓁,倒是一次比一次胆子大。”
张尔蓁擦着眼泪坐起来,盘腿看着朱祐樘,带着哭腔道:“我还有什么不敢干的,皇上只管惩罚我好了。你说这世道是不是总是这样,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像万荣那样的纨绔,都可以锦衣华服山珍海味到最后一刻,死了也能风光大葬的。像朱祐枟那样的无赖,即便犯下了造反这样滔天的大罪,还能在牢里安然无忧,吃喝不愁。可是为什么好人就没有好结果,明月跟了我十几年,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却因为我被他一脚踢死,两年了,两年我才知道。还有李家姑娘,凭什么灼姐姐死了,她的那个庶出妹妹还能风光的活着,那个李炎炎抢了灼姐姐的风头,抢了灼姐姐的姻缘,却依然活得潇洒。皇上,是不是自古以来便是这样,凭什么都是这样。该死的明明是他们,死去的为什么都是我身边的人?”
张尔蓁迷糊的何止这些,前世死掉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庞氏那样的赌徒都可以重生,张尔蓁也很糊涂,自己平凡如一粒尘土,为什么可以继续张家大姑娘的生活,她到底是谁,到底是不是孟婆没有给她那碗汤,还是因为她的到来,张家真正的大姑娘就莫名其妙死了?苏格拉底关于人性的拷问此刻也在考验着张尔蓁,她突然懵懂的看向朱祐樘道:“我若是死了,那一定是活在别的世界里,到时候你要告诉所有思念我的人,我活在别的世界里。”
朱祐樘不知道张尔蓁为什么突然发起脾气,真正像个孩子似的。听到她后面这句话,心烦意乱,有些不满的扯着张尔蓁的手臂盯着她的眼睛道:“朕不听你的胡言乱语!朱祐枟死了就死了,朕不在乎!可是你瞧瞧你,多少艰难我们都过来了,如今你反倒这般消极,张尔蓁,你给我醒醒!”朱祐樘摇的很大力,“……所以你现在是打算做什么,要朕把你送进大牢,要朕再不理你?”
张尔蓁散着头发看朱祐樘:“可是我杀了你弟弟……,我是要遭报应的,那个时候,血流出来了,朱祐枟看着我的眼睛……可是我要那么做,那个时候明月被抬走的时候,她还是有呼吸的,皇上,明月也是一条命啊,朱祐枟却还在笑我,他不会想到我会对他下手,所以他临死的时候都没闭上眼睛……”
朱佑樘揽着张尔蓁轻轻拍着,听着怀里人儿的低语,心下不忍,既然这般害怕,杀人时的勇气从何而来。
张尔蓁还在念叨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啜泣,朱佑樘无奈道:“你这丫头!就只知道他死了,想没想过自己?你这般胆大,背着我偷偷跑回来,还要我来接你,张尔蓁,普天之下,可再没有第二个人了。”朱祐樘坐在床边上,双手支过看着张尔蓁的身子叹息:“……朱祐枟活不了多久,即便你不杀他,他也要死在牢里,窝藏逆王,谋逆造反且是主谋,他若是不死如何服众。……至于你那个丫头,还有芝兰……,芝兰她十几岁上开始照顾我,后来又开始照看你,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家,蓁蓁,你又伤心什么?人这一辈子总是要往前走的,你日后总是有我,还会有咱们的孩子,是不是?还有你那个丫头,我会厚赏她的家人……”
“明月没有家人了,她只有我!”张尔蓁道:“明月没了,什么厚赏的也无用了。皇上,明月不该死的,她是无辜的,她原本可以活得很好,我去天牢的时候若是不带着她,当初我若是执意带她去治病……,她今日兴许还活着。你们也许不会懂,谁的命都一样珍贵,都是很珍贵的……”
“明月是无辜的,我知道,命这东西很珍贵,我也知道。当年朱祐枷攻城,那些战死的几千将士的命难道不珍贵?他们都是我大明朝的子民。流血流汗才是成就辉煌的阶梯,你应当知道,我不是神明,也是一路披荆斩棘才走到如今的,这几年死去的冤魂无数,我若是次次感怀伤心,他们的死又有什么意义,人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然后要好好活着。”朱祐樘知道多说无益,仍旧揽着张尔蓁轻轻拍着,像是安慰襁褓中的婴儿,他舒展了眉头,抚着张尔蓁柔顺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