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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蝶拉着他的手,一起上了山。
山南是寺庙,山北是庵堂。
小蝶和明济出生在同一个村子里;也和他一样,被家人留在不会再有生计的家乡。明济去寺庙,小蝶去庵堂。
那一天,两个傻傻的小孩在家人的带领下,催促着上了山,走到山腰,他们一起拉着的小手必须分开了。
山南山北,从此分崩离析。
山腰有一条瀑布,如白练垂挂,瀑布下有深潭,可以取水,洗澡。
寺庙和庵堂的路,从这里分开。
小蝶拽着明济的胳膊,哭了,
“阿明哥哥!”她瘪着红润的小嘴,眼泪像珍珠串掉落,“你一定要来接我。”
小蝶用泪盈盈的大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他,希望他给她一个承诺。
那一刻,明济想也没想,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好,等你长大了,我一定来接你。”
“你要抬着大花轿来。”
“好。我抬着大花轿来。”明济又顺口答应了,年幼时的荒诞游戏和誓言,有几个人会在成年后记得。
‘大花轿’是过家家的时候,几个小孩子用手搭成的。
明济十一岁,小蝶八岁。在山下村庄里,他经常陪着其他孩子们玩过家家。明济经常做轿夫,和其他几个小伙伴一起手搭手,抬着娇小的小蝶走。不知道要把花轿抬到哪里去,只知道坐着花轿的小蝶很开心,笑得很灿烂。
那时,她戴着野花编的花头箍,手上缠着花藤链子。金簪花,草籽花,野菊花,迎春花,在她身上五彩缤纷。
小蝶得到了明济的承诺,终于放开了手。任他自由地走向了山南,又一世的寺庙修行生活。
上了山后,明济有一年没有见过小蝶,他甚至不记得了。
谁会把孩提时代的承诺当真,谁会记得儿时玩伴的面孔。红尘滚滚白驹过隙,转过身,我们都已经面目全非。
所以,何必当真。
山上的生活很清苦,只有白粥咸菜,每日还要念经做早晚课,背不好,师父要打;还要烧戒,火辣辣的疼,又不许哭,眼泪只能在眼眶里打转。
明济对看经文背书的不觉得累,有之前几世的修行功底,他觉得寺庙生活还是相当自在的。但因为正在长身体,经常觉得饿。
山上有不少是年纪相仿的师兄弟们,做完早课和杂活,小和尚们经常跑到山里去挖土豆、野番薯,采摘各种能吃的野果充饥。
有一天,他们在山里碰到从山北庵堂里溜出来的小尼姑们。
原来她们也经常来这里找食物。
小尼姑们看到小和尚们很羞涩,转身跑了。
小和尚们也很慌张,丢下一篮野果子,也跑了。
跑了一会儿,回头张望,看到小尼姑们跑回来,把他们丢的野果捡走了。
明济突然想起了小蝶。
此后几日,明济总是揣着他挖到的最大个的土豆和番薯,在和小尼姑们相遇的地方等待。
可是他从来没有碰到过小蝶。
明济把带来的土豆和番薯分给了别的小尼姑,向她们打听小蝶的下落。
她们告诉明济,小蝶过得很不好。她年纪太小,在家时太娇惯,做不了粗活,连经文都背不好,经常被师父罚,有时不给饭吃,她经常在半夜饿醒了哭。庵堂里都说她像个小女鬼。大家都不喜欢她,嫌她麻烦。
明济听了,心里忽然觉得很难过;仿佛小蝶的遭遇是他造成似的。
从那天起,明济经常把自己挖到的土豆、番薯还有野果分给小尼姑们,叮嘱她们一定要分给小蝶。他主动帮她们找食物,但恳求她们有机会了带小蝶出来透透气。
明济的食物终于慢慢分到了小蝶手里,他的话也带到了。明济要她好好干活,好好背经书,听师傅和师姐妹的话。
在寺庙里过着天昏地暗生活的小蝶,似乎看到了黑暗中的曙光。他的任何一句温暖的问候和安慰,都让她想起了明济的承诺。她相信有一天明济一定会来接她的;她相信明济一定有能力改变她的命运。所以,她只需要忍耐一时。
小蝶不哭了,乖乖地听师傅的吩咐,努力背经书,尽量干好分配的活。只有一件事她还是不肯依。
她不肯落发。
又一年后,明济终于见到了小蝶。因为她努力地讨师父欢心,终于换来了‘放风’的机会。
一群小尼姑们到山腰来取水,顺便洗洗衣服,拍拍水花。正玩得开心,小和尚们来了。小尼姑们看到了,慌忙带了衣物四下逃窜。
只有一个小尼姑没有逃走,反而朝他们奔过来。
她用清脆的嗓音大喊着,“阿明哥哥!”
小蝶十岁了,小蝶长高了,小蝶穿着宽大的水田衣,光着两只脚,像蝴蝶一样轻捷地飞过来。
她跑得太快太急,头上的尼姑帽被风吹跑了。
一刹那,小蝶的一头黑发散落下来,长发飘飘,如黑缎子闪亮耀眼。
这一幕让小和尚们都惊呆了。那一头闪亮的黑发,甩到了他们心头,甩下了抹不去的憧憬。
小蝶跑过来,眼睛里只有明济。
“阿明哥哥,看到你真是太好了!”小蝶眉眼弯弯,似乎和上山前有很大差别。
四周的小和尚们开始起哄,“阿明哥哥!”他们带着无法说出口的羡慕和嫉妒,取笑明济。
十三岁的明济脸红了,他一句话都不敢和小蝶说,转身飞快地跑回了山南的寺庙。
山南和山北,都在风风雨雨中长大了。
小和尚们长出了喉结,声音变粗了,鼻梁更挺直了,眼睛更明亮了。
他们有意无意地提到山北的小尼姑们。
尼姑们都和他们一样,一辈子都剃光头么?
他们经常想起小蝶的黑色长发。
明济隔三差五地出去挖土豆番薯采野果。
他总是留最大的给小蝶。
小蝶总是像一只蝴蝶飞奔过来,高喊,“明济!”
明济却从不叫她。
小蝶已经改名了,法号妙空。
可是明济觉得小蝶不适合法号。
小蝶就是小蝶,她只适合这个名字。一种奇怪的感觉开始滋生:明济觉得小蝶不该待在庵堂里。
可他又不能这样坦白说出口。
明济沉默着,疯狂地挖掘着所有能找到的食物,以至于师兄弟们不得不提醒他,得留点种在地里,不然以后没得挖了。
从重新见到明济开始,小蝶就变得越来越开朗,活泼,坚强。挖野菜挖得高兴时,她甚至哼起了小调。那是山里村民唱的民间小调。大家都觉得她不该唱,可是大家都觉得很好听。
小蝶在庵堂里过了好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她总是笑得眉眼弯弯,就像小时候那样。
有一天,山下传来爆竹声。山南的小和尚们,和山北的小尼姑们都被吸引得跑出来看热闹。大家都站在山腰上,对山下的热闹指指点点。
山下有一队迎亲的人路过。唢呐锣鼓震天响,媒婆戴着红绒花,轿夫抬着大花轿,合着节奏摇摇摆摆。
大红的花轿突然刺痛了小蝶的记忆。幼年时在山下过家家的情景在脑海里浮现。
她转头寻找扎在人堆里看热闹的明济。他的个子比小时候高了一半多;身姿笔直。他的脸很清瘦,五官很分明,眼睛神采奕奕,薄嘴唇,脸上细细的汗毛。
他的头皮剃得很干净。
这一年,明济十七岁了。小蝶十四岁。
他们几乎天天一起挖野菜,就像小时候一样。
那天傍晚,大家看完了山下娶亲的热闹,一哄而散,各自做事去了。小蝶独自去山腰取水,有些魂不守舍。踩在在湿滑的岩石上,不小心扭伤了脚。路过的小和尚们看到小蝶坐在山泉边,微蹙着柳叶眉,却不敢上前,只是起哄,让明济送她回去。
明济的脸涨得通红。他找了一根粗树枝,让小蝶握住,拉她起来,慢慢拉着她去尼姑庵。
小蝶走得很费力。一瘸一拐,走不了多少山路。
小和尚们都回山南去了,天色暗下来,他们才走了一小半的路。
小蝶央求,“哥哥,我的脚好痛,走不了了。”
明济犹豫了会儿,看着四周无人,趁着天色正黑,麻利地背起她,像只山羊一样跳跃着,做贼似得,送她到了庵堂附近,立刻放她下来。
小蝶倚靠在他身上,舍不得回去。眼睛亮亮地盯着他,似乎听得见他“砰砰”的心跳。
明济的胸脯一起一伏,气息急促。不知道是因为累了,还是别的。
小蝶的胸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宽大的水田衣下,鼓凸出来了,曲线美好。
昏暗中,小蝶甜润的呼吸越靠越近,一种蛊惑的甜美,令明济迷失了。
小蝶红润的嘴唇,正要贴上明济的脸,突然听到师傅远远地喊,“妙空?”
不等小蝶回答,明济撒腿就跑了,远远地撇下了小蝶。
小蝶失神地望着他的背影。
小蝶有好几天没有出来挖野菜、取水。
明济也好几天没有出来。他突然有些怕看到小蝶,他只是在山南寺庙里,做着一切他可以找到的杂活;没活儿干了就看经书,大声诵读,让自己听不见心里的寂寞。师父们都夸他勤勉好学。
外出的师兄弟们回来传消息:听说小蝶病了。
明济有些不安,趁着空闲,偷偷地溜到山北的庵堂附近。踩着低矮的树桩,翻上围墙,他看到小蝶坐在庵内清冷的庭院里。
小蝶脸色苍白,一头黑发松散,她手里拿着半截木梳,机械而缓慢地在梳她的长发。
小蝶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腰际,就像那迎娶的新娘一样,可以盘成高高的发髻了;发髻上可以插花枝,插簪子,插红绒花。
可是小蝶什么都没有,只有半截木梳。
尼姑庵里没有梳子,没有妆台,没有胭脂水粉,什么都没有。
尼姑庵里本来就没有这些。
可是没有这些的小蝶显得寒酸而不协调。
这一幕,突然刺痛了明济的心。
有些美好的东西,和什么都没有关系。就是明明白白地在那里,无论用任何理由,都无法掩盖。
豆蔻年华的小蝶,美丽的长发,青春少艾待字闺中。这就是小蝶留给人们最真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