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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曾经见过的那些被规矩击中过的人的惨相,范无救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倒不是怕死。
事实上,这把规矩论杀伤力,远不如那些斩仙弑神的杀伐神器。
或者说,它根本就不是一件凶器。
反正范无救也从未听过有谁死于这把规矩之下。
可即便这样,被这把规矩鞭打,依旧是远乡排名第二的刑罚。
至于排名第一的刑罚,则是被打入无间地狱。
因为这把规矩真正厉害的地方并不在于皮肉之苦,而在于它有“拷问”人之内心的力量。
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这三者之中,前两者外人很难帮忙,基本上全靠自觉。
而且对于那些无可救药之人来说,前两者其实已经没什么意思。
审判与刑罚唯一能够帮助到被审判者的,大概就是让他们知道何为耻。
规矩只是被用作为一件刑具。但实际上,它是一把勇者之刃。或者说,是一把知耻之刃。
它能够将一个人内心深处最恐惧最厌恶最愤恨最耻辱的记忆中翻捡出来,洗刷晾晒干净之后,摊在你面前,让你反复观摩,直到你幡然悔悟为止。
这才是规矩最可怕的地方。
当然,范无救还知道,这其实也是规矩最珍贵的地方。
因为它的勇,它的知耻,并不止针对敌人,还针对它的持有者。
就像剑开双刃,一者对敌,一者克己。
规矩最大的作用其实是帮助持有者内省。
修行这件事其实可以看做积蓄灵气与修心两件事。
前者是水磨工夫,而后者则是水磨工夫加悟性。
在修行界,能够辅助修行者积蓄灵气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能够辅助修行者修心的东西,那真的是凤毛麟角。谁要得了这样的宝贝,也大都敝帚自珍,财不外露,所以修行界中鲜有流传。
规矩算是范无救知道的此类宝贝中的佼佼者。
至于范无救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
那又是一桩旧闻。
曾有一任阴律司主判官,在执行公事时,遇到前世的生父,心生感恩,私念一起,擅自为其多添寿十载。此事被陆之道发现,前去问罪。
该阴律司主判官不服,觉得自己是敬孝道,于法不和,但其情可免,最后与陆之道对峙于府君之前。两人唇枪舌剑争辩数日,其间引经据典,好不热闹。其间引得不知多少阴差前去围观。而府君对此也似乎乐见其成,未置一言。
最后,那任阴律司主判官不敌陆之道,被驳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之下,竟然攀咬出一大串阴差姓名,并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证据簿。
经过验证,他所说之事,件件属实。
而在最后,那位主判官又将矛头指向了陆之道,说陆之道也定然做过徇私枉法之事。
然而经过查证,却并未能发现相关证据。
面对这种事实,那位主判官却仍然表示不服,依旧不愿认罪伏法。
一直闭目端坐旁听的府君终于开口。
他告诉众人,陆之道腰间所系木条规矩,便是一件自省之物。唯有格物致知,诚心正意者方能持之。
只要陆之道还能持有它,那就足以证明陆之道无过。
那位主判官当然不信,诽谤府君偏私。
府君轻叹一声后,闭目不言。
陆之道冷着脸从腰间解下规矩,立于身前。
那位主判官自然伸手去握持规矩,却在抓握住规矩的一瞬,如遭雷击一般,失手摔飞了出去,之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地翻滚,痛哭流涕一番之后,乖乖俯首认罪。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范无救还未出生。
他能够知道这件事,是在阴司实习期间,听闻一位前辈勾魂使者醉酒后偶然提起。
那位前辈说,除了那位主判官之外,还有不少胆大的阴差上前摸了一把,他也是其中之一。而摸过之后,他因为按奈不住心中的悔意,哭了好几天才恢复正常。
范无救当时还半信半疑,不过围观了几次陆之道主持的公审之后,他对此是深信不疑。
打完寒颤,陆之道还是没有理会范无救。
范无救转头朝屋内偷瞄了一眼,随后长松了一口气。
陆之道以往都会将那把规矩挂于蓝袍的腰间,时刻自省。但此刻他没穿蓝袍,那把规矩自然无处可挂,似乎不在此处。
宽心了一些的范无救继续搞着破坏,可直到他将察查司门口的十数块青石尽数踏碎,陆之道也未曾看他一眼。
他知道,这个计策似乎是行不通了。
他只能仰天长叹道:“看来今日,我范某人唯有效法古人,负荆请罪了。”
说罢,他将头顶高冠取下,放于一旁的地上,又将身上衣袍上半身从两肩褪下,袒露出肥厚的胸背。
“不过眼下这荆到哪里弄去?”范无救似乎陷入了沉思,随后,他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花圃。
那里,正有数十株品种不同的月季在争奇斗艳。
他沉吟一声:“也罢。没有荆条,拿个月季条也一样。”
说着,他伸出手,似乎就欲隔空折花。
而也就在他伸手的一刹那,一只穿着布靴的脚突然出现在他屁股后面,照着范无救的屁股就是一脚踢出。
范无救猝不及防之下,向前扑到,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哎呦,谁踢我!”
紧接着,那只脚的主人而那只脚的主人在踢完一脚之后,似乎犹不解气,对着范无救撅得老高的屁股,又是一脚下去。
原本趴在地上的范无救直接飞了起来,刚巧不巧落在几丈外的周羊羽身边。
一落地,这个黑矮胖子就抱着腿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哎呀,我的胳膊肘呦。”
这一切的发生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周羊羽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可听着范无救的哀嚎,他以为范无救受了伤,慌忙想要伸手去扶,然而一弯腰,却正对上范无救黑胖的脸。其脸上不但没有一丝痛苦之色,反倒笑嘻嘻的,还对着周羊羽使劲地眨了眨眼睛。
周羊羽后知后觉,意识到事情似乎并不是自己想的这样。
他抬起头,望向范无救飞过来的方向,却见范无救身后不远处的地面之上躺着一只长筒布靴。再往前看去,可以看到刚才还空无一人处的大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穿着一身白色中衣的矮小老者,一只脚光着,正一言不发盯着此处。
一对上老者那凌厉的眼神,周羊羽就感觉到自己眼睛似乎被强光照射了一样,下意识地闭眼后退。再睁开眼后,他就看见范无救偷偷在那位老者看不到的地方,给自己比了个OK的手势。
虽然他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也大概猜出了那位老者想必就是察查司陆之道判官,而这位陆判官似乎与范无救有些许过节。
因为不清楚情况,他也不敢吱声,只是又默默地退后了一点,将战场让给了两个人。
范无救立刻再次嚎叫起来:“哎呀,我的波棱盖啊。哎呀,我的腰间盘啊。”
叫完之后,他忽然从地上坐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看向老者那边。
“是谁?谁踢得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不是?”
而在一看清老者的样貌之后,他又立刻在刹那之间换上了有些谄媚的笑容:“哎呀,这不是陆先生吗?好巧啊,怎么在这遇见你了,我们真的还挺有缘的。”
周羊羽目瞪口呆。
找人家办事,到了人家的地盘上,还能说出好巧有缘这样的话。
这到底是范无救还是王苏州?
这两个人的相遇,又到底是谁近墨者黑?
周羊羽忽然有种转身离开的冲动。
可一想到自己前来的目的,他又只能转过头,不去看范无救,而是假装看起了庭院里的风景。
而就在这时,陆之道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的样貌虽老,但声音却是中气十足。响亮如同洪钟大吕一般。震得人耳朵嗡嗡的。
“你要折我的花?”
一听这话,范无救仿佛触电一般,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四处张望着,大叫道:“谁啊?谁敢折我们陆先生的花?真是不要命了?在我们阴司,谁不知道,我们陆先生一生清廉,两袖清风,唯一的爱好就是闲暇时种几株月季了。谁这么缺德啊!站出来!老范我今天不教你做人的道理,我就不姓范。”
张望了一圈之后,无人应答。
范无救这才疑惑地嘀咕道:“怎么好像没人?”
随后他看向周羊羽:“周老弟,除了我们三个,你刚刚有看到别的人吗?”
周羊羽默默摇摇头。
范无救这才回过头,去回了陆之道的话:“陆先生,你看,我们兄弟俩都没看见有谁要折您的花,是不是您看错了?”
“你……你!”陆之道被气得话都要说不上来了,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然而面对这样的情况,范无救依旧仿佛跟个没事人一样,笑着朝这陆之道小跑了过去:“多谢陆先生关心。小范我很好。牙口好,胃口好,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路上范无救还不忘顺便捡起了那只布靴。
“陆先生,你怎么只穿一只鞋?现在天气凉,光脚踩在地面上会着凉的。而且您老人家年纪也大了,不比从前。咱们年纪大的人,一定要注意养生。特别您老人家可是我们阴司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您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我们阴司的天至少得塌一半儿。您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阴司着想不是?”
捧着布靴,来到陆之道跟前之后,范无救很自然地蹲下身子,笑呵呵道:“来,陆先生,您高抬贵脚,我帮您把鞋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