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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整个荔川的面貌也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
……
看着种种现状,岑新锐心里很不是滋味了。但他没有想到,还有比这更厉害的。事态和行为越来越严重。我还是找个机会回家里去吧,手脚冰凉、心情沉重的岑新锐暗暗地念叨着。他觉得自己实在无法直面这个场景。
但岑新锐没有想到,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向以安宁幽静著称的衙后街也已不是一块净土。这天,他刚回到家里,江一贞便将他叫到了居委会的办公间。
“您是叫我写什么东西吧?”看着办公桌上已准备好了文房四宝,岑新锐问道。
“不是我叫你,是闵主任。她要你给写几幅大字,写什么她都想好了。”江一贞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两张信笺。
是吗?岑新锐从江一贞手中接过信笺,一看,发现原来是居委会关于所办学习班的纪律规定。
学习班?都什么人参加?岑新锐有点疑惑了。
江一贞知道他想什么,故此对他说道:“参加的人员等下你就知道了。”
是吗?岑新锐觉得江妈妈今天有点反常,神神秘秘的。但既然她说参加的人员就要来了,那就先给写下来吧。这几年,他的字可以说有很大的进步,尽管与父亲相比仍有很大的差距,但柳、颜、欧几种字体都已练得有模有样。只是写着写着,他便觉得有点不对劲了:闵主任交给的稿子措辞非常严厉,对参加学习班的人员来说差不多就是限制行动自由。
岑新锐有点不安了,也就在此时,房外天井中传来一阵喧哗声。他探过头去一看,发现来了七、八个家住衙后街的居民,都是向来被居委会视为不安分守己的人。自然,其中包括周八斤、秦得利、魏五六等。
“凭什么要办我们的学习班?”被居委会叫过来,周、秦、魏等很是恼火。
“因为人人都要学习。”闻听他们这样吵嚷,一个威严的女声从他们身后传了过来。
这不是闵主任吗?岑新锐心中一动。他从虚掩的门里看去,果然,是闵兰珍,那位非常干练的中年女人,正从院外走进来。
人们常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周、秦、魏等人先前当着几个兼着居委会差事的家庭妇女面,还吵吵嚷嚷的,现在一看闵兰珍来了,气焰一下便消了大半。只是,平白无故地被通知进学习班,而偏偏在普通老百姓心里,学习班可做多种理解,便不能不使他们很窝火,故此嗫嚅一会后,还是忍不住小声说道:“那——为什么孟怀仁他们不来学习班。”
“他们不够格。”闻听他们这样说,闵兰珍想都不想地回答道。
“那——为什么没有其他的人?”瞬间静默之后,周、秦、魏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们的表现比你们好!”闵兰珍有点来火了,“叫你们学习就学习,哪有这么多问题?”顿了顿,又话语严厉地说道:“你们不愿学习也可以,只是不要因为觉悟低在用工单位、街坊邻居那里混不下去又来找居委会,那时我们就不好办了。”
听着闵兰珍这话,周、秦、魏无语了。他们都晓得,自己时下所干的活都是居委会给介绍的,闵兰珍就是他们的荐头,她的话不能不听。
即便秦得利是收破烂的,但由于孩子多,老婆常年患病,亦断不了要通过居委会向镇里申请民政救济,她这尊菩萨是得罪不起的。只是就这几个人被关进居委会大院,在他们仍不甘心。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会,他们终于想起了什么——
“其他人不来,鞠半仙总该来吧,他一贯的装神弄鬼,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对,前天他还坐在巷口牌坊下,口中念念有词。我悄悄靠近听了一下,发现他竟然说什么什么要遭殃了。”
“吵什么?”闻听周、秦、魏一伙仍不情愿被办学习班,还抬出个鞠半仙作为借口,闵兰珍大怒了,“你说你听见鞠半仙说了,谁能作证?没人作证,我就当你是诬告,那话就是你自己说的!”
这——说话者一下子就被镇住了。
“鞠老头是个盲人,孤苦伶仃,你们竟然还要和他攀比,好意思啵?你怎么不说他享受‘五保',你也要享受?”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了。
“真厉害!”听着闵兰珍对周、秦、魏等人的训斥,又看到后者乖乖地走进居委会给安排的学习场所,岑新锐很是佩服,不由得说出了声。他知道,在衙后街,周、秦、魏等尽管都是难缠的主,可还是有镇得住他们的人,那就是闵主任,当然,还有贾玲的妈妈、居民组长江一贞。
“新锐,你说谁厉害?”恰在这时,江一贞从屋外走了进来,听到他这样说,顺口问了一句。只是不待他回答,又说道:“管着他们的饭碗,闵主任当然厉害啦。”
可不?岑新锐听着江一贞这样说,觉得甚有道理:以周、秦、魏等人的秉性,不是被别人拿住命门,是不会规规矩矩的。
“你写完了吧。”岑新锐想着什么,江一贞无暇顾及,她此刻关心的是他抄好了闵主任交下的稿子没有。
“只剩一行字了。”
“那好,抄完了我就去贴。”听到这样的回答,江一贞很满意。她走到桌边,端详着岑新锐的作品,口里称赞道:“新锐,你的字写得还真漂亮啊。”停了停,又说道:“玲玲和兰子能写得你这样一笔字就好了。”
“玲姐是没有练,要练,准写得好。”岑新锐由衷地说道,“再说,她的书读得比我好。”他没有提褚兰。在他心目中,这二人从来是有区别的,而且现在褚兰的表现更是加重了这种感觉。
“原先还可以,现在不成了。”江一贞闻言,先是颔颔首,随即又摇摇头,“尤其是兰子,像走火入魔了一样。”。
听江一贞这样说,岑新锐的眼前立地闪过了褚兰一些疯狂的画面,心里不由得翻腾起来:江妈妈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外甥女做的这些呢?如果知道,只怕会很担心甚至很伤心的。他知道,江妈妈是个很有是非感的人,历来看不得蛮不讲理、恃强逞凶的人、偏偏在这些蛮不讲理、恃强逞凶的人当中,就有她尽心尽力照顾了七、八年的外甥女褚兰。
“哎,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上课啊?”江一贞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对于岑新锐来说,这是个无从谈起的话题,只能归于缄默。
江一贞见状,自觉失言。只是,她素来是个憋不住话的人,停了一会,又还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这两个丫头,现在也不知走到哪里了。”
岑新锐知道她是为贾玲和褚兰担心。现在治安情况虽说不错,但两个女孩子被裹在那么多的男同学中,去的又都是从没去过的地方,怎么说都是不能让做母亲的放心的。他想安慰她一下,又不知说什么好。
“新锐,你最近不会去别的地方吧?”看着岑新锐写完规定,江一贞小心拿起,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但就在此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
“不会。”岑新锐将毛笔仔细地套进笔帽中,肯定地回答道。
“那你在家里干什么呢?”
“还没想好,只是,总不能让时间白过才是。”
“说的是,”江一贞表示赞成,随即说道:“那,我给你介绍一份临时工做做,怎样?”
“那真的要谢谢您了。”听着江一贞这话,岑新锐非常高兴了。这不仅是因为做零工多少能挣几个钱补贴家用,而且自己过去在假期也做过小工,像大姐就给在副食品加工厂找过包糖果的事儿,自己也曾通过同学哥哥推荐在蚕桑试验站采摘过桑叶,可以说是轻车熟路。
不过,最使他接受江一贞这个建议的,是经过这段时间,他发现,尽管房子还是过去留下的老房子,人还是那些老居民,但经过那场疾风暴雨,偌大的一个街区,已看不到有多少人像以往那样悠闲地阅读报刊杂志,更听不见过去那种郎朗的读书声,与其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不如去打零工。
“哦,有件事我要跟你说清楚,”看着他欣然接受的样子,江一贞也很高兴,“我介绍你做的是县印刷厂的排字工,钱不多,一个月二十八元,而且可能有点伤眼睛。”
“钱不多没关系,”岑新锐连忙表态,“眼睛我自己会注意。”
“你最好还是和你爸妈商量一下,明天再回我的话。”
“好的,谢谢江妈妈。”
“好,好。”听岑新锐这样说,江一贞很高兴。不知为什么,江一贞虽然养了两个儿子,而且都会读书,但她对郑文淑的这个懂事明理的小儿子还是非常喜欢。她甚至想过,若是现在能像解放前那样结娃娃亲,她不定会向郑文淑提出两家做个亲家,将贾玲说给新锐。她觉得他是个会读书能干事的孩子,今后肯定有大出息。
江一贞想什么,岑新锐不得而知。他想的是马上回家,将做临时工的事情讲给爸爸妈妈听。他相信他们会支持自己的决定。
果然,这天晚上,听了岑新锐的陈述后,岑华年和郑文淑都表示接受江一贞的这份好意。只是郑文淑在同意之余,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说老岑,新锐去捡字,会不会影响视力?”
“应当没大碍吧?印刷厂那么多捡字工,没见几个戴眼镜的。自己注意一下就行了。”岑华年认为这不是个问题。
“也是,”郑文淑觉得丈夫说的有道理,只是,她马上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说,江一贞荐举新锐去印刷厂,是不是为了感谢你?”
“感谢我什么?”岑华年有点不解。
“你不是好几次将人民小学翻修工程的小工包给了居委会吗?”郑文淑觉得丈夫有点年纪一大便开始忘事的味道。
“你说这个?不会吧。”岑华年觉得不像这么回事,“要我说,还是和你关系好,想替你做点事的缘故。”
“也是。”郑文淑一想,是这个道理。
“倒是新锐,要对得起江妈妈的这份热心肠,”岑华年转过身来对伺立在一旁的儿子说道,“进厂以后要尊重领导和师傅,团结同事,遇事多请教,干活勤快点。不然,别人不光看不上你,就是对江妈妈,也有看法的,认为她荐错了人。”
“听见了吗?”郑文淑不无期待地望着儿子。在她心目中,孩子再懂事,也有想不到的地方。
“听见了。”面对父母的教诲,此时已经十六岁的岑新锐老实地回答着。在他的印象中,爸爸很少对他说做人办事当如何如何,平日里有什么要注意的,都是妈妈叮嘱,爸爸今天这样语重心长,足见他对自己去印刷厂非常重视。
“还有,你做的毕竟是临时工,不可能在印刷厂干一辈子,而且这运动也不可能长期搞下去,故此还是要抓紧学习。”岑华年看着正用心聆听自己讲话的儿子,很是满意,“下工以后,将哥哥读过的课本找出来看看,数理化有不懂的,可以写信问问他。”
“是。”
“儿子,听爸爸的,没错。”对丈夫的话语,郑文淑深感有理。她虽然插不上什么话,但却能通过对儿子的叮嘱加强丈夫说话的效能。
听郑文淑这样说,岑华年很是满意,尽管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状况。妻子虽然论文化只是读过贺龙早年开办的贫民夜校,仅仅识得几个字,但却颇通事理,平日里总是能夫唱妇随。他因此在不无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后,继续对儿子说道:“记住,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如果以为学校停课了就可以放弃学习,日后后悔的只能是自己。”
“我知道。”听着父亲这话,岑新锐深有同感。这除了他看不惯曲金柏等人,不愿与之为伍外,还在于他确乎爱学习,觉得书本里有无穷的乐趣,故此,不仅将父母的嘱咐牢牢记在了心里,而且敦促自己要好好去做。不过,此时的他并没有真正意识到父亲说的这番话分量到底有多重,只是到了他步入人生拐点时方意识到,这番话虽然极其朴实,却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正是得益于父亲的教诲,自己的人生之路方走得较衙后街那些伙伴们要坚实、沉稳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