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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新锐!”
就在这时,一个招呼声从前面传过来。岑新锐定睛一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距集体户不远的棉地边,而招呼他的则是在地里同生产队里的姑娘大嫂们一道锄草的温丽娟。
“有事吗?”岑新锐停下了脚步。
“刚才我回去喝水,碰上文一清来找你,”温丽娟扯过脖子上的手巾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我要他在家里等你,他说先去大队部小卖店一趟,等下再来。”
文一清来了?听温丽娟这样说,岑新锐立即想到,这人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不然不会在出工的时候来找自己。在他的印象中,文一清是知青们最捉摸不透的人。
他住在隔壁生产队,可却有事无事来集体户转转:他是个劳改释放犯,可不光生产队,就是大队的干部对他都很客气;他不是赤脚医生,可社员有了病都找他,而他居然也能帮大多数人治好;他说自己没有去过县城,可当阙仁东、麻平等讲起衙后街时,他听得非常仔细,听后总是若有所思;和他混熟后,有几次大伙嚷着说去他家玩玩,可他却婉言拒绝,理由是自己家里像个狗窝,不能怠慢了大家。
当然,更使众人感到奇怪的是,对集体户内的知青,文一清最愿与之交谈的是岑新锐,即便麻平主动贴上去,他也不怎么搭理。更重要的是他虽乐于助人,却谨言慎行得很,几乎从不和他人谈起自己的身世,致使一般人不知他的来历为何,都在想些什么。
对此,岑新锐亦有点奇怪。他想来想去,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与别的知青不同,能使文一清愿与自己打交道。唯一的一点,就是他记得偶尔的一次,当听他说自己的父亲是岑华年时,对方的眼睛为之一亮,尽管那眼神又迅疾黯淡下去。在与文一清的来往中,岑新锐觉得彼此很是投缘。这除了文一清对他很是关切,劳动、生活上多有关照外,还经常提及坚持学习的重要性。
不过,既然出工的时候来找自己,那肯定是有事。想到这里,岑新锐拔腿便往集体户跑。只是,当他跑到屋前的坪场上时,发现坐在石辘轳上的并不是文一清,而是数年未见的发小郝治家,正低着头,端详着手里的一个物件。
“治家,怎么是你?”岑新锐非常惊讶。
“怎么,没想到吧?”闻听叫声,郝治家扭过头来,一边不无得意地笑着,一边将物件放进斜背着的挎包。
“还真没想到。”岑新锐点头承认。他上下打量着从小一同长大的伙伴,觉得很有点陌生了。想想也是,自下放至今,两人也就前年春节在衙后街见过一面,再不能像过去那样邀约着,或是在两家所住的院子内下棋,或是在麻石巷道上溜达。
“你小子,气色不错嘛。”郝治家拍了拍屁股,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岑新锐。
“你也精神。”岑新锐握住对方伸过来的大手,用劲地摇了摇。
“彼此,彼此。”郝治家笑了,看着岑新锐掏钥匙开门,问道:“听说你要到公社中学教书去了?”
“你知道了?”岑新锐觉得真有意思:这个消息,自己也才刚刚获知,马上便传到了发小耳中,足见集体户的同伴们是怎样关心这件事,连温丽娟亦不能例外。
“当民办教师好啊,”郝治家随着岑新锐走进屋子,四下打量着,说道,“再不要干体力活,还能名正言顺地学点东西——噢,至少能睡一个好觉。”
岑新锐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循着他的眼光望去,跳入眼帘的是自己和阙仁东等睡觉的床位。尽管公社在给知青点建房时安排的是两人一间,但由于面积狭小,光线阴暗、地面潮湿,一看就知道住着很不舒服。
“这是你看的书吧,”郝治家的眼光在桌上打量着,“噢,你还在做习题?”
“收工后没事,画画写写也算是一种消遣吧。”岑新锐顺着好友的眼光望过去:跳进眼帘的是一堆数理化教材,自己昨天晚上看过的《工程力学》还摊开在桌面上。
“还是你行,”看着桌下字纸篓里塞满了演算草稿,床上枕头边亦堆着书籍,郝治家非常佩服地说道,“像我吧,不讲没你这样的耐性,就是有,也学不了。”
“为啥?”岑新锐不解。
“基础不行呗,”郝治家直直地说道,“原先就学得不扎实,这几年更是统统还给老师了。”
听好友这样说,岑新锐无言了。
“学习归学习,但也要注意眼睛咯。”郝治家拿起桌上的煤油灯瞧了瞧。
“确实。”岑新锐很感谢好友的关心,转过来问道:“说说,你怎么想起跑到我们这里来的?”看着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便顺手给他倒上了一杯白开水。
“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讲给你听,这次来,完全是为了它。”郝治家喝了一口水,从挎包中拿出了刚才还在赏玩的物件,一个看来极普通的瓷瓶。
“为它?”岑新锐打量着它,看不住有什么特别之处,至少比自己自己在对方家中看到过的那个龙泉窑的盘子要差多了。
“你认为不值?”郝治家从瓷瓶上收回目光,瞧着岑新锐。
“啊,你别误会,你这样干,自有你的道理,”岑新锐见状,连忙解释,“我确实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只是觉得你下放的地方距这里有一百多里路,照一般人,是绝对不会为一个瓶子费这么大的气力的。”
“那就要看他喜不喜欢这样的物件,尝没尝到收藏它们的乐趣了。”郝治家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手中的瓷瓶,“你知道吗,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乾隆官窑啊。”
看着发小入神的样子,岑新锐无言了。他知道对方打小就对收藏感兴趣。什么火花呀、烟标呀,都收藏过。尤其使人佩服的是,这家伙很有商业头脑,以往只要到了暑假,每天都把家里的小人书拿出来,排列在临街摆放的门板上,供有闲暇的人们阅览,只不过要交钱,二分钱看一本。
想到这里,岑新锐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见他这副模样,这回轮到郝治家奇怪了。
“没什么,就觉得你天生是个做生意的,今后少不了有财发。”
“你真这样认为?”郝治家看着岑新锐,似有不信,但见他认真地望着自己,不觉有点小小地得意了,“今后有没有财发不敢说,但怎么倒腾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这我知道。”岑新锐应道。对方刚刚取出挎包中的瓷瓶,他就想到了上次在郝家看到的那个龙泉窑的盘子,按照郝治国的说法,要在社会经济发达、人们重视收藏的年代,那器物可以说是价值不菲的。他想,郝家老大的专业学得也真够本,不仅自己成了文物专家,连带着兄弟也入了行,而且干得很有点门道。但他马上便想起了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这里能收到东西?”
“这不能告诉你,”郝治家眨了眨眼,“我只能说虾有虾路、鳖有鳖道。”
听他这样说,岑新锐马上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有点讪讪然。但他马上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这样往外面跑,生产队没意见?大队不管?”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他这样说,郝治家又有点得意了,“我插队的那个住户是大队支部副书记,分管知青工作,和他把关系搞好了,谁来管我。”
“怎么搞好?”
“这还不容易,物质刺激呗,”郝治家非常轻松地说道:“每次探家,返队的时候我怎么也要给他带点东西,从不空手,当然,生产队分给我的东西,除了粮油,其它的,什么萝卜、棉梗等等,我都不要,统统给他家,包括自留地,都给了他。”
“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岑新锐称赞道。
“这有什么,不过是投其所好,要知道,人都是爱便宜的。”对岑新锐的说法,郝治家不太以为然。但他马上又说道:“我这算什么?雕虫小技都算不上,倒是你,今后肯定混得比我们好。”
“你就别恭维我了,我是什么人难道自己不知道。”听他这样说,岑新锐笑了起来。
“你还真别谦虚。”郝治家正色说道:“我们这批人里就数你的书读得最好,要不,这教师的差事不会只落到你头上。”
“可说到底只是一个公社中学,而且是民办的。”岑新锐觉得没什么。
“中学怎么啦,民办又怎么啦?今天是中学,明天可能是大学;今天是民办,明天可能是公办。”
“你今天怎么啦?”岑新锐闻言,走过去用手背触了触他的额头,“白日做梦吧,而且是帮我做梦。”
“你别打岔,”郝治家挡了挡岑新锐的手,说道:“告诉你,我这样说,也不光是自己想到的,而且是我哥对我说过的。”
“他又说什么了?”听说是郝治国说的,岑新锐忙问。
“他说,别看社会上鼓噪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人在世上不读书,没有文化,最终是要吃亏的。想想吧,哪个国家不要发展,哪个社会不要进步,没文化能行吗?”
也确实。岑新锐在心里赞成着。
“只可惜,我这人太懒,又没有恒心,脑袋里存不住东西,”郝治家嗟叹道,“不像你,一直坚持自学,知识比大伙多了去了。”
“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听着郝治家不无懊恼的话语,岑新锐连忙安慰他,可话未说完,就听见屋外坪场上传来了说话声。
“阙仁东他们回来了。”岑新锐循声向屋外望去。果然,集体户的同伴们正向屋内走来,看样子,他们已跑了一趟。当他们发现郝治家坐在屋内时,一个个大呼小叫起来——
“郝治家,你怎么找到我们这里了?”
“来了多久了?”
“你这可是稀客啊!”
郝治家见状,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大家拱起了手。
“老郝,你从县里来,有什么新闻没有?”等声音逐渐平息了些,麻平开口了。
“新闻,好像没什么啊?”郝治家搔了搔脑袋。
可不,岑新锐想着,自己刚从县城回来,该说的都说了,包括衙后街新来的住户乱搭乱建的行为。
“难道一点新消息都没有?要不,你就讲讲那些没下放,留在县城里的社会宠儿们,他们现在怎么回事。”麻平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坚持着。
“啊,要说这个嘛,倒是听见了几桩。”郝治家想了想,好像想起了点什么。
“快说说。”众人来了兴趣。
“贾玲招工到清江市机床厂了,搞宣传。”
“这我们已经知道了,还有呢?”
“林红英在县粮食局,也是坐办公。”
“这也是旧闻了。”
“那我就不知道什么了,”郝治家见状,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就在此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啊,是了,听说褚兰要结婚了。”
“结婚,和谁?”闻听这话,众人一齐将眼光投向了郝治家。
“还有谁,曲金柏呗。”
还真是他!听郝治家这样说,众人摇的摇头、叹的叹息,一个个唏嘘不已了。这当中,尤其是麻平,竟大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吱声。
“好了好了,”正在这当口,记工员走了进来,“还有一轮,大家赶快去,早挑完早收工。”
“走吧。”众人见状,放下手中的茶缸,走了出去。临走时,阙仁东一再叮嘱郝治家,要在集体户过一晚。
“好好,你们忙吧。”郝治家像主人一样,将众人送出屋来。看到大家渐渐远去的背影,返身对岑新锐说道:“你发现了吗?我说到褚兰要和曲金柏结婚的时候,麻平的脸色很有点不对头。”
“你才知道啊?”岑新锐奇怪郝治家消息一向很灵通的,怎么在这件事上这么不敏感,“他一直暗恋着她的。”
“是吗?”郝治家闻言,脸上露出一股不以为然的神情。在他看来,褚兰心高气傲,又长得漂亮,怎么看得起和谁都拧着的麻平,更何况他那个妈,最招人嫌的。
“算了,别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做饭吧,”岑新锐拿起了淘米盆,“你只怕也饿了。”
“你别费事了,我不在这吃。”郝治家拦住了他。
“怎么,来了饭都不吃?”岑新锐觉得不可理解了。
“这玩意儿的卖家已讲好在公社饭店请我的客,”郝治家拍了拍挎包,“再说,我已买好了下午两点回县城的班车车票,在你这里吃肯定来不及。”
“那多不好意思。”岑新锐为不能尽地主之谊感到歉然。
“说哪里话,你我谁跟谁呀?”听他这样说,郝治家不能同意了。他伸出手来和岑新锐使劲地握了握,“好,走了。”
“既然这样,那我送送你。”岑新锐跟着他走出屋子。
“别,”郝治家拦住了他,“你自己还有好多事,记得替我向阙仁东他们致意就行了。”临到走上坪场前通向公社的小道时,又突然说道:“新锐,老人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相信我们就会一辈子这样过下去,你呢,继续做你的数理化习题,我呢,照旧收我的瓶瓶罐罐。我倒要看看,我们是不是就一定会比贾玲、林红英他们差,甚至连曲金柏都不如。都是衙后街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呀!”
但愿如此!目送着好友渐渐远去,岑新锐在心里应了声。本来,今天在他是个高兴的日子。这不仅是为着在公社做民办教师可以暂时改变一下环境,而且为着这样可以检验一下自学的效果。只是,郝治家所提到的那些消息,尤其是褚兰的结婚,却还是引起了他的一丝惆怅。
尽管对褚兰来说,和曲金柏结婚并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嫁非所人,可她毕竟成家了,至于贾玲、林红英这些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女孩子,都不仅有了工作,而且有了自己的另一半,可自己呢?算算已是满二十三岁、正在吃二十四岁的饭的人了,可不仅感情没有着落,连一份正式的工作都没有。长此以往,怎么办?褚兰过得再不好,也比自己强吧。
想着这些,岑新锐的心头又一次黯然了。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资质、表现再不济,也不会比曲金柏差,他都能留在城里,有份工作,而且娶到了褚兰这样的漂亮能干妹子,为何自己只能在乡下苦熬,不知前途在哪里,莫非就因为自己的出身,天生要矮他们一等?现在这算什么呢?
站在道边,望着近处的田畴和堤外的河流,岑新锐觉得非常茫然了,以至于温丽娟从棉田里收工回来,开始做饭的时候,他都仍站在那里发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