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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秋风一起,蟹肥菊美。
晏仲一早便送了两筐螃蟹来王府上,指名道姓地要配瑛县主收下。
顾妍看着那些被绑了腿脚不断吐泡沫的大闸蟹,大感无奈。
福建大捷、柳家获释,最乐意见此情形的莫过于他们几个,晏仲心里肯定是欢喜……可他高兴归高兴,送两箩筐螃蟹来,分明是嘴馋了要她做吃的!
柳氏忽然问起:“是不是那位给我与衡之诊疗看病的晏先生?”
顾妍讷讷点头。
柳氏肃然起敬道:“我与衡之的顽疾,多亏了晏先生才能有起色,还未曾好好谢过人家……”
她正为柳家高兴,兴致也高,看着两筐子青灰的螃蟹,低声笑道:“河蟹还得趁新鲜,这么多一时可吃不完……择日不如撞日,请了晏先生来吃顿全蟹宴吧,也好当面道个谢。”
母亲神色认真,顾妍心道这可不正中了晏仲下怀?
但一想到也是多亏了晏仲,方武帝才改变的主意重新查证舅舅通敌叛国一事,着实要好好谢一番。
看柳氏撩了袖子捡起一只青蟹,顾妍心中微动,“娘亲莫不是要亲自掌勺?”
柳氏笑得愈加温和,“确实是很久没有下厨了,正想试试,看看有没有手生。”
这实在是太过难得的事,顾妍双眼发亮,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
遂欢欣鼓舞地就教人给晏仲传话去,然后一头栽进厨房要给柳氏打下手。
她从不知道,原来母亲会做菜,更不知道,原来她刀工和厨艺这样好……
西德王挑着眉。哈哈笑道:“你外祖母厨艺出色,你娘小时候也喜欢窝在厨房里,染一身油烟味,可是尽得真传的。”
顾妍瞠目结舌。
至少母亲在顾家的时候,她从不曾见母亲进出厨房亲手做过吃食。
但想来也对,顾家自诩书香门第,将那些无用的士族遗风学得不三不四。高不成低不就。
他们总认为。若夫人奶奶还要洗手作羹汤,简直是侮辱门楣,柳氏一贯顺从。哪会违例?
顾妍不以为然。
谁说只有女子只能与女红针黹女诫女训为伍,她很期待母亲的成果……
顾婼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听说了娘亲下厨,一时也按捺不住。
她局促地站在一旁。想帮忙却帮不上。
柳氏看着好笑,让她将蟹腿里的肉挑出来。于是在示例下,笨拙又小心地挑蟹肉,倒教一旁小丫头没了用武之地。
顾衡之干脆搬张小板凳往门口一坐,也不顾厨房烟熏火燎气味混杂。只等哪道菜好了,先美其名曰尝尝咸淡,已是吃了个半饱。
最后还是顾妍说螃蟹性凉。不许他多吃,他这才恹恹住了口。
说是全蟹宴。其实也便几样:蟹肉蛋、豉香蟹、酱炒蟹、清蒸蟹,蟹粉豆腐……又蒸了蟹黄小笼包和蟹粉酥。
顾妍想着晏仲的口味重,做了道辣炒蟹,柳氏便又加了几道清淡的配菜和甜点,将上好的绍兴陈年花雕酒放到炉子上温起来。
早前晏仲赠送的新鲜蕃椒被顾妍用来腌做了泡椒和酸菜,和酸萝卜泡菜一起恰好做了道开胃小菜。
果不其然,晏仲十分喜欢,甚至在酒过三巡之后,要了两坛子要抱回去。
一场筵席宾主尽欢,柳氏和顾妍几人便将晏仲送到了门口。
晏仲喝得面红耳赤,眼睛却格外地明亮,眼神飘忽似在回忆那场饕餮大宴,大赞道:“郡主的厨艺让晏某大开眼界,今日真是有口福了!”
他眯着眼睛觑了眼顾妍,一手抱一只泡菜坛子,咧嘴笑起来:“小丫头还真是惊喜不断,我觉得,以后这样的机会可以再多一些……”
顾妍顿时哭笑不得。
但今日与柳氏在厨房一通忙活,她心中既是新奇又是兴奋,便配合着揶揄道:“等哪天晏先生恩义深重,自然短不了您的。”
言下之意,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
晏仲咂着嘴啧啧称叹:“吃不了亏的小丫头!”
众人俱都笑了。
斜刺里,一双眼睛正沉沉地望着他们,幽深晦暗。
顾崇琰洗漱一新,换了身清爽整洁的青蓝色交织绫直缀,本是满心欢喜地来到王府,却被侍卫一通打走。
若不是他反应快护着脸,只怕此时已经挂彩。
但尽管如此,身上也有些狼狈。
西德王下了死命令,顾家人与狗一律不得入内!
这让顾崇琰很是气闷……他暗骂了声老东西,只好远远守着,期待运气好,能遇上柳氏出府。
等啊等啊,终于给他等到了,却见柳氏还有几个孩子与一个壮汉有说有笑,那壮汉和顾妍还颇为熟稔的样子……他就从没见何时顾妍给他这种好脸色过!
顾崇琰酸得厉害,一双眼都看红了,挑剔审视的目光在晏仲身上来回穿梭,心中不屑声越来越大。
虽然知道了顾妍和顾衡之是他亲生的孩子,但顾崇琰喉口依旧梗着一根刺。
毕竟几家祖上都未曾有过双生子,他委实想不出来,顾妍和顾衡之是怎么回事。
也在默默地怀疑着,兴许柳氏用了什么障眼法骗过了众人……在见到晏仲后,又一度猜测,也许这个大汉就是奸夫!
可再比对顾妍与晏仲的相貌,他又赶紧摇摇头。
“莫非是柳氏的新欢?”
顾崇琰纳闷地喃喃自语,心中再三唾弃。
一个长相英武粗犷的糙汉子,连他半分都比不上,柳氏的眼光可真是越来越回去了!
不要脸的荡.妇!
然而只要一想起柳氏如今的身份地位,顾崇琰赶紧将什么不愉快都扔去喂了狗。
看到那站在金光闪闪王府门匾之下的柳氏,她穿了身真紫色双林绢衫裙,肌肤润白如玉。眉清目秀,气色红润,身后站着笔直英挺的侍卫,将她衬得高高在上……
他就觉得,这才是他顾崇琰的妻子儿女!
顾崇琰赶紧整理一下仪容,用最清隽温雅的姿态款步走出。
站到台矶下,抬眸凝视着柳氏。
他看到柳氏神色惊讶。不由失笑道:“玉致。许久不见了,你过得可好?”
柳氏眉心微蹙,看向顾崇琰的眼神十分平淡。比之陌生人,尚还多了几丝冰冷。
顾崇琰一阵心虚,嘴边的笑容也显得僵硬。
他又将目光移向几个孩子,如同慈父般笑得明媚。
秋阳灿烂的橙光绽放在眼底。
“阿妍和衡之似乎长高了。婼姐儿也越来越亭亭玉立了。”
他低声喃喃地念着家常。
顾婼的好心情一下子全坏了。
她一点也不想见到这个人,他会让她感到恶心。
对晏仲福了福身。顾婼转而便回往府里去,顾衡之鼓了腮帮,跟随顾婼的脚步,只甩给顾崇琰一个背影。
顾崇琰尴尬莫名。
晏仲方吃饱喝足。就起了心思看好戏,见顾妍冷着一张脸,柳氏神色淡漠。基本便猜到了这位是何方神圣。
他大刀阔斧提溜着两只坛子,往门口大红落地柱上一靠。看戏!
柳氏不应他,顾妍勾了唇笑容讥诮。
早不来晚不来,偏选在这个时候,顾妍大致想到是怎么回事了。
她慢慢地道:“顾三爷,尊卑有别,请你称呼嘉怡郡主。”
顾崇琰脸色有点挂不住,按捺着脾气才没有瞪回去,继续温柔地笑着:“玉致,先前都是我的错,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有在江南的,有在燕京的,林林总总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梦里……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现在悔不当初。”
“什么都别想了,我们将不好的通通忘掉……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说一,我绝不说二,我们好好地过,过一辈子。”
顾崇琰深情款款,眼底情意绵绵似是要泛滥成灾。
柳氏眸光微动,在顾崇琰的满心期待里,轻声笑了。
“顾三爷可说真的?”她挑着细长的柳眉问,逆光里看不清神情。
顾崇琰连连保证:“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从未有一刻如此确信过。”
柳氏便“哦”了声,继续笑了,“既如此悔不当初,李夫人又是如何?”
她云淡风轻地说,仿佛对她而言,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从前听到那些,兴许还会感动地泪流满面,但如今,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几句话,她便纯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来听。
李姨娘被扶正,顾婷成了嫡出的小姐,哪还有柳氏什么位置?顾崇琰这话说得委实好笑。
顾崇琰旋即脸色一白。
他若是知道柳氏能有今天这样的造化,打死他也绝不会扶正李姨娘的!
可如今……
他慌乱解释:“玉致,你放心,你永远都是正室夫人,我知道你从来不喜欢李氏,不喜欢婷姐儿,我将她们都赶走,以后只有你和孩子们……”
“顾三爷!”柳氏正容喝断他。
在王府门前说她不喜欢李氏,不喜欢顾婷,不正是在当着她的面说她善妒成性?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飞散了的比翼鸟,还能返回来?
柳氏觉得可笑极了。
此刻她只要一想到曾为这个男人寝食难安,心中对自己的厌弃也会多加一重。
“王府门前,顾三爷还请谨言慎行,别说胡话了。”她淡淡说道,摆了个手势送客。
早有无数侍卫严阵以待,一听柳氏下令,操起棍棒便大喊着冲出来赶人。
晏仲看得高兴极了,哈哈大笑,这声音听在顾崇琰耳朵里就刺刺地发疼。
真是不知好歹的女人,他都这么低声下气了,居然还摆着谱!
顾崇琰气急,躲开那纷落下来的棍棒,指着晏仲大声道:“就是这个奸夫对不对?你现在有了新欢了,就不理会旧人,我没不嫌弃你不检点,你还不识相?”
王府门口的动静早惹来了围观的众人,顿时哗然,柳氏本还想打道回府,听到这话,真是气得肝都疼了。
晏仲一脸无辜惊讶,顾妍忙拉住柳氏的手。
到人家家门口来辱人名声,顾三爷的庭训教养果然都被狗吃了!
看来是苦头教训,还没吃够!
顾妍看向顾崇琰的目光冷冽冰寒,如数九寒冬里的凛凛寒风。
“哪来的疯子学狗乱吠?”
她正色看向晏仲:“晏先生,依你看,他还有的救没?”
晏仲知晓她什么意思,配合地惋惜摇头叹道:“病入膏肓,回天乏术,这疯病,没得治了!”
众人恍然大悟。
自晏仲妙手回春治好郑贵妃,他的名声很快在民间广为流传。
连神医晏仲都说没得治,这人大概真的就这样了。
于是,没人将顾崇琰说的话放在心上,大家一齐对他指指点点,还有跟着起哄说打得好的。顾崇琰一时如过街老鼠,抱着头灰溜溜地回去。
晏仲笑得见牙不见眼,没人留心到,他手里的青花坛子由两个变成了三个。
只是从此,顾三爷在西德王府门前发疯的事,一度成了京都看客茶余饭后的笑谈,哪怕深如宫廷,都有所耳闻。
夏侯毅握着那只自制的不倒翁怔怔出神,而夏侯渊早不知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转了多少圈。
他听到自己大哥一个劲地喃喃自语:“她为什么还给我?我做的不好看吗……明明很精致很漂亮啊!”
夏侯毅不由苦笑。
精心制作的东西被退回来,心情都是一样的郁闷和挫败。
“五弟,你说她为什么不要?”夏侯渊坐到了夏侯毅的对面,睁着一双眼无辜地问。
夏侯毅沉默无言。
他若是知道,何至于在这里和大哥一起苦恼烦闷。
左手还有些结了痂的伤疤。
他不如大哥一样精通木匠活,做这一只的时间足以大哥做五个,一双手划了不少刀,但是那个女孩,还是不领情呢……
几乎将前十多年的光景都回忆了遍,一点一滴不曾遗漏,可头都快想炸了,夏侯毅也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是何时得罪了顾妍。
似乎是在上元灯会上初见,便对他隐含敌意。
若是在生气他帮着表姑抢灯笼,可为何现在能与表姑相处融洽,对他就依旧藏怒宿怨?
夏侯毅挤破脑袋想不出所以然。
不由颓然垂下了脑袋。
“也许,便是天生相克吧。”他只好这么对自己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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