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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刘的年轻人恣意狂放,轻飘飘一手棋拍在了棋盘的正中央,那里有一个圆圆的星位点,这处位置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它叫做“天元”。
在倭国的围棋历史上,三三、天元这两处被视为开局时的禁手,职业棋手是绝不允许在下第一手棋时往这两处落子的。
因为他们的围棋理论认为,三三过于偏重实地而失去了发展潜力。
至于天元就更不用提了,即围不了空又与取势毫无关系,存粹是浪费先手之利。
这种观念在倭国的职业棋士的观念里根深蒂固,视为不二法条遵循了几百年。
直到1933年10月6日,旅日的一代围棋大师、曾统治倭国棋坛十多年、将当时的倭国所有超一流棋手降为让先的吴清源大师,在挑战倭国围棋第一人本因坊秀哉时,走出了惊世骇俗的第一手三三、第二手星、第三手天元之后才有所改观。
这局棋被称为世纪大战,本因坊秀哉在当年被倭国棋坛奉为神一般的存在,是不可战胜的神话,棋院授予他“终身名人”称号。
而年轻的吴清源是旅日华人,时值倭人计划侵吞满洲前夕,这局棋受到倭人万众瞩目。
吴清源一路保持优势,倭人不顾脸面屡次在局势落后时提出“打挂”,就是棋局暂停,然后召集秀哉门下众多优秀弟子齐聚,与秀哉共同研究棋局变化,想出对应之策后在提出继续对弈。
就这样,吴清源依然保持着优势。
当弈至159手时,倭人又采用一贯的拖延策略再次请求“打挂”,回去之后集数十弟子之力研究,由弟子前田陈尔想出一手妙着,白棋第160手打入黑空。
棋局解封再次续下,秀哉如是落子。吴清源毕竟是一个人,面对集体智慧的结晶终究差了一筹,应对的不是最佳着法。
六十余手后,白棋第160手的威力显现出来,起到了关键的接应和引征作用,最终此局历时四个多月结束,吴清源以两目惜败。
这局棋结束后,倭国人自己都觉得没面子,修改围棋规则,从此在正式比赛中,一局棋必须在当天下完。
随后吴清源大师与倭国顶尖棋手也是他的好友木谷实,联合推出了新布局理论,极大的丰富了围棋布局的变化,对围棋发展产生了深厚影响。
现在流行的三连星、中国流等布局,都是新布局理论发展的产物。
在让四子的对局中,执白棋的一方棋手落子天元,明显带有瞧不起对手的意味,现如今的王笑天怎么能够忍受对手这样的轻视。
他抢占右路星位形成三连星,张开大模样进行作战。
刘叔叔的白棋似乎走的没有章法,这里挂一下、那里点一下不着边际。
王笑天是每着必应,专检最狠的来。
刘叔叔避而不战,只是一味地试他的应手,同时把白棋下的扎实有根。
几十手过去,刘叔叔开始发力了,上面点一下、下面碰一手、伸手打入、妙手双活,王笑天被杀的溃不成军败下阵来。
王笑天的眼泪都要下来啦,棋局进行到后面时他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过于急切的想拿下这局棋,撑得太满了,好几处的棋型过于薄弱留出了漏洞,被刘叔叔抓住破绽一举拿下,输的太憋屈了。
师父就在旁边看着,棋下成这样有失水准,恐怕过后又要被责罚,王笑天羞愧的低下了头。
云文生和姓刘的年轻人对视了一下,姓刘的年轻人点了点头,云文生拍了一下王笑天的肩膀,语气平缓的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再来一盘。”
王笑天的精神头上来了,他看看脸色波澜不惊的刘叔叔,试探着问道:“刘叔叔,能再和您下一盘吗?”
刘叔叔不置可否,伸手从棋盘上往起捡子,把白子归入棋盒。
王笑天一看这是默许了,赶紧把黑子收到棋盒里,下了下决心,对着刘叔叔说道:“刘叔叔,我知道我的水平下不过你,但是我想试试,您可不可以让我两子,我再跟您请教一盘?”
刘叔叔眼睛亮了,点了点头,云文生往直坐了一下,心里很快慰。
这局棋王笑天依然输了,但是输的一点也不难看,棋到中盘的时候,刘叔叔明显是拿出真本事来和他周旋了,王笑天竭力支撑了几十手,但是在计算力和对全局的把控上面,与刘叔叔的差距明显,特别是个别之处的一些着法变化,王笑天根本就没有见过,拿不出好的应对之招。
两局棋下完,王笑天已经发现,这个刘叔叔的棋力比师父还要高出一截,特别是他在中盘对局中走出的一些下法,师父从来没有给他讲过,应该是新的变化走法,刘叔叔却研究的很深。
下完棋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刘叔叔起身告辞,云文生问他:“吃个饭的时间也没有吗?”
刘叔叔抱歉的说道:“师兄,我也想和你好好坐坐,但是那边已经开始了,我要是不过去,陈老师该不高兴了。走的时候跟他说是来看你,才给了我几个小时假,时间不够了。”
云文生站起身来,有些不舍的说道:"见你一面我就很高兴了,我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东西,就送你一句话吧,祝你早日拿个全国冠军回来。“
他趔趄着走到刘叔叔跟前,刘叔叔扶住了他:“师兄,你就不要送我了。”
云文生说道:“那怎么行,送是一定要送的。”
他回头对王笑天说:“红红,你把棋收拾一下,我去送下刘叔叔,回来咱俩去吃包子。”
刘叔叔跟王笑天说:“红红,好好跟你师父学棋啊,再见,”搀着云文生出去了。
王笑天跟他告别:“刘叔叔再见,有空我去找你下棋。”
他把桌子上的棋子收好,在家里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云文生回来,看看外面天挺黑,王笑天拿着手电出门去迎云文生。
出了巷子没多远,遇上了一瘸一拐回来的云文生,爷俩把门锁好去了院门口的“天津包子铺”,云文生要了四两肉包子、两碗鸡蛋汤,跟王笑天吃喝完了,王笑天扶着云文生,爷俩回了家。
一进家,不用云文生说话,王笑天就规规矩矩在当地站好,主动向云文生认错:“师父,我今天给您丢人了,您惩罚我吧。”
云文生坐到床上摆了摆手,有些落寞的说:“输给他你不丢人,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是你呢。”
他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但是你今天犯了什么错误你知道吗?“
王笑天嘟囔着小声说道:“我太想赢了,棋下的太急,刘叔叔的水平太高,我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云文生摇摇头,语重心长的对王笑天说:“不了解对手实力就狂妄自大轻敌冒进、求胜心切不精心计算、处于劣势心浮气躁、看到对手强大就没有了争胜之心,这是作为一个棋手的大忌,做人也是一样,知己知彼、审时度势、合理计划、缜密实施方能立于不败之地,你好好想想吧。“
云文生停了一下,提高了声音:“对手强大并不可怕,怕的是没有了斗志,这就很可怕了,第二局棋你的表现就不错,逼得他使出了真本事,刘叔叔对你的表现很满意。”
叹了口气,云文生对王笑天说:“可惜你的年龄有点大了,要是再小个三四岁,嗨------”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次师徒间的对话,在幼小的王笑天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云文生所讲的不仅仅是下棋的道理,他的话里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和做人、做事的准则,使王笑天受益良多。
小学毕业,王笑天以差0.5分满分的成绩考入云城市师大附中。
专心学业之余,他仍然有空就往云文生家跑,不过现在主要是为了帮师父干些家务,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了。
进入冬季,云文生的气管炎又犯了,打针吃药治了一个来月,病情有所缓解。
他一到冬天就身体不舒服,单位了解他的情况,让他休息养病,王笑天除了上学,其余的时间多数用来照顾他。
接触的时间长了,云文生也跟王笑天聊了一些以前的事。
他的老家是河北省涿州地区的,跟着父母在石家庄生活。
在四五岁的时候,云文生患上了小儿麻痹症,后来病是治好了,却落下了残疾。
他的父亲是小学教员,也是个业余围棋爱好者。为了让行动不便的云文生多一些童年的乐趣,就教会了他下围棋。
不想云文生在围棋方面的天赋极高,没有多长时间父亲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因为职业的缘故,父亲与一些文化人是朋友,那时的围棋是一项高雅的活动,有文化的人喜欢附庸风雅,多少都会下一些。
偶尔到云文生家串门时,也会乘兴下上几盘,父亲棋力一般,就让云文生来下。
这下不得了啦,父亲的几个朋友竟然没有一个人能下过他,云文生围棋小神童的名气就传起来了。
父亲有个朋友认识冀地的围棋名家谈奇,经他牵线搭桥,云文生投入谈奇门下正式学习围棋技艺。
当时处于战乱年代,石家庄那时的地名还叫石门,云文生在谈奇门下学棋八年,当时他的水平已经略强于师父谈奇,但是在那个年代,人们连温饱都难以为继,哪有闲情逸致来做这些风花雪月之事,谈奇为了躲避战乱也回了乡下的老家隐居。
云文生在当地已经有了一些名声,靠着教人下棋和偶尔与慕名而来的的棋手赌棋,也有些收入贴补家里,这样一直到了全国解放,随着父母辗转来到云城安家。
那时靠下棋是维持不了生活的,已经二十一岁的云文生仗着多年打古籍棋谱修炼下的文字功底,经人引荐在刚成立的云城日报社找了一份文字校对的工作,一干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
期间父母先后去世,云文生由于身体有残疾,始终也没有成家。
七十年代初,他有机会回了一次老家,期间他专门到了石家庄去看望老师谈奇。
那时谈奇的身体的已经不太好了,但见了阔别多年的得意弟子情绪很好。他告诉云文生,现在国家开始重视围棋这项古老的国粹技艺,正在筹划组建国家集训队。
老人对云文生半路改行没有坚持下棋,感到十分痛惜,但是受内外条件所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谈奇给云文生介绍了新收的几个弟子,其中就有跟王笑天下了两盘指导棋的刘叔叔,当时见云文生时他才十来岁,但在后来的八九十年代,却是成为了驰骋国内外棋坛、以酷爱攻杀闻名于世的一代著名国手。
与王笑天在云文生家是巧遇,那次他是随国家围棋集训队总教练陈祖德大师到云城所在的地区挑选苗子来的。
王笑天由于年龄偏大,遗憾的失去了这次机会。这件事云文生并没有对王笑天说起,怕他听了受不了刺激,实际上云文生自己心里的难受劲儿比谁都要大,这只怕就是世事弄人,他们师徒二人都错过了在另一个人生舞台上大放异彩的机会。
因为有了围棋这个爱好,王笑天上学之外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学棋、下棋上,因此与同学们的接触不多,加上他一直觉得自己在云城就是个外人,院儿里的孩子们都排斥他,使他形成了一种奇怪的性格,类似于具备双重人格。
回了鹿城他便如鱼得水,性格开朗活泼,又有曹志刚等一群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玩伴跟他玩耍,他一直视自己是鹿城人。
而一回到云城,妈妈总是忙工作,疏于照顾他,也没有人跟他玩耍。只有在云文生那里,王笑天才有了一点家的感觉,这里有他随时能见到的师父,师父关心他、照顾他、教他下棋、也教他怎么做人,王笑天跟云文生的感情很深。
这年放了寒假,已经上了初一的王笑天照例回了鹿城的姥姥家过假期,这是从他回云城上学后就形成的习惯,寒暑假从不例外。
走之前他给师父云文生尽量多在厨房里面储备了一些煤炭、劈柴,想着师父可以省些事儿,大冷的天少往外跑几趟。
云文生乐呵呵的对他说:“你又不是见不着我了,过了年不是就回来了吗?”
想着师父又要一个人孤零零地过这个大年,王笑天还哭了一眼,师父笑话他没出息,哄着他赶快走,王笑天才恋恋不舍地从师父家出来,妈妈把他送到火车站,他自己坐火车回了鹿城。
大年三十上午,放了假的孔艳艳才回了鹿城,一家人团聚吃了个团圆饭。
饭前王笑天跟在厨房忙活的舅舅说,今年还像去年一样,要多准备出来一些扒肉条、清蒸羊肉、炸丸子什么的冻起来,回云城时给师父云文生带上,舅舅满口答应。
他没有发现,当他跟舅舅说这些话时,外屋的姥姥和妈妈都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泪。
过完年就快开学了,大年初六妈妈带王笑天回云城,姥姥本来要跟他们一块儿去,可是初五晚上大概是着了凉,第二天早上姥姥有点发烧起不来了,自然也就没法儿陪着王笑天回去,把个满心欢喜的王笑天难过的不得了,极不情愿的跟着妈妈回云城了。
姥姥担忧地看着跟妈妈出了门的王笑天,眼泪潸然而下。
下了火车王笑天才想起来,给师父云文生准备的熟食一样也没有带,急的他当时就哭了起来。
这时候妈妈孔艳艳犹豫着跟他说,你师父没了。
“没了”是鹿城人的俗语,就是说人死了,妈妈的意思是云文生死了!。
这下王笑天不干了,哭着指住妈妈说她骗人,妈妈告诉他,在他回了鹿城十一天之后的上午,报社的人发现云文生今天没有来上班,怕他是老毛病又犯了,派人去家里看看他。
单位的人到他家时,看着屋门没锁,在院子外面怎么喊也没有人来给开门,感觉到不对跳到院子了弄开门进了家,发现家里有煤烟味儿,再看云文生倒在里屋的地上已经没气了。
公安局来人看过,最后得出结论,是由于煤气中毒死亡的。
王笑天疯了一样从火车站跑回了报社大院,来到他无数次踏入的院门前,发现大门上挂着一把陌生的锁头,他使劲敲着院门,大声喊着:“师父、师父------”
但是那个清亮的声音再也没有回答他,师父云文生就这么消失了。
王笑天与师父云文生偶然相遇,因棋结缘,在他孤独的幼年是师父陪他度过的,他们亦师亦友,王笑天从师父这里才体会到了一些父爱的关怀。
可是师父就这么走了,他突兀的出现在小王笑天的生活,又如黄鹤一般渺然离去,给王笑天空留下无尽的思念与伤感,这让少年的王笑天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