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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那九年二月十三,汴城东面玉斧派漆红门前,一溜摆着十辆高敞鹿车,九匹褐色扁鹿排在前头,只有殿后的一匹是寻常高鹿。
天色未醒,銮铃声此起彼伏,车夫们或横辕而坐,荡着腿等候,或倚着车室打盹,或抄着两手闲闲而立,全都寂然无语。
须臾,侧门出来二人,一老一少,一男一女。
男的身着织锦长衫,腰系彩绦,一手负后,信步而来,气度相当不凡,车夫们都认得他,正是玉斧派的李大管事。
跟在李管事身后的小丫头,看起来破瓜年纪,有可能更小,弯弯的眉毛,圆圆的脸,两腮上长着几颗紫红的疥疮,环视一圈,发现了那匹高鹿,与身边的李管事商量起来,李管事的目光也自然而然投向队尾。
这当儿,车夫们知道吉时将近,个个振奋精神,打盹的也赶紧从梦中醒来。
又见李管事转过身去,用下巴指点了一下,门内家仆鱼贯而出,个个怀抱行李物什。
天色渐澄,鹿颈上的銮铃不再吵闹,大道上全是脚步踢踏来去与搬货装车的声响。
等到行李装完,那小丫头一手捧着窄窄的册子,一手拿着细细的炭条,眉头轻轻蹙拢,逐一核实起物件,每对一样,就拿炭条划上一道。
见她年纪不大,行事这样认真,又生得慈眉善目,很好说话的样子,当中有个车夫不禁取笑:“这又不是你的嫁妆,清点得这样仔细,还怕落在娘家屋里不成?”
场面顿时笑开。
小丫头两腮一红,没回应他,小步勤挪,回到了李掌家身后,“李管事,都点好了。”
李管事盯了一眼那位拿她开心的车夫,欠着身子毕恭毕敬地说:“有劳十七姑娘了,时辰将至,姑娘先进去用早饭吧。”
她点头“哎”了一声,应得脆生生的。
待这位十七姑娘转身进门,马上有车夫问开:“天爷,她竟然也是章掌门的高徒!年纪还这样小!”
另一个如同咽了炮仗,声音嘶哑的车夫接道:“就是,我还以为她是丫环呢。”
李管事按着胡须说:“十七姑娘确实是门内年纪最小的弟子,她是高岭坊秦家的女儿,去年才投的师。”
“秦家那般殷实的家境,怎教出她一个满身素净的小姐?”
李管事冷冷一笑,“用得着你管那么多!”
“凭她这弱柳身条,难道也要上京参赛?”
李管事颔首,“这事可是大少爷亲自定的。”
众车夫听到大少爷的名号,终于不再多话。
日光渐浓,接近出发时辰,正门陆陆续续步出来人,那位一身素净的十七姑娘走在第三个,打头的则是一位年纪稍长,钗金挂岫的师姐,眉眼间英气十足,腰系佩剑,步伐厉害,气势吓人。
这一位,车夫们也都认识,远近驰名,正是玉斧派三师姐叶秋棠。
她迈过门槛,停在阶上,表情持重,眼风疾扫,望见那匹高鹿,不顺心地斥责起李管事:“怎么?偌大一个汴东城,还凑不齐十匹扁鹿?”
“三姑娘见谅,日程突然提前,一时的确有些为难,但那匹高鹿也诚是上好的。”
“提前启程,是夫人为了赶今日这道吉时,你们做下人的,合该早些预备才是。”
“是,三姑娘说得是。”
斥声刚落下,门内便传来一声嗤笑,“还不是少夫人,就已经拿出家主的架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家由你说话作主呢。”
“五师妹,你胡说些什么呢?交代你清点行李,可都办好了?可别走到半路才想起落下什么重要物件!”
“这个嘛……”这一道声音的主人此时已越出门槛,众人抬头望去,是一位俏红艳紫的姑娘,腰上挂着无数银铛,左手执着宝剑,一路铃铃作响,宝剑晃眼,格外引人注目。
这位五姑娘圆圆的脸盘,狭长的眼睛,听见问话,古灵精怪地呶起嘴巴,悄悄将目光落在了十七姑娘的身上。
叶秋棠登时火冒三丈:“你又把事情推给小师妹了?”
“我清早要给宝剑上油,哪来的空?她反正闲人一个!”
“谁是闲人了?”一道问讯中,玉斧派的大师兄,也就是掌门家的大少爷章任尔一派威赫地步了出来,其他师弟师妹们立马垂手让到一边。
章任尔将步子停在叶秋棠跟前,却没看她,扫了一眼车队,问李管事:“买不到鹿,何不上舅舅家去借?”
李管事打着千儿答复:“回大少爷,十七姑娘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路过城关时,秦家下人会牵着扁鹿前来调换。”
章任尔匆匆扫了一眼小师妹,又问李管家:“可都准备妥当了?”
“是,都已妥当。”
他点点头,“吉时差不多了,启程吧。”
将将迈开一步,身后又传来一个妇人的招呼:“且等一等。”
众人抬头一望,来的竟是一向鲜少露面的掌门夫人。
她一身锦缎蓝底绣金,发髻盘得一丝不苟,脸上光彩耀人,看着还很年轻,手握一串紫檀念珠,步伐轻盈,路过满身招摇的五姑娘时,像吓了一跳,手串不经意地一颤,但也没有停留,一径来到自己儿子身边。
“拿着,这是为娘辛苦求来的平安符,主持交代,万不可离身。”
章任尔从母亲手里接过赭色符袋,并没言语什么,匆匆收入袖中。
掌门夫人转而看向李管事,下巴轻轻一点,李管事立马张罗:“启程!”
十位师兄妹依齿序走向各辆鹿车,排行最小的秦雨燕自然别无选择。
她踩着流水一样的步子,安安分分朝队尾走去,可五师姐何显诗却故意大步晃到她跟前,扯来一片嘈杂的铃铃铛铛,“小师妹,我看能配得上你的,也就只有那匹高鹿了,何必换它?”
秦雨燕并没搭理她,垂着脸庞走自己的路。
“十七,不如与我同车?”后头章任尔忽然发话。
秦雨燕这才停步,回过头,望着他,莞尔一笑,“你放心。”
说完,低头盯着鞋尖,继续往前。
此时天色已经放亮,尽头章任尔的鹿车率先出发,扁鹿有灵,能听懂人言,用不着鞭斥,该走就走,该停就停,銮铃声迅快又华丽地交织作一片。
楠木车室内,秦雨燕将上身蜷作一团,下巴搁在膝盖上,声音打着颤:“还有十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