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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姆斯伯里,位于英国维尔特郡北部的一个偏僻乡村小镇。
孟晓沁和穆云枭带着男鬼珍官儿,乘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又转了地铁和旅游车,才找到了这个被埃文河四周环绕,像世外桃源似的乡村小镇。
据说,这里有品种最齐全最古老的红玫瑰花园;据说,这里很早以前就有一个与世隔绝的修道院;据说,时光在这里停留。
孟晓沁和穆云枭沿着青苔厚重的小径慢慢地踱着步,看到这古旧沉寂的小镇上,人们安详平静的笑脸。几百年过去了,这里的修道院还是那么宁谧,村屋还是那样朴实,生活似乎一成不变地随着玫瑰花开放和凋零。
随遇而安,随兴所至,在这里找回自己的本心,然后把一切答案都留给时光。
听说,爱新觉罗绮玉,最后留在了这里。
从光明大剧院的历史资料陈列室里,爱新觉罗绮玉最后留下的地址,就是英国的马姆斯伯里小镇。后来,她再也没有音讯。那么很可能她最终也长眠在此。所以孟晓沁和穆云枭才带着珍官儿长途跋涉,国际旅行到了这里。他们想到这里来寻找绮玉最后的芳踪。
但是比较麻烦的是,这里似乎都是外国人,很少有亚洲面孔。孟晓沁都找不到线索打听绮玉的下落。真难以想象绮玉是怎么在这里生活下去的,她一定很孤独吧。
“没关系,”珍官儿却说,“就算找不到,可这里就是绮玉最后生活的地方——能拉近到这个距离,我也满足了。谢谢你们。”他由衷地说。
“没事,我就是找个借口,用点公款来旅游而已。”孟晓沁扶了扶自己的墨镜,至于找线索的事,她已经全权交给穆云枭了——四级都没过的英文,在国外还做什么福尔摩斯。
穆云枭融入外国人的群体里,倒毫不困难,他本来看起来也像个外国人,白皮肤高鼻梁,眼睛也不是纯粹的黑色,带着一点点的灰蓝。他散着银灰色的长发,穿着宽松的汉袍,在外国小镇上走,真是相当的引人注目。所到之处,人们虽然好奇,却也报以友善的微笑。
这是一个荣辱不惊,处变不惊的小镇。似乎外面的所有纷纷扰扰和沧海桑田,都和这里无关。时光就像奶酪一样凝固着。安详,芳香。
借着穆云枭的流利英文,孟晓沁先买了许多好吃的小点心,撑个肚圆。吃得兴起,冥币、人民币、英镑乱给,惹得外国卖主愣愣地望着一堆陌生钱币,不明所以。穆云枭赶紧把人家手里的冥币抽回来,抱歉地回答这种是不能流通的,连兑换都不行的。
“唐人街也许能用啊。”孟晓沁恬不知耻地插嘴,“地府天地银行正规版面的冥币哎。”
她被穆云枭踩了一脚,嗷嗷嚎起来。
这么瞎逛下去,大半天都快没了。穆云枭着急起来,对一直默默跟随,看着孟晓沁像个饿死鬼到处贪吃也毫不在意的珍官儿十分抱歉。
“真的要一家一家问下去吗?”穆云枭有些焦虑,“这都要天黑了,还没找到绮玉的下落呢。”
这句话倒提醒了孟晓沁,她突然一拍脑袋说,“对了,现在大白天,很少有鬼魂会到处晃悠的。但晚上就会看得更清楚。而且哪里的鬼魂最多呢?”
“墓地。”珍官儿不假思索地说。
寻找终于有方向了。
要找墓地,先要看修道院或者教堂在哪里。许多墓地就修建在修道院或者教堂附近,方便人们祈祷和表达哀思。
马姆斯伯里是个小小的乡镇,镇上只有一家修道院,还是旅游景点。他们四处张望了一番,又问了问人,就找到了。
走进藤蔓到处攀爬的古老修道院,似乎外面游客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了。人们安静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马姆斯伯里修道院以历史古老,建筑饱经风雨闻名。但大部分游客只是转悠了一下就离开了。
因为他们在这里没有牵挂。
留下来的人,却在期盼不会再出现的牵挂。
孟晓沁和穆云枭在修道院里闲逛了一会儿,正在思索下一步怎么办,突然看到一位穿黑色袍子的牧师盯上了他们。
这位牧师面露微笑,却很疑惑地凝视着他们,还有他们身后的珍官儿鬼魂。
孟晓沁捅一捅穆云枭,低声说,“我怀疑这位牧师是阴阳眼。”
穆云枭于是走上前去,主动和他打招呼,并攀谈了一会儿,并比比划划的。
过了好久,穆云枭总算让牧师明白了他们来这里干嘛的大致意思,但牧师却不同意他们去墓地招魂。
“他的意思是,在这里安息的灵魂都归耶和华管,咱们这是越权。”穆云枭告诉孟晓沁。
孟晓沁气都鼻子都歪了,“那让他把耶和华叫出来谈判啊。”
“可他说他也没见过耶和华。”穆云枭又翻译。
“那么这算什么啊?难道要斗法来抢鬼魂么?”孟晓沁来火了。
这时一声轻笑从教堂角落里传来。
“文化差异导致的权限观念不同。”一个女子轻捷地走上前来,说,“我来替你们交涉吧。”
“你是谁?”孟晓沁上下打量这个主动提供帮助的不速之客:小麦色肌肤,高颧骨深眼窝,褐色卷曲的头发,穿着花哨的带华丽流苏的波西米亚裙子,“该不是地藏王安排的暗桩吧?”
陌生女子微笑,“我只是个流浪的吉普赛人,给人占卜谋生。但我知道东方文化里的招魂,也懂得你们说的叶落归根。”
她果然转头对牧师叽里咕噜解释了一番,比穆云枭说的详细,还解释了东方文化的理解。
牧师听了后,考虑了会儿,才答应让他们去墓室,但前提是:他们不能强行带走任何一个鬼魂,除非鬼魂自愿跟他们走。
吉普赛人和他们一起去墓地,还和牧师聊着墓地的情况,然后略遗憾地告诉孟晓沁,“这位牧师说他不认识爱新觉罗绮玉,这里前前后后也住过一些亚裔人。”
于是在洋牧师的带领下,他们进入了修道院后面的公墓内。
傍晚的夕阳余晖铺洒在青青草地上,一排排滋长青苔的墓碑无声地伫立着,简洁的文字浓缩了一个人漫长而跌宕的一生,却鲜有人来读懂他们经历过的悲欢。
他们粗粗浏览了一遍所有的墓碑,发现墓碑上都是弯弯曲曲的外文字体。穆云枭虽然读得懂,却不知道绮玉出国以后,改了什么洋名。这么多陌生的名字里,到底哪一个才是绮玉呢?
经过牧师同意,孟晓沁决定先招魂出来。
一圈勾魂香燃起一个朦胧轻淡的烟雾圈。
孟晓沁让珍官儿站到香圈的烟雾中间。因为没带来绿幽灵长明灯,她右手紧握左手腕上的九字真言念珠,默念一会儿咒语后,一甩右手,似乎把紧握的拳头里的什么无形的东西撒开去。
果然,她一撒手以后,手中一些细碎的金光铺开在香圈周围,很像夕阳的金色光辉,却不会随着太阳西斜移动,而是一直漂浮在香圈外围,就像染了阳光的水波,轻轻浮动在半空中。
她这一手把洋牧师看呆了。
“喊吧。”孟晓沁对珍官儿说。
珍官儿愣了一下,颤巍巍地开始喊,“绮玉?绮玉?”
细弱的喊声在公墓里飘荡,显得突兀而陌生。
喊了没一会儿,周围就有鬼魂从墓碑上浮了上来,望着珍官儿发愣。
珍官儿继续喊着绮玉,可是喊了很久,却都没有回应。
大部分墓碑上都冒出了鬼头来,不明所以地望着一个奇怪的中国人喊着奇怪的名字。有的有点烦躁,居然走到牧师面前和他抗议,比划着什么。
牧师告诉穆云枭,这些鬼魂有点不满,如果确定他们要找的人不在这里,是不是能结束招魂仪式了。
孟晓沁也知道有点问题。
招魂的东西,对中外鬼魂都会有吸引力,但如果招来的不是要找的人,就容易引起麻烦。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
于是她对珍官儿说,“你还有没有别的方法了?绮玉是不是改名这么多年后,忘了自己的名字了?”
珍官儿听了,神情黯然下来,“如果她忘了自己的名字,那也许也忘了我了。”
“不会吧。”孟晓沁惊叫,“那么我们白来一趟了。”
望着漫漫青草掩盖的墓地,珍官儿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腰身一拧,佯装水袖甩开,忽然就唱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珍官儿边唱边舞,悠扬婉转,惊为天人。
但是他这么一唱,外国鬼魂们不仅没消失,反而冒出得更多了。个个都惊异地从各自的墓地里浮了上来,瞪圆了鬼眼,饶有兴趣地看他表演。
连洋牧师都听得摇头晃脑,一副赞许的表情。
孟晓沁偷偷对穆云枭说,“果然技不压身,生前是红角儿,死后亦鬼雄。”
因为珍官儿这么一唱,之前被莫名其妙招出来的鬼魂,戾气渐渐平复,不像刚才那样烦躁不安了。
珍官儿唱完舞完,四周的鬼魂们居然喝彩鼓掌,就和在光明大戏院里似的,一场鬼戏令大家欢喜异常。
穆云枭想起了珍官儿和日本人野田的往事,说,“艺术无国界,其实也难怪珍官儿当年和野田走得近,不仅因为绮玉,能获得知心的赏识,对一个艺术家来说,的确是人生难得的幸事。”
可惜的是,直到珍官儿唱完,他们也没看到绮玉出现。
夕阳已经彻底下沉在西边的山脉后了。墓园里的金色余晖都消失了,只有勾魂香周围的金色符咒光波还在浮动着,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把四周鬼魂的影子照映得清清楚楚。
珍官儿又叹息了一声,终于失望地转过了身,
“也许,绮玉真的把我彻底遗忘了。”
孟晓沁和穆云枭交换了一眼,深感遗憾。想不到千里迢迢跨国寻情,结果却和世事一样,如此淡薄无望。
年少时那一场轰轰烈烈的理想,那一份忍辱负重、相望想念的感情,真的禁不起几十年的蹉跎和距离的分离吗?
难怪人说要朝朝暮暮相守,因为时间和距离,都会冲淡感情。
可是如果那么容易冲淡的,还是真情吗?
珍官儿已经回过了头,苦笑着,“不管绮玉在哪里,我只是希望她一世安乐,死后灵魂也能安息。至于那场冥婚,我想,可以画上句号了。”
“等等!”穆云枭忽然说,然后绕过珍官儿走向公墓的一角。
孟晓沁和珍官儿不知道怎么了,朝他走的方向望去,看到在公墓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鬼老太太。
鬼老太太看起来至少活了有七十多岁了,死前的模样是一头银发,满脸皱纹,眼神浑浊迷茫。可是她脸上浮现着一种天真的笑容。
孟晓沁很纳闷,“她是谁啊?”
穆云枭走到鬼老太太面前,似乎和她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就示意鬼老太太跟着他过来。
鬼老太太乖乖地跟了过来,但并不说话,只是望着珍官儿,脸上依然是一种天真的微笑。
“你是,绮玉?”珍官儿脱口而出。
没有回答。
此时洋牧师倒是反应过来了,叽里咕噜地说着,鬼老太太似乎对他的话有点明白了,但还是不回答,又望着珍官儿微笑。
穆云枭听了洋牧师的话后解释,“他说这位老太太他倒是认识的,是个亚裔人,大概四五十年前来到这个小镇定居,大概十八年前过世的。老太太一直是孤身一人,年轻时还挺漂亮的。后来年纪大了,老年痴呆了,因为没人照看,出意外死的。”
但是她的名字是个洋名,牧师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有别的名字。
孟晓沁和穆云枭面面相觑,“都老年痴呆了,连死了都傻乎乎的,那么我们怎么知道她到底是谁啊?”
珍官儿颇感心酸,“是你吗,绮玉?你是不是听到我唱戏,想起什么了。所以呆着不走。”
“你可别用错情啊。”孟晓沁慌忙说,“万一不是呢。”
珍官儿不理,轻轻抚摸着鬼老太太,“你如今痴痴呆呆的,我知道我没法和你相认了。可是既然你听我唱戏有反应,我就继续唱给你听。”说着他就接着唱下去,一出一出的折子戏,时而婉转,时而凄美,时而又动情。
他唱到月上树梢,唱到繁星满天熠熠,唱到夜深人静天地无声,唱到又一个夜晚即将过去。唱到自己泪流满面,沉浸在戏文里不能自拔。
就在孟晓沁瞌睡连连,想终止珍官儿越来越疲惫和越来越无望的演出时,鬼老太太一直迷茫的微笑中,忽然起了微妙的变化。
她伸出颤巍巍的手,抚摸着珍官儿俊气的脸,轻轻地说,“别哭,珍官儿。”
本来昏昏欲睡的孟晓沁和穆云枭都为之精神振奋起来。
“绮玉,绮玉你想起来了吗?”珍官儿兴奋地呼唤着,又忐忑不安,唯恐刚才的是幻听。
鬼老太太的神情还没有完全清醒,可是她口中不断地念叨着,“珍官儿,珍官儿……”仿佛这个名字,就是打开一切记忆的钥匙。
珍官儿,□□岁的珍官儿,在戏班子挨打挨饿,笨拙地学戏;
十九岁的珍官儿,一曲游园惊梦□□上海滩;
二十二岁的珍官儿,眼看着绮玉骑着高头大马,消失在夜幕中,朝心中圣地延安奔去;
二十六岁的珍官儿,被人骂做汉奸,死在戏院的地下室里,荣哥的怀抱中……
“珍官儿,你,终于来了!”绮玉轻轻地说。
伴随着记忆的复苏,绮玉的模样也在迅速变化。
她满头的银发逐渐转为黑色,满脸的褶子也慢慢平复,露出光滑的肌肤,而她混沌的双眼越来越清醒,重新焕发出年轻的神采。
记忆,是复苏一个灵魂的钥匙。
爱情,是记忆的钥匙。
绮玉的灵魂,终于恢复成了年轻时的模样。
他们终于拥抱在了一起。
孟晓沁和穆云枭默默地跟随着洋牧师,悄悄地退回到了修道院内,把寂静又热闹的墓地留给他们。
今夜没有张灯结彩的酒席,也没有高朋满座;今夜甚至只不过是轮回前的短暂停留。一切的一切都会回到起点,重新诠释新的故事。可是见证了今夜的人,见证了一场跨越重洋和跨越世纪的相聚。
天地为鉴。
绮玉和珍官儿相拥而泣的时候,吉普赛占卜人悄悄走到孟晓沁身边,和她耳语,“有缘和东方同行相见,送你个小礼物吧。”
她把什么东西放到了孟晓沁的手掌心里。孟晓沁低头一看:一对耳环。银质耳钩,分别吊着一粒黑水晶。
“啥玩意儿啊?”孟晓沁嘀咕着,可吉普赛人却微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