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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了腊月,顾婼就开始忙了起来,侍疾的事便落到了顾妍身上。
先前做的秋梨膏极管用,柳氏的咳症已经好了许多,对此众人都很高兴。柳氏看着乖巧懂事的小女儿,一日日的精神也慢慢变好,面色也不如从前那般病态蜡黄,觉得有力气时还会陪着顾妍打络子玩。
“你还要小的时候,就喜欢和衡之一道缠着我陪你们翻花绳玩百索,我觉得应付不过来了,就用线打各种络子给你们玩,你们一下子就都眉开眼笑,高兴极了……”
提起从前的事,柳氏的面庞都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芒,顾妍也跟着笑。
她已经记不清楚那时候的事了,但似乎印象里,母亲的络子的确打得很好很漂亮,只是以后她再没有机会见到过。
顾妍翻找了许多彩色的线出来,挑了玫红色的,白嫩的手指绕来绕去,很快打好了一个松松垮垮的攒心梅花样子,她高兴地举到柳氏面前道:“阿妍也会打络子的!”
柳氏接过来笑得不行,摸着她的头道:“是啊,阿妍越来越厉害了!”
她让唐嬷嬷去找了块玲珑剔透的碧玺圆玉来,嵌在了上头,缓缓说道:“梅花开于冬春之交,有报春意,是吉祥之花,更是岁寒三友之一,高洁、坚韧、朴素、甜美……梅花络子要沿着结体多走几遍线,才能看起来结实紧致……”
柳氏一边说,一边耐心地一遍遍打着,玫红色的丝线绕在手指上,丝丝缕缕缠缠绵绵的,别样的好看。
顾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等柳氏收了线,就给她别到了腰间。
这个时候,丫鬟燕儿走了进来说:“五小姐,二少爷回来了,现在在宁寿堂,表少爷也一道来了……”
顾妍抚着络子的手一顿,神情有一瞬间的呆滞,显得茫然无措。
柳氏瞧着有趣,笑问道:“你平时不是和你二哥关系最好吗?怎么人家回来了你却是这个反应?”
按理不是应该急急地起身去宁寿堂前候着人吗?
顾妍晃了晃神,旋即一笑,“那女儿这便撇下娘亲过去了,娘亲不会生气?”
柳氏点着她的额头,哭笑不得,“跟你们两个孩子有什么可置气的,快过去吧,你二哥都走了半年了,你们两兄妹也有许久不见了。”
许久不见……
可不是吗?前世今生加起来,已经太久了……
顾妍点点头,站起身来,由唐嬷嬷给披上了一件白狐狸皮的披风,戴上毛茸茸的兔儿卧,整张脸嵌在厚实的风帽里,这才出了门。
百合先前被打发走了,绿芍还是做着三等丫鬟的事,卫妈妈冷眼瞧了几日,提拔了一个叫青禾的小丫头做了二等,如今贴身伺候着顾妍。
顾妍对青禾还算是满意的,这丫头话少但做事尚且爽利,人也细心,虽然看着有些木讷,却并不是死板固执的人,暂时说来还是不错的人选。
而青禾对顾妍的感觉则是惊讶居多。
她原先是在庄子上的,年纪到了就来府里做事,没钱没势也不认识什么人,被管事嬷嬷分到了五小姐这里。
所有人都说五小姐难伺候,说不定呆了几日便要被赶走了,她一直战战兢兢生怕出一点错……可这几日她近身服侍着五小姐,却觉得五小姐并不是像传闻中的那样脾气大,反而很温和……与外头说的一点儿也不像!
青禾默默跟在顾妍身后,穿过九曲回廊,只要再越过一个花园就到宁寿堂了,顾妍却在这里停了下来。
园里栽种了几棵桐树,枝叶繁茂在白芒间绿油油的,相比下西北角的那棵老槐树就显得枯槁干瘪,枝桠黝黑。林间堆放了几块太湖石,一人半高的石头,被雪层层覆盖住,留下一个个幽深的洞窟,奇形怪状,看起来十分有趣。
顾妍靠在回廊的落地红漆柱上,淡淡道:“就在这儿等吧。”
她却是不想去宁寿堂的,这里是往来的必经之路,二哥一出来,她自能见到。
青禾低头拭净倚栏上的雪水,又垫了块方帕,让顾妍靠着坐下,顾妍笑看了她一眼,伏在阑干前,若有所思。
二哥顾修之,半年前就被送去江南金匮的西铭书院读书去了。
顾家乃书香世家,侯府的男丁又少,自从大少爷夭折后,安氏便将重心全放在了次子顾修之身上,恨不得他早日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日后好继承侯府门庭。为了这一点心思,安氏可算煞费了苦心,这才想到要将二哥送去读书风气重的江南。
西铭书院是江南的头等学府,就好比燕京的国子监,享誉盛名已久,历年来不知出了多少肱骨重臣,慕名而来的学子更是数不胜数,学舍早已容纳不下,二哥想入学委实困难。
但姑苏毗邻金匮,柳家在姑苏是大族,每年西铭书院整修添资,柳家都是义不容辞,舅舅更曾任书院讲师,声名远播。
有了舅舅的亲笔书函一封,又有了柳家出面,二哥入学便是轻而易举之事,安氏这才欢欢喜喜送了二哥去江南。
然而安氏承了母亲这么大一个人情,临了却反过头来帮李姨娘……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顾妍扯了唇冷笑不已,只一瞬却又凝了神色。
西铭……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的字眼,它不仅仅是书院的名称,更代表了一种风骨。
西铭人士标榜气节,崇尚实学,既讲学又议政。他们狷介耿直不畏强权,敢于直言坦荡正义,在朝中有许多志同道合见解相似的盟友,他们慢慢就被称作了西铭党……
舅舅也是西铭党人……
顾妍闭上了眼睛,似乎又想起了那一场大屠杀。
梦里的血汇聚成涓涓细流,魏都坐在上首轻摇羽令,刽子手得令大刀挥下,一个个的人头落地,被垒了起来码成一座高高的佛塔,死不瞑目地盯着一个方向。
都是因为她……
顾妍身子禁不住发抖起来,全身止不住地发寒,又像是坠入了那个昏暗无力的梦里,痛不欲生——直到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抓住她紧扣阑干的手,她才算回过神来。
“阿妍,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少年舒朗的嗓音响在耳畔,那手上的温热通过指尖传递到全身,顾妍有些迷蒙地抬头看了眼。
俊眉修目的少年穿了身月白斓衫,披着灰鼠皮大氅,正一脸的担忧。他眉宇间还带着仆仆的风尘,难掩疲惫,眼角眉梢有些许雪粒冰晶,更显得容颜剔透清隽。
“二哥……”
顾妍喑哑的声音像是堵在了嗓子眼,翻腾了许久方才吐出这两个字,可一说出口,眼睛就倏地红了。
不知怎么的,顾妍想到最后一次见他时的样子。
他穿了身黄灿灿的战甲,脸上身上都溅了血,提了把大刀虎虎生风而来,满身皆是凌厉的杀气与暴戾……
她看得见他,他却是见不到她的,可二哥那个样子,与记忆里的又是此般千差万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