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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鼎四年的冬日下了最后一场雪,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挂上了迎新的桃符,在这喜乐的日子里连春意都来得那样腼腆。江齐便如这姗姗来迟的春风,望着一片片雪花飘落手中竹简,又慢慢融化成雪水。
天气依然寒冷,可偏就有人不怕这寒冷的天气。
一大群孩童此刻在冰天雪地里正玩得高兴,他们正往匍匐在雪地里的一个孩童扔雪球,堆雪人。
孩子们尖叫着笑着:“对面的家伙,快快投降,投降了就不活埋你。”
“对,投降了就不活埋你。”
下面那个孩子不知是吓着了还是冻住了,身体一动也不动,眼看着积雪已经覆盖了他的全身,又漫过了他的头顶。有两个大一些的孩子渐渐有些害怕了,他们悄悄凑近去,伸手探匍匐着那孩童的鼻息,其中一个嘴里悄悄嘀咕:“不会有事吧?江应物这个小怪物,平时可是什么都不怕的。”
匍匐的小孩嘴角突然一咧,眼睛猛地睁开,随着他纵身跃起,大片的雪花四处飞洒,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他的嘴里发出得意地大笑,手中握着的两个雪团劈头盖脸朝两个孩子身上砸去:
“到我了,对面的家伙,快快投降,投降了才能活埋你们。”
雪球带着呼啸在空中飞舞,不一会儿已经有好几个孩子远远逃开,孩童们边跑边喊:
“哎呀,好痛啊!”
“快跑啊,这家伙又发疯了。”
“喂,别跑啊,你们这些家伙,不许耍赖。”应物大声喊叫着,追着几个小孩转圈,他的速度很快,不一会便跑到其他孩子前面。其他孩子看见他张开双臂像怪兽一般站在那里,吓得赶紧扭头往回跑,应物又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追逐。
如此往复几圈,应物突然一声大叫,噗通一下栽倒在雪地里,其他孩子见状立即欢呼起来,纷纷大叫:“他倒下去了,快把他埋起来。”随即七手八脚地开始把积雪往他身上堆。
江齐透过院门遥望着这些孩童,嘴角露出微笑,他们都玩得很开心,尤其是自己这位小弟应物,生活得就像个没心没肺的傻鸟一样,一高兴起来就放飞自我。
就在孩子们身边的糕点铺铺子,一个乞丐模样的中年男子正拿着几个钱和老板娘祈求换几个刚出炉的糕点,他的身材瘦高,头发蓬松,脸色很苍白,身上穿着破旧的青色短褐,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孩子和他都在风雪中瑟瑟发抖。
眼神和发丝同样青灰色的老板娘举起手中的小钱,对着天空看了看,摇摇头又退回去:“这钱我没见过,我不能收。”
“这是今年刚出的三官钱,是新钱,现在长安已经全部使用这种钱了,您再仔细看看。”男子的声音有些尖利,但是语气十分温和,甚至有些卑微。
“你别拿什么新钱旧钱的来骗我,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我给你说,我不吃这套。”老板娘不耐烦地催促他:“去去去,去别家吧,看谁爱卖给你你买谁的去。”
“求求您给我吧,您看看我这孩子,怕是等不到别家了。”男子望了一眼怀中的小女孩,她的脸色苍白,嘴唇青紫,眼皮和脑袋都无力地耷拉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点点。看到她如此模样,男子面容显得更加悲戚。
“走吧走吧,装可怜没用的,这里每年都要饿死好多人,我见多了,你别以为我会可怜你。”老板娘一边说一边把他往门外赶。
男子一边哀求一边伸手格挡,趁老板娘不注意,突然从糕点盆里拿了两个,然后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偷东西,偷东西啦……”老板娘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起来。男子将一个糕点塞进小女孩嘴里,一个塞进自己嘴里,然后含混不清地向闻声而来的人挥手:“给钱的,给钱的,在那里。”他用手指着老板娘放糕点的炉灶。
“谁要你的假钱哪,你就是小偷,小偷,抓小偷。”老板娘气愤地把两个三官钱扔在雪地中。
“小偷?”正匍匐在雪地中的应物耳朵动了动,突然从雪地中爬起来,把身边的其他孩子吓了一跳,赶紧四散奔逃。但是应物却并没有打算去追他们,而是拦在了那个瘸腿中年男子的面前,冲着他大喊一声:
“小偷,站住。”
男子被下方突然传来的声音给吓坏了,可是定睛一看居然是个五六岁的孩童,又松了口气,也不理会他,继续拖着一条腿打算逃走。
应物看他又要往前走,他突然扑上去狠狠一脚踢在对方的支撑腿腿弯上。这一腿力量很大,男子猝不及防之下,居然直直地跪了下去。
应物大喊一声:“抓住他,抓住小偷,活埋他。”本来已经散开的孩童们听到命令顿时来了兴趣,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把男子按倒在地,这些孩子大的已经有十一二岁,小的也有三四岁。大孩子用力把他按在地上,小孩子便不停往他身上一点点地盖雪。这男子本就瘦骨嶙峋没多少力气,自然也就不能反抗。他的头被按在雪地上,嘴里被堵上了雪,只能呜呜地抗议。
正在远处观望的江齐见状大惊,连忙起身往对面跑,边跑边制止:“你们干什么?还不快放开。”
他推开一名较大的孩子,然后把男子给拉起来,其他孩子见状纷纷闪开。男子此刻浑身颤抖,头上身上嘴里全是雪,单薄的短褐已经浸湿了,本就憔悴的脸更加苍白。他的双手如鸡爪般握在胸前,护住怀中的女婴,他的嘴唇不住哆嗦,想要说话却呜呜地说不出来,两行眼泪正慢慢从眼角渗出滑下脸颊。
“大哥,这是小偷,小偷是坏人,你干嘛帮这个坏人?”应物很不满地问。
“你们这样会弄出人命的,何况他是不是坏人也不该我们来定。”江齐责怪了小弟一句,然后语气又转温和:“走吧,我们先把他们领回家,这种天气他们在外面走肯定会出事的,到时候我们都脱不了干系。”
“江家大公子就是细心。”“是啊,这时节还带着孩子在外面走动的,都不容易,你们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有围观的人开始赞叹,也有人感叹。江齐冲着大家笑了笑,然后扶着男子慢慢前行。
父女二人被带回江府,江齐吩咐忠伯和春香拿来衣物给他们换上,又端来热腾腾的食物。男子不禁热泪纵横,对着江齐纳头便拜,江齐把他扶起,劝他和孩子先吃点东西,然后听他娓娓道来自己的故事。
男子姓赵名宣良,本是河间人士,父亲是当地一名县尉,在一次缉捕盗贼的遇刺身亡,那时他尚且年幼,母亲为显贞节,在将他送人后很快投河自尽。他的童年历尽艰辛坎坷,但是他天性聪颖好学,终于在志学之年得到当地县丞也是父亲朋友的赏识,推荐他在王府做了一个征召,并于元光五年随河间王刘德入长安,先后在协律都尉府、常侍府及郎中令属下做事。凭着还算出色的才干和踏实的作风,在而立之年便做了负责宾客迎送、接受群臣奏事的谒者,后又娶了太医令秦固的女儿秦结衣为妻,婚后两年生了女儿赵衾国,生活也算美满幸福。
原来这小女孩名字叫做赵衾国。
应物正听得有趣,听到赵宣良的话后忍不住便看了她一眼,此刻她换了厚厚的衣衫,烤着温暖的炭炉,又吃了些东西,脸色也红润了许多,此刻她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周围的人,她发现应物正在看自己,便对着应物笑,那笑起来的模样十分好看。
赵宣良继续往下说,声音也渐渐沉重起来:
看似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世事就是这样善变,也就是在年初,自己奉命赴齐地宣讲,因自己在长安并无其他家人,便请同为中书令府的一位朋友代为照看妻儿。
也怪自己愚钝,没看出来这人实乃是衣冠禽兽,他早就垂涎于秦结衣的美色,为了将她据为己有,这人使奸计陷害于自己。
适逢告缗令颁布,皇帝命侍御史杨可督查,这告缗本是皇帝为打击商贾,解决连年征战造成的国库空虚而采取的政令,即鼓励告发算缗不实。凡揭发属实,即没收被告者全部财产,并罚戍边一年,告发者奖给被没收财产的一半。我本不是商贾,却不知他用何等手段伎俩,将我与几位豪商大贾联系起来,向朝廷诬告我藏匿财产,偷漏税赋。结果我刚回长安,便被下入大牢,家财被查封,妻女被带走。
其实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只因这奸人实在隐藏得太好,他装出一副热心的样子,隔三岔五来探视,并一再表示自己在上下打点,也代为照顾自己的妻女,暗地里却向朝廷诬告,说赵宣良不体恤皇恩浩荡,言语中多处指责这告缗令诸多弊端,腹诽皇帝政令。
这天下被冤枉者比比皆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小人也是多如牛毛,皇帝每日大小政务缠身,哪里还能一一核实,加之这奸人表现出一幅痛惜样实在太逼真,结果自己在狱中等待数月,等来的不是一纸赦令,反而被皇帝下令给下了蚕室,行了腐刑。
应物的拳头越握越紧,在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一下蹦起来:“这皇帝也太不明理了,还有你那位朋友也该死,你告诉我他们在哪里,我去找他们帮你出气。”
大家都只对应物的话付之一笑,也没人把它放在心上。
赵宣良黯然叹息:“剩下的我想大家也猜到了,等我拖着残躯去找那奸人,他已经是另外一副嘴脸。他给了我一点小钱,把女儿也还给了我,便命人把我轰出府。我在长安无亲无故,一个无用之身,只想带女儿回河间府老家,好好抚养她长大。今日若不是遇上恩公,恐怕我父女二人……唉!”
“我记得你刚刚说过,你在河间府家乡已经没有亲人,恐怕也没有落脚之处吧,那你此番回去……”江齐疑惑地问。
赵宣良苦涩地摇摇头:“即便是死在那里,也比在异域他乡流浪的好啊!”
这种话出自于一个在外漂泊,受尽磨难的人口中,是何等具有震撼力,众人不禁默然。
应物狐疑地左看右看,突然开口说道:“你们可以住在我家里呀,这里人多又热闹,我最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