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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里第二日便得知山东大地震的事儿了,金氏闻声便“嗷”一声昏了过去,张峦下朝回来时金氏已经醒过来,拉着张峦的衣襟哭诉,张峦冷着一张脸沉思,许久才道:“你放宽心,此次震区不是济南府,而是泰安州。蓁蓁和鹤儿当是没事的,张府的旧宅子当时建造时格外用心,用了几十根柏木当柱子,倒不了的。”
“老爷既然知道他们没事,何苦肃着一张脸,唬的我以为……以为……”金氏携着帕子擦眼角,惨白着一张脸总算有了些红晕,张峦看着妻子梨花带雨的娇美模样,突然道:“若是府上有了娇美的小妾,你又当如何?”
这话吓得金氏身子发抖,抓着张峦的手颤声问:“老爷,泰山才地震,你若是要纳妾,也得换个时候啊,现在不妥啊老爷!”
张峦叹口气,语气悠悠:“前几日,钦天监上奏说是百年一遇彗星降世,乃东宫之祸,言语不详之下,万家便趁机进言,太子多年身娇体弱,一不娶亲繁衍后嗣,有违孝道国法,二不能替圣上分忧解难,当废太子,以正天道。”
金氏瞠目道:“太子殿下如今正在南边督军,大战瓦剌,朝廷竟然……”
张峦竟然笑了,道:“你一个妇道人家都懂的道理,圣上不懂?满朝文武百官不懂?不过这又是万家和万贵妃的新算盘罢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想着废黜了如今的太子,扶持年幼的九皇子登位,等着圣上……,挟天子以令诸侯?呵呵……,所以我方才才想到,朝堂不稳,家宅不宁,皆是妻妾相争,如今朝代竟被后妃把持,简直荒谬!”
金氏抓着张峦的手紧张道:“若是万贵妃真的得逞,万家地位如日中天,老爷,咱们怎么办呐?”
张峦呵呵笑道:“不过几日的功夫罢了,圣上竟然有了动摇,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斥责彭大学士和商大学士,他们二人皆言太子殿下悟达聪颖,颖悟绝伦,敏而好学,东宫已然稳妥,彗星降世,说的未必就是东宫,也许指的是西边呢……,西边便是后妃们居住的寝宫,彭商两位大人意指的便是万贵妃了,圣上自然听得出来,当庭斥责了二位大人,允他们回家休养,暂时不用上朝了。”
“老爷,咱们危险了!圣上如此偏袒万家偏袒万贵妃,一旦真的达成,咱们家便会有灭顶之灾啊!”
张峦握紧了妻子的手,抚着妻子垂下的细丝笑道:“天意难违啊。圣上不过才动了心思,老天都发怒了,泰安州地震来的不早不晚,今儿文武百官皆换了方向,抖着身子说东宫稳妥,圣上若要废黜了太子殿下,便是与老天作对,说的严厉些,便是要受天罚呐!钦天监那帮人也连呼万岁,圣上才动摇的心思便也歇下了。下朝时我瞧着万大人的面色铁青,我这心中痛快许多。若是太子殿下真的被废了,那万家便真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到时候别说咱们,便是彭商这样的大员,日子也不好过。”
金氏窝进张峦怀里温声道:“朝廷大事,自有老爷。我已经一年没有见到鹤儿和蓁蓁,做梦时常梦见想念。今儿山东又出了地震,若是朝堂上万家倒了霉,咱们就把孩子接回来罢?都过了这么久了,万荣早就忘了咱们蓁蓁。我听说他今日又新得了一房小妾,他美人在怀,为何我们要骨肉分离呢,老爷,就接孩子回来罢?”
张峦收敛了笑容,捏着妻子细白的手冷声道:“万家正在气头上,谁敢上赶着去触霉头,这时候更不能接蓁蓁回来。既然知道蓁蓁和鹤儿无事,我们放心就是了。过几日便是鹤儿生辰,你若是有想送去的,便收拾收拾,派府上小厮送过去。只两点,第一是你不能去,第二也不准写那些乱七八糟的给鹤儿看,省的他惦记。”
金氏满心不情愿,可张峦近几年越发严肃心冷了,她不敢再违背老爷,遂轻声道“老爷说的什么话,这些我都省得了……”
…………
京里风起云涌,山东哭嚎遍野。
张尔蓁不愿窝在府里等着张伯每日一次简短的汇报,她带着明月穿了少年的衣裳,由着府里小厮驾马要去竹叶村看看。奶娘忧心忡忡送走了姑娘,立刻吩咐丫头们关紧门院,最近世道乱,她能做的就是看家护院了。
“公子,咱们去到能做什么?张伯说到处断壁残垣残肢断臂的,奴婢觉得挺吓人的。”
张尔蓁神情严肃,满头青丝利索的挽在发顶,穿了件石青色少年常服,闻言轻声道:“咱们不能做什么,但是总比待在府里舒心一些,府里太压抑了,我不习惯……”
天灾面前,人的力量有多脆弱她前世亲眼目睹,然而她能做什么?便只能尽一点微薄之力罢了。马车跑的慢,只因道路两旁倾泻而下的乱石泥沙阻挡了路,一路颠簸异常,张尔蓁撩起帘子去看,还好城里情况不严重,铺子商户早就开门营业了,零星的几个人走在路上,似乎才从地震的阴影中缓过来。马车出了历城县城门后通畅许多,行了一个多时辰才远远看见衣衫褴褛的庄户人家村民们。黄土盖面,指甲乌黑,或搀扶着老者坐在石上休息,或撸起了袖子继续埋头,或挖人,或挖自己埋在缸底的铜板。妇人的惨叫痛哭声伴着孩童凄厉的叫喊声不绝于耳。竹叶村因不临山水,情况相对较好,只村里村长带着些汉子救援,张伯已经带着人往下一处村落去了。瞧见高头大马的蓝油布马车停下,车上下来个穿着石青色棉袍的少爷,众人只抬眼看一下便又低头去干活。那个静谧优美的小村庄已经不成样子,张尔蓁顺着小路往前走,看到那颗开满嫩芽的大槐树,树下李大正抹着眼泪。
李大认出了这个清秀俊俏的少爷便是去年带走华奶奶的富贵小姑娘,不好意思的擦干眼泪,转身继续在废墟堆里挖锅碗瓢盆,李大家的房子已经倒了,应该是竹叶村的大部分房屋都倒了,但是也因着都是轻飘茅草搭成的,还砸不死人,只去了几个年迈的老人,和华嬷嬷远房侄子。李大感慨道:“亏了姑娘带走了华奶奶,若不然,华奶奶怕是也要交代在这场地震里了。”
张尔蓁帮着往外拾掇锄头担子,问道:“大叔家里既然没有伤亡,那刚才为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李大躬着身子道:“村长说了,咱们这儿受灾不严重,现在朝廷紧着泰安那边救援,咱们这儿只能靠自己了。村里余粮都被压进废墟里了,能掏多少掏多少吧,多少能缓些日子。我是想着,泰安那儿是不是更严重,听说好几个村里都被埋了。姑娘,你从城里来,可有听到些消息?”
张尔蓁边往外扒拉东西,边道:“泰安那边确实严重,衙役都调过去了,听说那边昨夜还下大雨,那些埋在土里的人,只怕都……”
李大伤心更甚,道:“姑娘不知,我岳家便是那块的,自从我家婆娘死了,我便没有去看过他们,这会儿发生这事……,不行,我得去泰安看看,若是老岳父还活着,定要接过来奉养的。我家婆娘跟着我没享过一天的福啊!”
张尔蓁低头不语,明月也撸着袖子,正往外拽一个麻布袋子,费劲拉出来后,扒开一看欣喜道:“公子,我拉出来一袋粮食!”
张尔蓁一瞧还真是,笑道:“明月有天生的嗅粮食的口鼻,真厉害。大叔,你家可还有别的地方有粮食,明月都会给你找出来。”明月嘿嘿笑了,一扫这几日的阴霾,答道:“公子说的是,待奴才再去看看,谁家有埋着的粮食,都能给他找出来呢。”
李大接过粮食麻袋,看着自己攒下来的粒粒麦子玉米粒叹道:“眼下也就这些粮食了。”
张尔蓁看着这个汉子露出憨厚的笑,笑容里却有许多无奈心酸,心下一思量,道:“大叔不必心急,如果不嫌弃的话,等会儿跟着我们回城去,明日可以随着府里的管家一同去泰安。若是你的老岳父还活着,接来一起享福就是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大毫不犹豫便答应了,自家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唯一的粮食已经被找出来,便要去村里其他人家帮忙。张尔蓁便带着明月再去村里转转,有年迈的老汉牵着小孙子蹒跚而过,嘴里絮絮叨叨:“亏得城里来了些富人给你置了件暖和的衣裳,要不咱们又要挨饿受冻了。爷爷带着你去村长家讨口饭吃罢,咱们家里都被埋了,什么也挖不出来。”
小孙子穿着半旧新的藏蓝色长袄,张尔蓁认得那是张鹤龄五六岁上时穿的衣裳,看着祖孙俩渐渐远去,明月同情道:“姑娘,他们真可怜。”
张尔蓁道:“活着便不可怜,咱们跟着去泰安看看,人死了,才可怜呢。”
“咱们怎么能去泰安,听说死了许多人,若是发了瘟疫,可就糟糕了。”
张尔蓁继续往前走,看到了那颗更加高大挺拔的大槐树,大壮也是没有亲人的,大家伙都在忙,他的尸体便简单的搁在院子里,天气冷,只粗粗盖了张破草席。
“把他埋了吧,问问村长,村里死了的人都埋在什么地方了,尸体长时间这么放着,不说腐烂变臭了,招来虫蚁引发灾病也是容易的。”
明月跑回去叫来两个小厮,小厮们抬着大壮走了。明月嫌弃的捂着鼻子,站在张尔蓁右前方阻止姑娘再进一步,道:“公子,这个人心肠那么坏又贪婪虚荣,坑骗了华嬷嬷的养老钱还使唤华嬷嬷养活他,就是死了都没人给他收尸呢,公子离远点,咱们还是到别处去吧。”
张尔蓁盯着春枝嫩叶,缓缓道:“这大概就是命吧。有的人注定就要在这场地震中丧命,包括他,也包括那些仍然埋在废墟底下的人。人死怨销,回去后好歹跟华嬷嬷说声,这大概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明月看着破旧草席下露出的一双煞白脏污的脚,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张尔蓁默默看了会儿才离开,天灾,谁也避免不了的,你若有怨气,下辈子就别赌了,赌博真的没有什么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