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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言很是一言难尽:他顶多是心跳了一下,到卫初晗那里,就变成了“春心萌动”。正常人一天心绪总会发生几次起伏吧?就是他少情绪波动,卫初晗也不能因此把他妖魔化,从而觉得他忽有情绪波动乃是非人类的表现。
洛言低着头,不跟卫初晗对视。
卫初晗见他如此木讷,叹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些,再次问,“你真的认识陈公子?”
洛言低低应一声。
他垂下的视线,发觉素纱裙裾移入他眼底,云纹如浪。他骇然后退一步,卫姑娘已经离他一步距离。她目中冷意森森,勉强压着什么情绪,“陈公子一眼望去,神锋太俊,弘雅劭长,若石中锦玉……他这样的人物,出身必然清贵,你怎么可能认识他?!”
卫初晗心中正努力压抑着怒意:他不光杀人如麻,他还欺骗她!他居然骗她!
她接受洛言的改变,接受洛言与她形同陌路,可她绝不接受洛言会骗她!
本就勉强控制的火,在胸臆中燃烧,烧去卫初晗的理智,让她眼底绯红双手攒紧,气得口不择言。她讽刺起一个人来,有千万种不骂脏话的表示。而这种口不择言,大多数情况,都是直面洛言。
神锋太俊。
弘雅劭长。
石中锦玉。
她每称赞一分,洛言的脸色就暗一分。他不喜欢说话到了言语障碍的地步,很多时候不是卫初晗逼他,他都不会开口,不会发表意见。可是此时此刻,洛言却觉自己心口的伤被她刺啦撕开,血淋淋地疼。那种疼痛,让他无法忍受被人泼脏水。卫初晗对那位陈公子的评价有多高,就显称得她对他的评价有多低。
洛言冷着脸,驳道,“我为什么不能认识他?他高高在上,清正博雅,我便深陷沟渠,肮脏*,不配认识他吗?”
“……”卫初晗一滞,与青年冷锐的目光对峙。他眼有寒气,刺得她步步后退。
卫初晗大脑微白,心中一下子骤痛。
她才想不耐烦地反驳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被他一看,她就怔住了。她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吗?不……也许在她心里最深处,她是觉得洛言不配了。她也觉得他活在黑暗中,不应该认识光风霁月一样的人物……
真是没意思。
卫初晗漠着脸,与洛言对视。
两人一时无话,在她脸色微变时,洛言就察觉了不妥。然后,他心中黯然,感觉到丝丝痛意。接着是心灰意冷之感,那种心灰意冷,铺天盖地,让他钝麻得,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两人心意相通,洛言常能感受到卫初晗微妙的心理波动,继而猜测她在想什么,虽然他很少去猜,也往往猜错。可是这一刻,心灰意冷之感,洛言竟不知道是卫初晗的感受,还是他的感受。
或者都有吧。
对于过去发生的事,对于卫初晗的改变,对于洛言的改变,他们都觉得心灰意冷。尽管一直努力向上,尽管一直忽略苦难,但人的阴暗面如影随形,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呢?
卫初晗本质里,一直在乎他的巨大变化。他也一样。
在青年心中灰败时,卫初晗心想:算了吧,随便吧。我为什么要管他的事?他跟我什么关系?我们早分开了,也不打算相认。他是成年人,就算又木又傻又可怜,他也应该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为什么非要担心他,怕他被骗被利用?我自己的事尚且一大堆,我哪来的精力和心情去想他?让那个混蛋去死吧,去被骗被利用吧。我再多问就是傻子!
于是卫姑娘不再跟他说话,而是转身就走。她神情淡淡,走得快而促。桂树下,黑衣青年沉静的目光追着她的身影,他直觉她丢下他走了,自己心里不太舒服。可是那该怎么办呢?
饿了等开饭,渴了等水喝,下雨了等打伞……卫初晗不高兴了,该怎么办?
他很早就没有那种会照顾人、哄人开心的能力了。
青年在原地呆了片刻,还是决定跟上去。他并不是一个感情多丰富的人,在多年的独自生涯中,他的感情很缓慢,很迟钝。可是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他……他步子才动,便察觉异常,停住了步子,警觉地摸上腰间剑,向身后看去。
门口婆娑树影下,站着一英姿飒爽的束袖武装姑娘。姑娘肤色微黑,立姿却苍松般挺直,与一般姑娘家不同,便是一般的习武姑娘,都不如她身段之挺正干练。她本默然无声地打量着院中青年,洛言突然回头,冷寒目光迫向她。姑娘诧异了一下,然后走上前,拱手道,“洛公子,我叫白英。”
洛言不说话,冷冷看着她。
自称白英的姑娘见他不发表意见,只好接着往下说,“洛公子勿怪,我家大人让我请公子前去说话。此前人多,他不便与公子交谈,一会儿等人走后,他便有时间了。”
洛言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白英心里惊诧,想这人莫非是哑巴?小沈大人千里追踪的一个重要人物,竟然是个不会说话的主儿?这要怎么交流?
但白英素质极高,对方不说话,她就当对方是不信任自己,干脆把能说的、能给的证据都提供出来,“忘了跟洛公子说了,我家大人,正是先前在街上与公子你切磋武艺的陈公子。大人担心公子不愿过去,让我转告公子,我们的身份,是锦衣卫。我家大人还说,锦衣卫并不是要置公子你于死地,他独身前来,已是很有诚意。希望公子你冷静,不要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让锦衣卫不得不对付你。”
白英拿出自己的腰牌,证明自己确实是锦衣卫出身。她还有心让青年辩解腰牌的真伪,但耐心讲了两句,对上对方无欲无求的死鱼眼,白英也没有讲下去的兴致了。她发愁:这人不会真的是哑巴吧?
哑巴开口,声音清凉如夜露落叶,“带路。”
“……”白英无语看他一眼,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在陈曦让下属出面前,卫初晗和洛言的那点儿争执,根本不是大不了的事。洛言去了众人给陈曦临时安排的屋子,进去便闻到一室酒味,显然在他来之前,陈公子与众人不醉不归。他进去后,白英就关上了门,自觉在外面守着。
洛言看去,屋中正央圆桌后,年轻的贵公子面容如玉,头上发冠有些歪,墨发半束半披。他衣衫微松,正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杯盏。灯火昏昏,给他眼角撒一层金粉,确是一位翩然佳公子。
在洛言看去时,陈姓青年懒懒抬了目,也认真地打量他一番。陈公子看到这位冷冽青年,便好像看到黑夜下的一道长河,长河寂静,在星火下幽微隐约,却是波浪翻转下,让人窥到河中的刀剑,刀剑铿锵,在暗夜中清光凛然,随时可出鞘。
这是座日常平静、却爆发力骇人的火山,若非必然,陈曦并不想试一试对方的剑锋之利。
于是陈曦笑了笑,邀请他坐下,“洛言,洛公子。你别担心,我只是好奇,听说你在甘县杀了人,又在官兵的追杀中,我手下的许多人也死在你那里。我想你这样的人物,既然我听说了,怎么能不见识一番呢?这一见识,却让我想到了一些有趣的旧事。”
洛言安静地垂坐,对方如此试探他,他也无动于衷。他看起来文弱又秀气,手指修长干净,比起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形象,更像个斯斯文文的士人。可惜双方都知道,死在他手里的人有多少。
陈曦不觉想,果然越是心理扭曲的人,表面就越发平静啊。
他不再绕圈子,“我之前没有见过你,但你的身份,在锦衣卫的卷宗那里是绝密档案。因为一些原因,我看过你的卷宗,对你的过去稍有了解。卫家的灭门案、淮州的杀人案、你与朝廷的决裂……我全都看过。”
那些事情,过去了很多年,知道的人,在朝廷的刻意镇压中,越来越少。若非陈曦有个做锦衣卫指挥使的父亲,这种秘档,他也不可能看到。翻开卷宗,便仿佛能感受到当年的惨烈。看得越多,越是触目惊心。
卷宗上寥寥几笔,就将洛言的过去概括。说他卷入卫家灭门案,涉及谋反之罪。说他曾在淮州怒杀万人,淮州一夜不眠……卷宗写得那么简单,似乎若非必须有个记录,根本不想提及。
陈曦是知道的,十年前,卫家那桩灭门案,办得太快。一夜之间,所有都定局了,连翻盘的机会都不给。且因为一些特殊原因,锦衣卫没有参与其中。而他年少气盛,翻阅卷宗学习案例,拿此事向他父亲提问时,他父亲只说“不清楚”。
陈曦父亲是锦衣卫指挥使,许多皇帝不方便做的事,都交到了锦衣卫那里。就是这样的地位,他父亲都对卫家灭门案表示不知情。这其中,必然有很大隐情。
那些隐情,让锦衣卫都不能参与,讳莫如深。
连洛言当初在那件案子里扮演的角色,卷宗都没有提及!只说他杀了人,被朝廷追杀,追杀不到,对方入了绿林,做了杀手。
那之前,那之后,干净得一如白纸。
正是因为对洛言的记录如此神秘,才会让陈曦记忆深刻,以至于几年后,见到青年的画像,一眼认出。
陈曦望着对面的青年,希望对方说些什么,或者否定些什么。可他注定失望。
洛言什么也没说,他仍然垂着眼,淡漠得好像陈曦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陈曦却知道,这只是因为他在静静地听自己说,一旦结果他不满意,那青年就会当即动手。
陈曦手叩桌面,斟酌半天,慢吞吞道,“你是幸运的,正好落到了我手中。我并非好奇心旺盛的人,也称不上公正无私,毕竟你杀这么多人,若被旁的锦衣卫碰上,就是死路。而我此次出京,乃私密之事,不欲大张旗鼓。所以只要你不给我惹太□□烦,只要我能兜得住,我都不会对你……还有你的朋友动手。”
陈曦擅察人心,他之前说洛言你如何如何,对方不为所动,当他加上“你的朋友”时,对方一直低着的眉目,轻微颤了下。陈曦便知道,对方的弱点正在此处。
洛言抬头看他,直接问,“你要我做什么?”
“我这次出京,是为查一个人。现在越查,越是觉得不对劲。我隐约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我……我希望洛公子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如果我案子了结,回到邺京,能有机会再见当年卷宗,我会想办法毁去你在锦衣卫那里的记录。你真正消失,你的过去,再也不为人知。”
让旧年那桩案子,彻底埋入地下,不被任何人发现。
他盯着洛言的眼睛,“我想,这正是你最想要的。”
室中倏静,沉闷燥热。
洛言听着陈曦的话,心中却想:不为人知?怎么可能呢。陈曦恐怕不知道,朝廷想压下去的事,正是卫初晗想挖出来的事。那挖出来的东西,必然也触及自己的伤痕。可是洛言能怎么办?他能让卫初晗不要报仇,或者干脆杀了卫初晗吗?
他不能,他就只能看着,看当年血淋淋的惨案,重新现入人间。
所以陈曦的报酬,对洛言其实并无吸引力。
青年垂眼看自己的手,淡声,“我可以帮你。只要你回邺京后,帮我照顾一个人。不能伤她,助她完全她之所期。”
“卫初晗?”陈曦笑问,他这一晚上的以酒会友,并不是白浪费的。该打听的,他都差不多知道了。
洛言点头。
陈曦笑,“你那么喜欢她,如果她要去邺京,你竟然不打算跟她同行?”他眯眼,“你还是怕当年的案子翻过来吧?”
陈曦此时并不知道卫初晗才是卫家灭门案的真正后人,他不可能听一个人姓卫,就跟当年的案子联想起来。到底那案子只是一个引线,又不是他出京的目的。他现在只以为是洛言不想查,毕竟惹了朝廷众怒,面对邺京,洛言该是躲着走的。而据他临时所查,这几年,洛公子再神出鬼没,也没有去过邺京。
洛言没有答陈曦,他跟熟人都话少,更没有跟一个陌生人剖析自己心事的爱好。他知道陈曦与他商谈,不过是不想动手,想用将功补过之法,和平解决他杀人造成的影响。如果他拒绝,逼得陈公子无路可走,锦衣卫就会对他下杀手了。他死了没关系,他怕连累到别人。左右陈曦不想徒惹是非,还提出了诱人的条件,已是很大的惊喜了。洛言又不是天生反骨,这样好的条件,非要梗着脖子拒绝。
两人口头协议不算,陈曦拍手,让门外的白英进来,与洛言签字画押。流程繁琐而细致,洛言静静听着白英一张张协议的介绍,心微安,对陈曦的印象好了些:对方弄得如此麻烦,显然是真心与他合作,并不只是口头利用。
陈曦说,“虽然你答应此事,但你是杀手,前科累累,与官府仇视,我也不能对你完全放心。这几日,我还需要查一查你的案底,当年的事我不会过问,但这几年你接了哪些案子杀了哪些人,我却需要心里有数。不至于事后上峰追问,我对你一无所知。”
洛言点头。
“我之前说过,我出京是秘密行事,对外不想提锦衣卫的身份。希望你配合,也不要让人察觉。这几日,白英负责跟着你,对你的案底进行了解。可以吗?”
洛言瞥陈曦一样,不拒绝。在外人眼中,陈曦是贵公子的形象,也许他并不想扮演如此,无奈容貌太出色,限制了他的形象。一个贵公子身边,总是一群侍卫跟着,也太显眼了。白英出身锦衣卫,又是一个姑娘,临时假作陈曦的侍女出现,倒是正好。
白英看惯了陈公子的精致面容,再面对另一个皮相出色的青年,除了心中感叹“世上的男人居然一个两个都比我这个姑娘长得好,太没天理”之外,心绪平静,并不产生别的多余感情,影响大局。陈曦安排了她的角色,白英便对洛言客气笑,“洛公子,合作愉快。”
洛公子冷淡点个头。
“……”白英郁闷地看偷笑的上峰一眼:您怎么就给我派了这么个哑巴主儿啊?
一晚上长谈,解决了洛言这个麻烦人物,陈曦又陷入了新的苦恼:他给众人的说法是,他和洛言是旧识,找洛言商量事情。但时间长了,肯定有人会疑问,他要用洛言的话,也得先保证自己和洛言同行。难道他真的要一直厚着脸皮,以“久不见旧友,心中不胜欢喜”这种操蛋的理由,呆在这里吗?追着一个大男人,这也太丢脸了吧?邺京那群人知道,又得揶揄他是不是有断袖之癖了。
陈曦烦恼了一早上,中午时用膳,听到书生无意间谈起昨天他与洛言的打斗,抱歉地提到最后控住他的姑娘。陈曦眼睛微亮,一下子有了理由。他关切问,“那位姑娘还没有醒来吗?因为我的缘故,竟连累人至此,我实在惶恐不安。我能去看看那位姑娘吗?”
书生干笑两声,对这么有诚意的人,实在怀疑啊怀疑。他总觉得这个陈公子不是普通人,便几次向旁边闷头啃馒头的洛言使眼色询问。洛言一直无动于衷,书生却是从他那张死人脸上寻到了安慰。洛公子虽然看起来冷,但心性却不恶,他不提陈公子别有目的,想来陈公子的热情,只是热情吧。
于是在陈公子的连连愧疚、坐立不安下,书生答应带他去见至今昏迷不醒的娓娓。
那自是另一段缘分了。
卫初晗与九娘进屋时,大男人们都吃完了,只有洛言还坐在那里吃饭。几乎是卫初晗一进屋,他就抬了头,看到了她。他瞬间敏锐的反应,让卫初晗惊了一下,想着她家木讷至极的小可怜儿,什么时候在除了杀人外,有了这么机敏的反应?
但卫初晗淡着脸,只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就与九娘走向另一边,没有理会他的意思。洛言匆匆咽下那口馒头,想自己应该主动跟卫初晗说点什么。但是九娘在场,卫姑娘又装作看不到他,他憋红了脸,几次张嘴,都没找到合适的插口机会。
九娘对洛言,是一直没太大好感的。昨天听说了卫初晗与洛言争吵,旁人都觉得是小两口闹别扭很快就好,只有她真心希望卫姑娘和洛言离得远远的。纵是洛公子看着太无害,可当年姑娘那么对他……就算真相已经知道,伤害却是无法弥补的。谁会有那么大的胸襟,去原谅呢?
九娘殷勤地给卫姑娘端午膳,瞥一眼后面的洛公子,半真半假道,“小狐姐姐你昨晚没在,不知道陈公子那端酒的架势,跟这群粗人就是不一样。果然修养之类的东西,靠家世,得从小培养。”
卫初晗手扶额,微微笑了下。
她余光看到,身后的青年,落落站着,半晌未动。
九娘见她不说话,好像受了鼓励,接着抱怨,“真是的,咱们这里的男人,一个个都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吃起饭来那么凶。真该跟人家陈公子学学……”
“好了,别说了,”知道九娘是在挤兑洛言,卫初晗皱了皱眉,觉得她有些过分了,“我出身世家,尚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好,你嫌弃什么呢。”
她犹豫了一下,仍倒了杯水,转身交给身后的青年,“喝水。”
他没接。
卫初晗蹙眉,“你噎死没关系,不要连累到我。”
心有灵犀,连这种极淡的感受,也能感同身受。
青年的肩垂下一点,他默然,现在先前的所有话,都被九娘的奚落堵了回去。他接过水去喝,神情淡淡的。
卫初晗心神恍惚:他们总说陈曦教养如何好,洛言如何不好,其实这是错的。在他们的少年时期,洛言在到她家住时,与别的名门公子并不差什么。他之前受到的教育就很好,在卫家,她父亲也尽心照顾他。卫小姑娘和少年在一起,从没人觉得她是和一个不如她的乡下野小子玩耍。
他也曾温润雅致,如今却被九娘定义为粗俗之人。
若是能够,谁又愿意抛弃自己所有美好的过去,变成现在的样子呢?
谁又不愿意站在光明下,而是选择躲在黑暗里呢?
九娘不应该嘲笑洛言。
卫初晗更不应该觉得洛言不如陈曦。他的现在,有她的错。
她抬了目,想跟洛言谈一谈,为昨天的事情道歉。但她才看去,便见一姑娘走进来,到她的青年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她的青年点点头,转身就跟着姑娘出去了。
卫初晗怔怔看着,看他们走出屋子,阳光晃了眼,灼热又烦躁。
“那是陈公子的侍女,白英,”九娘小声,又疑惑,“白英和洛公子如此交好吗?才一晚上啊。”
她悄悄看眼卫初晗,卫姑娘面若冰霜,让她原本还想再说两句的话,都咽了下去,不敢再招惹卫初晗。卫初晗平时笑容亲切,对谁都客气有礼,但她发起脾气来,也是很可怕的。九娘不敢挑战卫初晗极限。
但是、但是……洛公子恐怕快碰触到了小狐姐姐的底线了。
只要再多一件事的引子,小狐姐姐和洛公子之间,肯定要炸掉。九娘自己不敢招惹卫初晗,却也挺想看洛言招惹卫初晗的。
之后几天,如九娘猜的那样,卫初晗与洛言之间无有交集。卫初晗偶尔与她一同出门,偶尔自己一个人出门,都是去看那个卫明。之间,卫初晗甚至与陈公子都客气聊了几句,却硬是跟洛公子一句话都没有。
不知道洛公子有没有意识到卫初晗正在崩溃的边缘。总是白英每次寻他,都恰能被进门或出门的卫初晗撞见。
看着小狐姐姐一日日的沉默,九娘都有些同情可怜的洛公子了。
终有一日,天色昏暗,卫初晗突然跟九娘说,“已经差不多了,可以对卫明下手了。”
“哦,”九娘不怀疑这个,她奇怪的是,“只有我们两个去吗?要不要多叫几个人?”
“不用,卫明只是一个醉汉。再加上陈公子每日早出晚归,太神秘,我不能放心他。所以为防惹更多麻烦,其他人也不要说,”卫初晗冷静分析,“我已经做了很多准备,杀人的事,其实我一人就可做到。”
九娘仍然不安,她小心提议,“洛……”她才提一个“洛”字,在卫初晗冷下去的眼神中,不得不闭了嘴,不敢再说下去。
这日天又是昏黄一片,气象不好。阴沉沉的,仿若预兆大事的发生。
“昨晚回来时,我偷偷掉了钱袋给卫明。他今早醉酒醒来后,必然去赌坊,等输个精光,又会去酒坊打酒。这期间,正是我布置的机会。”
“淮州换了护军参领,卫初晴今日要去上门拜访。下午时,你寻机会,去顾家门外找江城,说卫明的情况不对。江城正好不与卫初晴在一起,去村里接济卫明。如果时间算得准,他正好能等到卫明的死亡。”
“卫明的死,必然让江城大慌。而你的出现,又会让他怀疑卫初晴。江城是一个隐忍又多疑的人,他还是侍卫首领,一旦他怀疑卫初晴,对卫初晴之后所有事情,便会形成阻挠。这种机会,又是送给我们的……”
一言一语间,卫初晗将计划一一推出。
到最后,卫明得死,江城得死,卫初晴也得死。
九娘紧张万分,待听得自己只是去找江城报信,松了口气。自觉这样简单的任务,自己还是能完成的。但转瞬间想到,她只用做这点事,那就是说,其他的,卫初晗都打算一个人完成?
“不用疑虑,你的作用至关重要。我心中有分寸。”卫初晗冷冷淡淡道。
九娘怔了一怔,向她欠身行个礼。自相逢,卫初晗永远不太热络。她以前有多热情,现在就有多冷情。并不是说卫初晗不给人好脸色,而是说,她的心是冷的。不愿和别人有牵扯,不愿把别人搅入局,不想把自己的事情跟别人分享。
卫姑娘总在伤心洛言变了,她自己的变化,又何尝不大呢?
上午,九娘和卫初晗在顾家对面的楼上,看到卫初晴由侍女扶着上了马车。她身形单薄,容颜雪白,松松的衣料披身,似随时会飞仙般。她站在马车前方,遥遥望着远处出神。在侍女催促几遍后,才缓缓坐入了马车中。卫初晗在护送侍卫中没有见到江城的影子,正如她的预料一般。
待马车悠悠走远,她与九娘分别,一个去村子里杀卫明,一个去等待时辰,骗走江城。
卫初晗去往村里的一路,风刮得更大了。漫天黄沙,她的衣裙在风中飞舞,走得也甚是艰难。但她仪姿甚佳,脖颈修长,始终走得坚定。如往常般,走入村子,尽量躲着人走。她走到了卫明的院子前,推开栅栏,又用早先配好的钥匙开了门。
这里的一砖一瓦,她都从来没过来看过。但在村人一次又一次的无意解说中,她实在是了然于心。
她进了粗陋的屋子,关上门,挡住外面的大风。她视线一一扫过屋中的布置,门口生锈的锄头,墙上挂着的火红辣椒,堆在灶台边的笤帚簸箕……卫初晗第一次来这里,却像已经来了千百遍一样。
她在梦中来了千百遍,千百遍,她都想要杀掉卫明。
她蹲下身,找到凿子,又在墙上摸索,去寻钉子。素白的手碰到粗糙的墙面,她神情冷静,握住凿子的手却颤了颤,难压心中翻涌的情绪。
她在脑中回想,回想卫明那拖沓沉重的步伐,想象他驼着背,慢吞吞的、醉醺醺地走入这个屋子里……卫初晗伸手,将一个钉子按在门后方的墙上,开始叮叮咣咣,要把钉子钉进去。
今天是多好的机会,风刮得这么大,院外邻居没收拾好的锅碗瓢盆叮叮咣咣响。这么大的杂音下,卫初晗往墙上钉钉子的声音,显得那么轻微。她钉钉子的手颤抖,努力让自己静下来。杀人需要冷静,太兴奋,会忽略一些细节。
卫初晗不紧不慢地布置这个屋子,将不需要的藏起,将需要的摆出。然后她坐在桌前,撑着额头休息,听着风声雨声,等着时间。
开始有豆雨敲窗声,剧烈地撞击着窗子。卫初晗站去窗口,看到风雨猛烈,天地间一片暗沉。天还未黑,空气却已经极冷。她静静站在窗口,看树枝被雨劈打,在风中狂摇。各种撞击声,以她为中心,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是风暴中心,所有事物都向她靠拢。
卫初晗安静地看着雨越来越大,沉默地看着雨中模糊的景致。她看得专注,认真的模样,像在等待与情人的约会一般。
终于,在卫初晗的视线终点,看到了那个佝偻着背的醉汉。他在大雨中东倒西歪,头磕在栅栏上,骂骂咧咧。又踢又打,推开了栅栏,醉汉一脸怒容,拖曳着身子,擦着脸上的雨水,往屋门的方向走来。
卫初晗站在窗边看着,看他一步步走过来,看他就这么一步步,离死亡越来越近。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和兴奋,让卫初晗再无法控制,她的手轻轻颤抖着。她就像瘾君子一样,屏着呼吸,红着眼,咬着牙,看他步入她的陷阱中。
十年了……她终于等到了报仇的第一步。
卫明。
因为赌瘾和酒瘾,他轻而易举就背叛了卫初晗,被卫初晴骗到了她那方。如果不是卫明倒向卫初晴,当日挂在悬崖边,只要有一个人……只要有一个人肯救她,那藤条也不会被卫初晴砍断。
她那才相识没多久的妹妹,扮演了一路好姐妹的妹妹,在最后一刻,露出了真面目。
父亲死前,说对不起卫初晴,要她们姐妹互相照顾。但父亲尸骨未寒,卫初晴就对卫初晗下了手。
“姐姐,并不是要你真正跳崖。是为了哄骗那些追杀我们的人。我和你长得一样,他们暂时还不知道我也在里面。只要姐姐你假死,我就转移他们注意力,救你。然后我们就听父亲的话,离开大魏,让官府再找不到我们。”
“姑娘,初晴姑娘的话,未尝不是好办法啊。毕竟咱们的人越来越少……”当日那个憨厚的车夫,也如此劝她。
江城……江城他始终没说话,但在卫初晴出主意时,他也始终没反对。
卫初晗死在亲妹妹的谋杀下。
奶娘被蒙蔽。
活下来的江城是帮凶。
卫明也是帮凶。
卫初晗不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想听他们的为难之处。欠债还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而这只是第一步,卫初晴必须死。她死了,自己仍要继续走下去,去查清楚当年卫家的灭门案,到底是什么样的隐情,让一个世家,一夜之间倾覆,无有翻身的余地。
大雨中,心跳剧烈中,卫初晗听到了门外醉汉掏钥匙的声音。他糊涂地抖着手,恶声咒骂着,钥匙抖啊抖,始终插不进去锁孔。门里面的卫初晗换了位置,方便对方推门第一眼,看不到她。
吱呀。
门缓缓地推开了……
同一时间,白英与洛言记录着一些事。一个时辰内,两人说话间,洛言几次停住,开始发呆。白英几次抬头,提示他继续。这么一个哑巴人物,本来就话少,再这样时不时地停下来,她到底能记下来多少呢?
洛言觉得心神不宁,兴奋和恨意,在他胸腔中盘桓。
他几次发呆,均是受不住这种心神莫名的不属于自己。他像一个牵线木偶般,心绪被另一个人控制。而他一无所知,茫然不解。
“洛公子?”白英又一次无奈提醒。
见洛言蹙眉,猛地起身,向外走去。他的动作迅捷,像是猛兽乍醒,白英怔了下,才紧追其后,“洛公子,洛公子,你去哪里?”
南山正在灶房里烧火,门砰的被推开,他扭头,见洛言一身煞气地站在门口,“九娘呢?”
南山道,“跟卫姑娘在一起吧?”
“卫姑娘呢?”洛言紧逼一步。
南山不知道。
洛言来去如风,又去问别的人,大家却都不知道卫初晗在哪里。实在是卫初晗与他们不亲近,九娘又听卫初晗的话,卫姑娘不让说,九娘就不提,连自己丈夫都不知情。
洛言胸中的急躁,越来越无法压制。
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一定是出了事!
可他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洛公子……”白英喘着气追上来,却被洛言猛推开,“滚!”
她愕然,被洛言阴冷的眼神瞥一眼,当即觉得浑身冰凉……他真像一个煞星,让你害怕。
书生正在房中算账,大雨中,门也突地被推开,一身湿漉的青年阴沉沉的站在门口,声音压抑,“卫姑娘呢?”
书生愣了一下,有些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洛言一见对方这茫然的样子,如之前问的几个人一样,他心中失望,掉头就走。但书生不愧是书生,他没有弄清楚洛言的来意,却一下子就精准给了他答案,咳嗽着高喊两声,“洛公子,你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可以找娓娓!她刚醒来,能算出来!”
洛言步入大雨中的身形一顿。
对,还有娓娓!
虽然娓娓总说自己术法低微,虽然洛言很厌恶她总是能定住自己的身体……但他必须承认,娓娓的厉害之处。
此时的娓娓刚苏醒,长相漂亮的陈公子就来问候她,她实在很是幸福。尤其是陈公子实在是妙人,她以前的大胆话语,常吓退那些爱慕她的男人,但陈公子定性极好,她怎么看他,他都镇定如常。
这时候的娓娓,如往常般,与来屋中看望的陈曦交谈。两人你来我往地自我介绍一番,陈曦就不动声色地打探她的来路。这乃陈曦的习惯,他身边的每个人都要知根知底,他从不用不相熟的人。
娓娓长吁短叹:“陈公子,我很穷的。我们族人都没有钱,要靠我一个人养。我和你这样养尊处优的人一点都不一样,我也想到处走,可我这么穷……陈公子你说你出生邺京,邺京一定很繁华吧?”
她眨着一双桃花眼,专注地凝望着对方。娓娓实在生得很漂亮,眸子漆黑分明,莹亮古灵。她看人的时候,认真得好像天地间唯有你一人。当然这是因为她的术法影响,让她习惯看人眼睛时,会忍不住牵动天地灵气。但别人不知道啊,每当娓娓看人时,对方都会心跳加速,想:她是爱慕我么?
陈曦也这么觉得,但以他的相貌,被姑娘家看得多了,脸皮也厚了很多。于是丝毫不在意,只露齿笑,“邺京很繁华啊,娓娓姑娘以后没钱了,可以来邺京找我的。”
娓娓眼睛亮起,瞬间觉得这个人真是好人,“你是请我玩请我吃饭从而养我么?那多不好意思啊。”哎呀,这些贵公子,花钱如流水,随随便便扔笔钱,都够她用了。
陈曦诧异道,“不是啊。你来邺京的话,我可以告诉你邺京哪条巷子乞丐聚集的多,哪条没有人讨饭。还能告诉你衙役巡逻的路线,你讨饭的话,可以避开他们。”
娓娓瞪大乌黑的眼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陈曦说,“娓娓姑娘,你没听说过么,授之于鱼,不如授之以渔。”
娓娓撅起小嘴,很是不满地要再开口,正此时,门被推开,洛言裹着一身风雨,走了进来,阴冷之气,让暖室中的娓娓颤了一颤。陈曦扬起眉,正要跟对方打个招呼,发现对方根本没看到他,目光扎在娓娓身上,语速低而快,“我要现在知道卫初晗在哪里!”
在洛言的阴戾下,娓娓硬是鼓起勇气,伸出一只手指,“一个问题一两银子!”
陈曦:“……”虽然他不太懂洛言和娓娓的对话,但这不妨碍他理解,娓娓姑娘真的是钻进钱眼里去了啊。洛言都这个样子了,娓娓还有勇气提银子。
而洛言竟然没有发怒,他没有在身上找到银子,便一把拽下腰间玉佩,丢给娓娓。那是之前在城中逛,卫初晗给他淘的便宜货。但现在比起卫初晗的下落,一个玉佩不算什么。
收到报酬,娓娓便开始推算。
在娓娓的推算中,陈曦闲适慵懒的笑,微微变了。他与娓娓只隔一个人的距离,当他看去时,能看到娓娓眼睛变得空洞,变成黑白旋转的太极八卦图,另有红雾缠绕。黑白交替,红丝缕缕,一瞬间,永恒和亘古,都在她眼中出现又消失。
娓娓绝非常人!她并不是他以为的江湖上那些骗人的算命先生。
没有一个算命先生,给人算命,是用这种方式。
在陈曦出神的一瞬间,娓娓眼睛恢复了正常,快速报给洛言一个地方,洛言转身就走入了风雨中。陈曦与门口目瞪口呆站着的白英对视一眼,垂下了目光。他侧目看到娓娓推算完后,虚脱般地倒在床上,关心地送杯水,并好奇,“小神婆,你真的会算命?那你能算出我的婚姻状况吗?”
小、小神婆?!
除了之前的言语挤兑,他还给她起了绰号?
娓娓丝毫没感觉到陈公子的好意,只偷偷瞪他一眼,翘唇道,“我当然能算出啊,其实我早给你算过了。你的□□特别坎坷,孤独终生的可能性九成九,倒霉得不得了。”
陈曦眨眨眼,“那怎么办?可有化解之法?”
娓娓说,“命运是不可违抗的。化解之法,就是忍着。”
陈曦:“……”
待他看望娓娓结束,出了门后,就对白英低声吩咐,“也让人去查一下娓娓。我怎么觉得这淮州青城,该出现的,不该出现的,人实在太多了点?”
白英一凛,“大人怀疑娓娓姑娘有问题?”
陈曦摇了摇头,“只是正常的查一下。我也不清楚。”
白英点头,心中暗想:大人可真是会做戏。前一刻在屋中还与娓娓姑娘言笑晏晏,出了屋子就冷了脸,让人去查娓娓姑娘。
……
洛言飞奔在瓢泼大雨中,拼命让自己快一些、再快一些。
村中小屋,卫明刚进门,就被脚下东西绊倒,往门上跌去。门吱呀摇晃,他跌跌撞撞地靠上了墙,重重靠向墙面,后脑被一根钉子插了进去。他抽=搐着,看到一位白衣姑娘走过来。
他因疼痛而面孔扭曲,目光浑浊。他牙齿哆嗦,在对方盈盈走来至极,感到寒冷。他露出巴结的笑,“夫、夫人……”对方的面容越来越近,他脸色猛变,“你不是夫人!你是谁?!”
白衣姑娘温和地看着他,柔声答,“我从倒下的马车中爬出来,从十年前的悬崖下走来,从冰冷的湖水中上来——你觉得我是谁呢?”
“啊!”卫明终于想起她是谁了,倒吸一口冷气,脸上露出惊恐骇然的表情。他身子颤抖着,拼命乱抓,一瞬间竟老泪纵横,“你来了……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我的!我就知道!”
同一时刻,在顾家门外,江城被叫出来,见到了神色焦急的九娘。九娘说,“卫明好像不对劲……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快去看看吧……”
杀手他奔跑在雨中,少女在夺命杀人的途中,侍卫赶去救人……
这片天地,雨吓得越来越密,将一切光华遮掩,把人的阴暗处,露了出来。将一切温柔毁给你看,将一切鲜血挤出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