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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五月十五傍晚,盘龙峡谷西北口外,一匹白色骏马扬尘驰向西北方,马上男子“哎哟哎哟”连叫两声,扑通摔倒,一名绝色少妇头戴面罩,身穿黑纱,背负青翼,一柄龙形长剑自右手交至左手,飞身上马勒之急停,款步踱在落地男子跟前,噘嘴嗔道:“你可真笨。”
男子苦笑道:“我不能不学么?”
少妇道:“堂堂教主,怎能不懂骑马?万一来日千里远行,难不成你要徒步?”
男子笑道:“我向沉儿涵儿借用一下,他们孝顺爹爹,想必不会介意。”
少妇轻轻拎起丈夫耳朵,道:“当年我深居魔界,白翼在你隔壁内室闲置多时,爹爹可也没来借用。”
男子一脸哭丧,道:“是,谨尊夫人教诲。”
少妇嫣然一笑,道:“这样才乖。”
这对夫妇自是晋无咎与莫玄炎,二人于三年前得子晋伊沉,又于一年前得女晋伊涵,如今子女双全,莫玄炎得丈夫悉心照料,早已修复元气,远望亭亭玉立,近看玲珑挺拔,细品其婀娜美艳,犹胜少女新婚。
依照莫家祖训,“鸿鹄之翼”与“青鸾之翼”代代相传,但教子女幼学,父母便不可再据为己有,莫玄炎这才未雨绸缪,拖着晋无咎同练骑马,哪知他武学天赋虽高,来到马上却蠢笨如牛,莫玄炎早在长子出生前已然学会,晋无咎却在幼女足岁时仍自摔个不停。
晋无咎一手牵马,另一臂由莫玄炎挽住,正欲回谷,身后传来马车之声,不知何人天黑后仍自赶路,不以为意,走到旁边让出一条道来。
回到西北谷口,却见先前那辆马车停在路边,一名白衣男子候于车前,与谷口鬼界弟子相安无事,想是由鬼界弟子告知教主正在不远处,遂于此间安然等候。
鬼界弟子见晋莫返回,当先一人道:“教主,夫人,这位少侠有事求见。”
白衣男子拱手道:“晋教主,晋夫人,我们又见面了。”
晋无咎骤觉右臂被爱妻抓紧,不知何故,只道认得眼前白衣男子,转头却见她紧盯马车,胸脯如蓓蕾起伏,知她素来冷傲,极少如这般心潮澎湃,人前不宜多问,再看白衣男子比自己大两三岁,脸庞清秀,颇有几分女子婉约,双目炯炯有神,暮色中藏不住其锐利,又为整个人带来勃勃英气。
晋无咎见他言行举止不卑不亢,心生好感,回礼道:“请问这位是……”
白衣男子道:“在下昆仑神界湛倾。”
晋无咎登时心跳加速,两眼圆睁,道:“昆仑,神界。”
湛倾道:“正是。”
晋无咎道:“五年前昆仑之战,百人中有没有你?”
湛倾道:“晋教主最后松开碧痕,将她抱走之人便是在下。”
晋无咎心头巨震,双拳不自觉握得格格作响,五年前他力竭之余,遗落沈碧痕尸身,五年来始终耿耿于怀,哪知这夺尸之人竟有如此胆量送上门来,十四经脉真气涌动,长发衣襟随之飘散,虽一时未动杀心,眼神里已满是杀气,森然道:“你来做甚么?”
莫玄炎察觉掌心异样,忙道:“无咎,别这样。”
湛倾道:“看来还是晋夫人冰雪聪明,已猜到在下的来意。”
晋无咎不解,见莫玄炎泪光莹莹,只在双眶中打转,道:“玄炎,你怎么了?”
莫玄炎来到马车前,手伸一半又即缩回,转向湛倾,道:“不请同行之人出来相见?”
湛倾这才拉开帷裳,道:“碧痕,素萦,我们到了。”
这两个字如雷轰电击,晋无咎向后趔趄两步,莫玄炎赶紧扶住。
马车中先是一个女童,奶声奶气叫着爹爹,小手一张,被湛倾抱入怀中,随即走出一名绿衫女子,身形高挑纤瘦,与湛倾一手相牵,盈盈走下马车。
女子腰间一柄长剑,蓝色剑身龙头剑柄,本是晋莫熟知的“冰夷剑”,待她抬起头来,但见容颜绝丽,在莫玄炎面前毫不逊色,目光纯澈如水,与夜幕山色亲密相融,美如画卷,却不是沈碧痕是谁?
晋无咎失声道:“碧痕,真的是你!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沈碧痕道:“呸!你才死了,你是谁?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晋无咎一腔喜悦化作愕然,眼前女子无论样貌声音,还是服饰佩剑,皆为烙印在记忆中的沈碧痕无疑,却听她一连两问,竟与自己素未谋面,道:“我,我是晋大哥……”
沈碧痕秀眉微蹙,低头沉吟道:“晋大哥……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再抬头看莫玄炎,与她面罩下的双瞳对视半晌,俏脸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
莫玄炎一手松开丈夫,将“衔烛剑”出鞘一半,呈翻手为昼,沈碧痕心领神会,同出一半“冰夷剑”,双剑本有灵犀相通,一经照面,各自弥漫开红橙、蓝绿两团气雾,呈长圆状将两柄剑身剑鞘包裹在内,随四人一呼一吸,雾气逐渐膨胀,鞘口处又各催生出一条丝状细烟。
红黄者如火,蓝绿者如水,在空气中几经缭绕,几经环旋,相互吸引而去,直至水火相容,融合后冉冉转黑,如仙踪飘渺而上,一边蒸腾,一边汲取左红右绿、左橙右蓝、左红右蓝、左橙右绿为自身所用,不经意又在高空某处绽放出来,谷口狭道为七色映耀,霎那间灿烂生光,美轮美奂。
久之,莫玄炎玉腕一转,呈覆手为夜,红雾徐徐转作青烟,只一忽工夫,双剑气流由相吸变作相斥,两条丝状细烟如有灵性,折而返回,中心仙踪失去源流,自然烟消雾散,七色“哔哔啵啵”数声,直为夜幕吞噬。
二女回剑入鞘,莫玄炎将“衔烛剑”交给丈夫,走到沈碧痕面前,见她并不躲闪,张开双臂与之相拥。
山间黑幕缓落,西北谷口鬼界弟子手持十数火把,火光中湛倾见莫玄炎娇躯轻颤,面罩中更有晶莹滚落,沈碧痕则一脸平静,妙目茫然,湛倾道:“碧痕,想起甚么了么?”
沈碧痕扭头稍看谷口陵园,再抬望盘龙正峰,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认得这里,但这里的一切,好像似曾相识……”
喃喃又道:“……包括这位妹妹,和她的剑,还有,还有这个怀抱也是……”
双手小臂一抬一放,犹豫再三,终于也将莫玄炎圈起。
晋无咎第一次召开“朝阳谷”大会前日,曾与卓夏等一干人入仙界“琢玉宫”,听夏蓬莱、夏昆仑兄弟自述当年罪状,事后离开“琢玉宫”,二女曾经有过一抱,不同者只在其时为沈碧痕主动上前,如今六年过去,沈碧痕绞尽脑汁,仍难觅得这桩往事。
晋无咎见她的确忘记自己,虽重逢之喜犹在,却多少夹杂惆怅失落,莫玄炎这才松开怀抱,回眸道:“无咎,该命碧仁前来迎接安顿,还是直接让他们……”
晋无咎这才回过神来,道:“二层还有不少空房,三位若不嫌弃,请随我们上‘青龙殿’。”
湛倾道:“久闻‘青龙殿’乃贵教圣地,难得晋教主晋夫人礼贤下士,在下却之不恭。”
递给车夫一个金锭,后者连声道谢,欢天喜地喝驾而去。
晋莫原本来去飞行,却得沈碧痕不期而至,将白马交于鬼界弟子,陪一家三口自山道徒步而上。
湛倾怀抱爱女,与晋无咎并肩在前,莫沈二女于百步后尾随。
湛倾道:“久闻晋教主盖世神功又平易近人,盖世神功在下五年前已然领教,至于平易近人,今日一见,看来传言可信。”
晋无咎笑道:“五年前我被你们打得重伤吐血,昏睡四个多月才捡回一条命,哪来甚么盖世神功?”
湛倾道:“晋教主直面我神界百人时,才刚经历一场恶斗,纵是如此,仍能单凭反震之力,将我神界尊者与四大护法重创,教我神界族人大开眼界。”
晋无咎早已习惯俯瞰武林,对湛倾赞誉之辞淡淡一笑,未有丝毫得意之心,道:“湛兄和我说说碧痕罢,五年前我和玄炎见碧痕全无鼻息,皆道她已死去,为此伤心欲绝。”
说罢看他一眼,又道:“尊夫人,确实便是我认得的那个碧痕罢?”
说这话时眉目皆忧,只担心这好容易得来的惊喜,又被他一语浇灭。
湛倾道:“既是当日碧痕,又非当日碧痕。”
晋无咎道:“湛兄此话怎讲?”
湛倾道:“碧痕阴寒内力伤及脑髓,虽于未来无碍,于当下无碍,却理应将过往抹得一干二净。”
晋无咎心下一沉,道:“原来如此,难怪碧痕不再记得我和玄炎。”
湛倾道:“不,她还记得。”
晋无咎奇道:“她还记得?”
湛倾道:“在下与碧痕成亲三年,她常一个人静静发呆,我问她在想甚么,她说隐隐觉得,便在昆仑仙境以外某处,有一个她的故地,有两位她的故人。”
晋无咎道:“碧痕真是这么说的?”
湛倾道:“据我神界医神所言,如此创伤,都不能抹净前尘旧事,证明此间确曾有她刻骨铭心的记忆。”
晋无咎默然。
湛倾又道:“五年前炎火之山初遇,我见晋教主紧拥碧痕痛不欲生,还道她是你的……”
晋无咎连连摆手,道:“湛兄你误会了。”
湛倾笑道:“后来我听仙界弟子说起,得知晋教主与身旁蒙面女子方为夫妇。”
晋无咎道:“碧痕于我有恩,我视她为挚友,和她清清白白,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忽而想到一事,道:“夏家兄弟有没有被你们处死?”
湛倾道:“晋教主希望我们有还是没有?”
晋无咎道:“这两兄弟都不是甚么善类,若非看在他们女儿份上,六年前便已被我料理。”
湛倾道:“看来晋教主有不少在意的女子,难得晋夫人如此宽宏大量。”
晋无咎笑道:“她们都如我的手足同胞,早已嫁人生子,以玄炎自信,对碧痕尚不多心,何况他人。”
二人同时想起往昔,各自沉默走出一段,叫素萦的女童也不吵闹,只在湛倾臂弯中来回转身,对眼前饶有兴味,晋无咎见她眼珠乌黑灵气逼人,道:“这便是湛兄和碧痕的千金罢?不知是否叫作湛素萦?”
湛倾道:“正是。”
对湛素萦道:“这位是妈妈的兄长,素萦有没有喊过舅舅?”
湛素萦娇声道:“舅舅好。”
晋无咎笑道:“素萦好。”
又道:“你们若肯在‘青龙殿’长住,我家沉儿涵儿定会喜欢素萦这个新朋友。”
湛倾道:“晋教主希望我们长住?”
晋无咎叹道:“我知道,碧痕嫁入昆仑仙境,不能再当盘龙峡谷是自己的家,未知你们这次打算盘桓多久?”
湛倾听他说得诚恳,道:“不瞒晋教主,在下不忍常见碧痕怅然若失,此次前来,确是做了长住盘龙峡谷的打算。”
晋无咎大喜,道:“湛兄此话当真?”
湛倾道:“本想我们一家三口冒昧前来,不受欢迎的话,则不日再回昆仑仙境,但现下看来,此话可以当真,只不过……”
晋无咎抢道:“只不过甚么?”
湛倾道:“只不过碧痕本是神界中人,若要长住,‘青龙殿’怕有不妥。”
晋无咎一摆手,道:“只要你们愿意不走,‘青龙殿’或是神界都不重要,多年前我便当着二位姑娘之面明言,在我眼中,玄炎碧痕一般高贵,不因玄炎是我妻子而有分别,我自然希望你们能入住‘青龙殿’,可若你们觉得神界更自在些,我也绝不勉强。”
湛倾道:“与晋教主有旧交的原只碧痕一人,在下与素萦无端受此厚待,于理不合。”
晋无咎道:“我虽为一教之主,却最看不惯卑躬屈膝,好比现下神界界主沈碧仁,亦是碧痕的堂兄,对我向来没个规矩,我却不讨厌他,反倒对他有几分欣赏。”
湛倾道:“晋教主是暗指在下没个规矩。”
晋无咎笑道:“和这样的人来往,才教人轻松痛快。”
说话间来到二百丈高,木栅两侧各有仙鬼二界弟子值守,见晋无咎亲临,赶紧打开木栅容他通行,湛倾不通盘龙武学,见仙界弟子光着膀子,心下奇怪,却未张口询问。
走出数十步,身后传来多人齐声惊叹,湛倾道:“想是弟子们认出了碧痕。”
晋无咎道:“我想也是。”
见湛倾停步,道:“湛兄请放心,玄炎应付得了。”
再走一阵,晋无咎道:“我看碧痕‘冰夷’仍在腰间,不知剑法上的造诣是否更胜五年以前。”
湛倾道:“碧痕头部经脉遭受重创,再也无法催动神界秘术,‘直符九天剑’因而无法达到上层修为。”
晋无咎道:“神界秘术,便是汲取他人阴气么?”
湛倾道:“神界‘直符九天剑’本身为至阴至寒内力催动,既无阳热可以调和,便惟有将‘阴寒’二字发挥到极至。”
见晋无咎蹙眉不言,道:“晋教主似对我神界练功之法颇有微辞。”
晋无咎道:“湛兄口中‘神界秘术’,我教惯称‘沈家秘术’,非但教对手元气大伤,同时打破自身体内阴阳平衡,实是害人害己。”
湛倾道:“我神界弟子数百年来修练‘直符九天剑’,对个中轻重岂能不知?之所以始终坚持,也是权衡利弊后的决定。”
晋无咎道:“神界弟子为何不以‘琅环碧玉掌’达成阴阳并进?”
湛倾道:“甚么‘琅环碧玉掌’?”
晋无咎微微一惊,继而想起“独山无涯”所载,道:“是我糊涂了,‘琅环碧玉掌’由我教龙祖师所创,为神界武学量身定做,也难怪湛兄不知。”
二人各有所思,沉默片刻,晋无咎又道:“这样罢,明日由我出面,带你们和沈碧仁相见,你们都有‘直符九天剑’傍身,要推溯起武功路数,可说出自同门,若能得他传授‘琅环碧玉掌’,岂不美事一桩?”
见他不答,又补上一句:“不过我们有言在先,我只负责引见,至于是否传授,还是要看沈碧仁的意思。”
湛倾道:“看来那沈碧仁的确不把晋教主放在眼里。”
晋无咎道:“非也,我接掌我教已有七年,取消六界上中下之分,我虽高居‘青龙殿’,却从不干预六界内部事务。”
湛倾默然。
二人走出足有两百步,晋无咎仍不见湛倾出声,侧头见他垂首低眉似在沉思,道:“湛兄在想甚么?”
湛倾道:“晋教主的确是个特别的人,特别到教在下怀疑。”
晋无咎奇道:“怀疑甚么?”
湛倾道:“怀疑你与五年前在昆仑仙境横眉冷眼,一招震伤我神界尊者护法的那个晋教主,是否同一个人?”
晋无咎笑道:“武功高低和待人冷暖,原本是两回事。”
入“青龙殿”后,晋无咎吩咐下去,立时便有丫鬟一顿张罗,时过五年,琴棋书画四婢均在西殿十二洞觅得品貌出众的男弟子,由晋无咎风光送嫁,其中瑾画嫁给沈碧仁,成为神界界主夫人。
说起沈碧仁,自接任神界界主,免不了常被晋无咎召入“青龙殿”正殿议事,与瑾画见面次数随之增多,二人原本诸多口角不合,到这会更是如得天赐良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可男女之爱任谁难以言说,二人看似互不相让,情愫却在不知觉间萌发,某日沈碧仁回南峰前忽而冒出一句:
“今日胜负未分,瞧你不服气的样子,敢不敢嫁入我神界门庭?往后没有教主撑腰,我天天陪你一较高下。”
瑾画受激不过,脱口道:“嫁就嫁,我要怕你,那也不是瑾画。”
此言一出,晋莫相视而笑,二人私下里早有戏称,说沈碧仁与瑾画颇有夫妻之相,见此丝毫不怪,琴棋书三女则大是讶然,瑾画一句话未经大脑,待反应过来满颊潮红,啐道:“你这无赖!”
沈碧仁哈哈大笑,转身翩然下山。
尔后过不几日,晋无咎便做主这门婚事,莫玄炎则悄入神界找到沈碧仁,要他善待瑾画,沈碧仁曾恋莫玄炎多年,至她出嫁终将爱意收回,到这时心思转至瑾画一人身上,与面罩中莫玄炎一双墨眸直直相对,郑重承诺绝不三心二意。
此后一切水到渠成,沈碧仁与瑾画成婚后拌嘴不断,彼此却极为恩爱,可说一对欢喜冤家。
之后两年,环棋、瑗琴、瑭书相继做了新娘,只因四女嫁人后分往魔神二界,新来丫鬟不识沈碧痕,未曾引得轩然大波,省去晋莫不少麻烦。
当晚一家三口于二层落脚,湛倾、沈碧痕夫妇入靠近东北长廊一间“沧海阁”,与晋莫“龙宫”一屋相隔,湛素萦则与晋伊沉晋伊涵兄妹同住“临在园”,与两对父母均为斜对门。
晋莫幼女晋伊涵尚在牙牙学语,长子晋伊沉则已行言流畅,二童继承父母美颜,各只一岁三岁,已是浓眉长睫,鼻梁高挺,相较湛素萦之冰雪灵秀,又是另一种俊俏。
湛素萦生来顽皮却也乖巧,“临在园”见晋伊沉时,依父母所言,叫一声“哥哥好”,却见他不冷不热盯住自己,连笑容都不给一个,湛素萦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想要逃回父母怀中,晋伊沉拉住她一只手,道:“你别走。”
湛素萦怯生生看看晋伊沉,又转向父母投去哀求目光,一双瞳孔满是水汪惹人疼惜,晋无咎对湛倾笑道:“沉儿随他母亲性子,人前少言寡语,既肯出言挽留,定是喜欢素萦这个妹妹。”
晋伊沉道:“嗯,喜欢。”
仍只一脸严肃,一句话却说得极是认真。
当晚“龙宫”,晋莫心绪未平难以成寐,同上“翼殿”至“独山无涯”,又一次于“生门”前止步,这一次反是晋无咎沉默,莫玄炎忍不住问道:“在想甚么?”
晋无咎眉头微蹙,单手轻轻抚墙,触摸于一个人体刻痕,人体背朝外侧,左右各一经脉贯穿头脚,正是后背“足太阳膀胱经”,周有如烟如雾圜行升腾,每过二三穴,右侧辅以密麻小字注解,记载得十分详尽,直上至颈部“天柱穴”,经脉呈现紊乱扭曲。
人形双手抱头,虽只一个后脑,瞧不见脸上表情,但想来十分痛苦。
晋无咎忆起昆仑仙境沈碧痕跌落前的模样,幽幽道:“自从我们第一次踏临此间,你便时常盯住这满壁图文呆呆出神,昆仑仙境一战,你所修阴力化作阴气不住流向碧痕,适才山下见到湛倾,你又如此心神激荡。这五年来,你未有一刻放弃碧痕。”
莫玄炎被他说中心思,走上一步,久久望墙不语。
晋无咎又道:
“涅槃之慈,直符之福,龙祖师欲以两家武学相互救治,可‘独山无涯’洞开当日,碧痕修为已不在你之下,此后汲取同族百具尸体,酣战中再将奚清和吸干,终于凌驾于你,你不能和她旗鼓相当,惟有顺势为之,趁她经脉脏腑息流激增,一时未能平复,非但不加疏导,更将自身阴力灌入,致她真气岔乱,不支而倒。”
莫玄炎道:“我早已对你坦白真相,你旧事重提是在怨我?”
晋无咎握住她一双手,道:“别傻了,你受‘生门’点拨,心知舍此再无它法化解碧痕一身阴邪内力,可‘生门’所载毕竟以我教内功为根基,过程中碧痕免不了恶念入脑,此举可说铤而走险,你不想我落得个败兴收场,吉凶祸福明朗前只字不吐,宁可一个人承担下来,这分心意我岂能不懂?”
莫玄炎一言未出,被他将多年所念和盘托出,芳心一片暖慰,一双手又被握在掌心,久久不见松开,冲他薄唇轻扁,面罩中的双瞳满是似水柔情,道:“沉儿涵儿都会叫爹爹妈妈了,还这么为老不尊。”
晋无咎索性将手放在唇边轻轻呵气,道:“别说儿女,便是孙儿孙女出生,我也不会放手。”
莫玄炎白他一眼,却也没再挣开,道:“喂!有件事还得有你点头才行。”
晋无咎道:“碧痕回到盘龙峡谷,你想和她一同修练‘凤凰九天剑’。”
莫玄炎道:“你许不许?”
晋无咎道:“你说呢?”
二人相视一笑,静静相握片刻,晋无咎又再望墙,道:“这些年每一次经过这里,我总是走马观花,不愿朝深处钻研,龙祖师为天底下不世出的奇才,也不知碧痕修过‘生门’,能否……”
莫玄炎看出他的心思,轻声抢道:“不可能啦。”
晋无咎不通医术,却因内功早臻化境,于经脉伤损深知利害,对这答案实有心理准备,莫玄炎知他失落,柔声慰道:“五年前的碧痕并不快乐。”
晋无咎挤出一丝笑容,带有七分苦涩,道:“不错,记忆虽然宝贵,对碧痕却不如没有,如今她嫁人生女,往后留在我教,得人敬重善待,可说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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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碧痕因家学之故,自幼阴盛阳衰,更强练沈家秘术,令盈盈娇躯如履薄冰,五年前昆仑仙境一战,莫玄炎假“生门”传授之法以毒攻毒,虽教其奔流决堤溃散,终不能一蹴而就。
次日一家三口在沈碧仁安顿下搬入神界,沈碧痕虽已失去过往记忆,却与莫玄炎极为投契,在后者带领下直入“独山无涯”,一边以“生门”所载,渐渐清除身体余害,一边与莫玄炎双剑合璧,令莫沈两家武学达就更高造诣。
湛倾同受神界武学所扰,程度却远不及沈碧痕严重,在神界弟子指点下融入“琅环碧玉掌”,以求阴阳均衡。
“琅环碧玉掌”深藏龙剑阁教诲魔神二界爱徒一番苦心,每招每式精微奥妙,仅十五日后,湛倾深觉其益。
第三十一日,湛倾向沈碧仁与晋无咎提出,欲将掌法连同心法带入昆仑仙境,以解救神界族人,征得二人同意后,于第四十六日启程,因路途遥远,暂且留下沈碧痕与湛素萦。
一家三口在西北鬼界入口话别,沈碧痕携爱女返回谷内,来到西南山路,正欲盘山而上,忽而想起一事,道:“素萦累么?我们下山一次不易,要是不累,妈妈带你去一个地方。”
湛素萦道:“好——”
横穿径长一里有余的“振音界”,母女二人自西北来到东南,向蓝衣弟子讨要解药后,踏入妖界“花海”。
“花海”一眼无际,仿若世外桃源,彩蝶成群翩翩,游蜂结队起舞,湛素萦生于昆仑仙境,长于炎火之山,论其美轮美奂,未必便亚于此间,却因初来乍到饶有兴味,伸出娇嫩肉掌,一只白色蝴蝶停于掌心。
沈碧痕见爱女欢喜,笑靥纯真宛若仙童,涌上一股柔情,忍不住蹲下在她小脸上轻轻一吻,湛素萦先是扭头好奇,星月明眸连眨数下,也在沈碧痕脸上回以一吻。
沈碧痕再起身时,十步外一人站立,却是晋无咎。
这日适逢莫玄炎前往“神谕宫”,与沈碧仁议些魔神二界杂事,晋无咎未登“翼殿”,心血来潮来此“花海”打坐,深修散毒之法,不多时传来欢声笑语,与沈碧痕湛素萦母女不期而遇。
沈碧痕手牵爱女,走到晋无咎跟前,微一躬身,道:“教主。”湛素萦甜声道:“舅舅好。”
过得这些日子,沈碧痕始终未能改口叫回“晋大哥”,晋无咎不便强求,见她言神举止处处透着恭敬,知她再回不到从前,默默轻叹,微笑点一点头,沈碧痕道:“未知教主在此练功,我们这便告退。”
晋无咎道:“我今日功课已然做完,你难得下山,带素萦多玩会儿罢。”
又向湛素萦道:“素萦,伊沉哥哥和伊涵妹妹想你得紧,晚些你来‘青龙殿’找他们玩,或者舅舅带他们来神界看你,好么?”
湛素萦欣欣然笑弯细眉,道:“好——”
晋无咎再是一笑,正欲离去,沈碧痕道:“教主。”
晋无咎道:“还有别的事么?”
沈碧痕欲言又止,见晋无咎半侧身长眺远方,目光深邃,极力不露声色,却分明被自己一语牵动心绪,忍不住道:“听堂兄说,我们本为旧友。”
晋无咎眼睑不自觉微张,脑畔回旋飞转相识种种,面对突如其来简单一问,竟不知如何作答。
湛素萦抬头看看母亲,又看看晋无咎,眼神再次聚到沈碧痕身上,年幼的她对长辈喜怒哀乐尚不能懂,只觉今日反常,脑袋微侧,澄澈双瞳中,流露的尽是不解。
许久,晋无咎道:“你和玄炎情同姐妹,自然一早和我相识,我们见面不多,却可算得旧友,告辞。”
侧头朝母女二人勉力一笑,终于振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