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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长兴过来,是通风报信,或者说,是提前来给柳长青打预防针的。
昨天柳侠他们去三太爷家,本来是打算把东西送过去,跟老人家说一会儿话,赶在午饭前就回来的,之所以耽误到四点多,是因为被另外几位本家硬给拖了去说话。
几位本家在说话的时候,都隐隐地透露出一个意思,就是希望柳川或柳侠或柳凌能把自己家某个孩子带出去找个事做。
祖祖辈辈困守在这么个贫穷闭塞的地方,世世代代过着衣不蔽体三餐不继的日子,本家出了个有出息的人,想让帮带一下自己孩子,这种想法不算非分。
可现在的问题是:昨天那几位叔叔大爷在他们面前只是含蓄地表达了这种意向,而在他们离开后,那几家却因为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起了龃龉,甚至闹到了三太爷那里,非要让三太爷直接跟柳长青说,每家都要出去一个。
三太爷劝了他们半天,说他们这么做是给柳长青出难题,即便是柳川、柳侠在外面有点能来,一次带走一两个孩子就不容易了,怎么可能一下给七八个孩子找到工作。
那几个人不敢当面跟太爷顶嘴,出来后对着六爷和柳长兴发难,说三太爷说的那么轻巧,是因为他嫡亲的子孙现在的日子都过得够好,柳长青以前把所有的好事都给了三太爷嫡亲的孙子们。
尤其是老十柳长发,他甚至非要柳长兴当面答应,让柳川或柳侠把他的三闺女明环和小儿子贵宾都给带出去,还要给找个好工作,至少是比关二平家的关强要好的工作。
除了三太爷和柳长兴,没人知道猫儿在京都治病和柳侠停薪留职自己组建测绘队的事。
柳长发他们以为关强是在荣泽和原城一带跟着柳侠干活。
柳长发在柳家“长”字辈男人里最小的一个,排行第十。
柳长发他亲爷爷和父亲都是中年早逝,他父亲去世前,把十岁的他托付给了三太爷,三太爷一直把柳长发当亲孙子放在自己家里养,给他办完亲事后,才让他回到自己家的老院单门另过。
柳长兴是六爷的小儿子,是三太爷亲孙子里最小的一个。
柳长发今天早上又单独去找三太爷。
三太爷很生气,直截了当地对柳长发说自己做不来这种强人所难的事。
柳长发恼怒之下,居然说三太爷这么多年来,对他都只是嘴头上的好,实际上有了什么好事,三太爷都是给了自己的亲孙子。
柳长发还举了个例子,说当初去罗各庄煤矿当合同工,他年龄也差不多,三太爷却让柳长兴去了。
柳侠气得就差没破口大骂了:“九叔不去也轮不着他去,自私自利忘恩负义哩白眼狼,要是叫他去,不管挣多少钱他都不会帮布家里其他人一分。”
柳长青看柳侠:“幺儿,那是您十叔咧。”
柳侠不服,脖子拧到一边:“他要不是辈分搁那搁着,谁搭理他,喂不熟哩……哼哼哼!”
柳凌说:“伯,虽然幺儿说话不好听,可他说哩没错,十叔这样对俺太爷不中。”
“是不中,”柳长青站了起来,对柳长兴说,“你今儿晌午搁这儿吃饭,到十二点以后再回去,我现在就过去,看他几个想咋着咧。”
柳长兴知道柳长青什么意思,自己如果和他一起回去或提前回去,柳长发他们肯定能猜出是自己来喊的柳长青,那以后自己一家就更得被他们责难了。
孙嫦娥隔着窗户看着这边气氛好像不对,已经出来了,她拦住了柳长青:“你干啥去?”
柳长青说简单把事情跟她说了一遍。
“那你等一下,我去换件衣裳,咱俩一块去。”孙嫦娥说着就转身往自己屋里走。
柳长青却喊住了她:“长安跟长发家哩都不省心,你别去了,去了平白生气。”
孙嫦娥只管往屋里走:“我不去,那俩糊涂柴是兄弟媳妇儿咧,她们只管撒泼胡来,你当大伯子哥咧,咋张口跟他们扯白?”
柳魁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忽然站起来:“伯,妈,您俩都搁家,我过去跟他们说。”
柳长青摆摆手让柳魁坐下:“你是晚辈咧,他们跟你倚老卖老,两句话就堵哩你张不开嘴了,你搁家陪您九叔喝杯酒。”
看着柳长青和孙嫦娥走远,柳长兴苦笑着对柳家几兄弟和柳长春摇了摇头。
柳长春和柳茂自始至终没插嘴。
他们和三太爷家这一支血脉上已经很远了,今天这事还算是柳长青这边大家族的家务事,当着柳长兴的面,他们说什么都不合适。
柳侠不高兴:“太爷跟咱伯帮了他们这么多年,咋现在反倒跟欠了他们样咧?”
柳凌说:“升米恩,斗米仇,帮得多了,他们就觉得理所当然了。”
视线一直跟着父母的柳魁忽然扭头对柳长兴说:“九叔,我不陪你了,我不放心,我得跟俺伯俺妈一起过去。”
柳长兴说:“孩儿,你去没用。”
“不一定,”柳魁的笑容很冷:“有些话俺伯俺妈不好说,我是晚辈咧,我只管撂出来,看他们哩脸往哪儿搁,大不了说完了叫俺伯给我几脚。”
柳凌和柳侠同时说:“那俺俩也去,俺俩小,才是啥都能说咧。”
柳魁按住了他俩:“不一样孩儿,您俩是搁外头咧,他们要是说您出去了几天,见了世面回家就不认祖宗了,您俩就没法说了。我搁家哩,跟他们一样是大老粗,想咋胡说咋胡说。我去了哦。”
马上该吃饭了,柳长青和孙嫦娥却出去了,玉芳和晓慧问怎么回事。
当着孩子们的面,柳长兴和柳凌、柳侠都觉得不能详说,就含糊地概括了两句。
猫儿和晓慧、玉芳、柳葳、柳蕤却一下就听明白了,几个人都给气得抓狂。
不过,猫儿发现柳侠气得吃饭都没胃口的时候,马上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和一群小的说说笑笑,把餐桌上的气氛调动得非常热闹。
柳长兴快速吃了些东西就走了。
三太爷再三交待,让柳长青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任何一个人,他把这话已经带到了,可他担心柳长青经不住那么多人的胡搅蛮缠,只要答应一个,那就捅了马蜂窝,以后就没完没了了。
柳家留在家里的大人们都很担心,柳葳虽然也在外面大城市,可他现在还是学生,没有能够让人抓着小辫子的地方。
他自告奋勇要求去跑一趟,找个借口把柳长青他们给叫回来。
柳凌和柳侠觉得这办法可行,但柳葳一个人不太合适。
他俩这么一说,一群孩子都要求去。
几个大人也没拦着,能够预见到柳长青他们在那里的情况,让孩子们去早点把人叫回来最好。
柳若虹不知道什么事,也要跟着去,晓慧把她给抱回来了:“乖妮儿你是小淑女,这事叫您哥哥们去就中。”
柳若虹指指萌萌,晓慧就把萌萌也给叫回来了。
结果他们刚出去没几分钟,就又折回来了,和柳长青、孙嫦娥、柳魁一起回来的。
除了三太爷家嫡亲这一支,还有成宾、建宾的父亲柳长顺这一支,柳长青今天算是把其他的本家彻底给得罪了。
柳长青是个很能忍、并且能够把这种忍自己化解掉,不会让这种负面情绪真正伤害到自己身体的人,但他这种忍仅仅限于他本人,他从来没想过让妻子和孩子跟着自己忍气吞声。
今天,柳长安和柳长发犯了他的忌讳。
这两个人的妻子对着孙嫦娥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他们俩居然一声不吭。
虽然孙嫦娥一点亏都没吃,有样学样,比鸡子骂狗地还了回去,还反过来把那两个糊涂女人给气得直想吐血,柳长青也忍不下这口气。
这些年他柳长青帮了这些堂兄弟们多少,孙嫦娥就帮了他们多少,孙嫦娥非常清楚,柳长青送给三太爷的东西,大部分都用在了帮补这些堂兄弟们身上。。
可以说,如果不是孙嫦娥通情达理善于持家,又心大脾气好,从来不在这种事情上跟他计较,他就是再感激孝顺三太爷,想为他分担大家庭的压力,也做不到现在这种地步。
可现在,这些人居然一点不感念孙嫦娥的好,那两个不开眼的女人今儿居然敢说柳长青挣的就应该都是柳家的,柳家的男人们说事,轮不着孙嫦娥一个外人插嘴。
“他们说您伯是他们柳家人,我是外人,我就叫他们看看,您伯到底是谁家哩。”孙嫦娥吃着小莘喂的西瓜,不慌不忙地说,“我说,‘长青,柳魁,既然我是外人,没我说话哩份儿,那我就走了,您是跟我走咧,还是跟您一家哩继续说咧?’嘿嘿,您伯跟您大哥站起来就跟我回来了。”
柳魁呵呵笑着说:“连咱妈都是外人,那我就更没资格搁那儿多嘴了,那还不回来?俺走到太爷家坡底下,听见五伯跟八叔搁那儿骂六伯跟十叔咧。”
柳侠恶狠狠地说:“骂死他们也不亏。十叔先不说,六伯这人太扯淡,三哥不光给银环找工作,她从相亲到结婚,啥都是叫俺三哥三嫂帮忙操持哩,他居然还对咱伯说三道四。”
柳长青轻轻拍了两下桌子:“好了孩儿,这事儿过去了,咱不说了,这都晌午错了,都去睡会儿吧,您妈跟着我跑了恁远,也该歇着了。”
柳凌和柳侠站起来,准备带着一群小的去河边睡午觉。
柳长青说:“小凌,幺儿,您俩等等,我有事跟您说。”
柳葳拍拍手:“那来,都跟大哥走,向着凤戏河,冲啊——”
猫儿跑到门口,被孙嫦娥拉住:“孩儿,你以后还是搁屋睡吧,河滩上湿气重,你将好,还是小心点。”
猫儿点点头,冲柳侠做了个鬼脸,跑了。
柳长春、柳茂几个大人也都没出去。
柳长青说:“小凌现在搁京都哩,一时半会儿家里哩人找不到你那儿去,主要是小侠你。”
柳侠说:“我现在也搁京都哩呀,我也没事。”
柳魁说:“可咱家哩人都以为你搁荣泽咧,今儿十叔不光非叫给明环、贵宾找工作,还说明必须是比关强好哩工作。”
柳侠无语:“人家关强高中毕业,还学习不错,明环跟贵宾搁咱村儿哩学校都是打锅货,他凭啥提这要求?”
孙嫦娥说:“糊涂人就是这呗,没理可说。”
柳长青觉得今儿这事自己真是背理,这不单是指孙嫦娥被柳长安柳长发家里的一起拿话挤兑,还因为他觉得自己早就预见到了这些人的心思,没能及早处理,结果弄到今天这一步。
不过,就像他说的,好在已经过去了。
柳长青说:“小侠,他们最近应该不会再说这事了,我是提前跟您交待个话,要是有一天,他们又提出来这事,你知咋应对。
他们今儿敢提这种荒唐哩要求,是因为他们没想明白,对我有恩德哩,是您太爷,不是他们。今儿这一扯破脸,他们以后应该就知了。
我跟您说哩是,虽然他们搁您跟前都是长辈咧,以后他们要是叫您帮个忙啥哩,您也不能叫他们拿捏住,这天底下没这样哩理,要不以后真是村里再有几个孩儿们跟着你去干,那你就没法安置他们了。”
柳侠本来坐在炕西头,他忽然跪着爬到了柳长青和孙嫦娥之间,从侧面搂住柳长青的脖子:“伯伯伯,我咋觉得你跟松了一口气样咧?是不是你早就受不了他们了,今儿这一闹,正好给你个台阶,你正好以后可不搭理他们了?”
众人怔忪了两秒钟,孙嫦娥、柳魁和柳凌的巴掌同时拍在柳侠身上:“你个二蛋孩儿。”
柳长春、柳茂、晓慧和玉芳同时憋着气笑。
就算是真的,这种话也不能明说啊,这让柳长青多没面子啊。
没想到,柳长青一点没生气,反倒微微地笑着说:“没想着以后从此不搭理,不过,心里轻松了倒是真哩。”
“嘿嘿,”柳侠得意地笑,“我就知,谁成天对着一群白眼狼能不糟心啊。”
柳魁说:“幺儿,不准胡说,他们算不上白眼狼,最多就是叫惯坏了,不知马别腿。”
晓慧说:“今儿这一扯开脸,他们以后就知了,咱家不欠他们啥,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咱不会听他们指手画脚。”
柳侠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还担心柳长青会和以前一样,为着三太爷的面子让着那几个大爷跟叔叔呢。
几个人起来准备去午休,柳侠走出屋,才发现柳凌没跟自己一起出来,他趴窗户上一看,柳凌还坐在炕沿上,没动,他喊了声:“五哥,走呗。”
柳长青叔:“你先去吧孩儿,我跟您五哥说会儿话。”
柳侠跑到坡口上,对着几个在河里扑腾的小家伙吆喝了两嗓子,才笑呵呵地跑回自己的窑洞。
掀开帘子,他发现猫儿正靠在被子上翻一个日记本,那日记本看着特别眼熟。
看见他进来,猫儿高兴的往旁边挪了挪,让他能和自己靠在一个被子上。
他跳上炕歪在猫儿身边:“看啥咧这么入迷?”
猫儿把日记本翻到扉页那里,举到他脸前。
他一看:
祝柳岸: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小叔柳侠雅正!。
柳侠接过日记本,举着看:“我居然曾经这么二蛋?啧啧,看这用词,这都咋考上大学了?”
猫儿把本子夺过去:“咋二蛋了?我觉得可美,我今年过生儿,你再给我写一个。”
柳侠翻身趴着:“中,写十个都中,不过,孩儿,咱不能光说说,咱得真哩照着这上面长啊,寿比南山,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猫儿说:“万寿无疆我觉得够呛,长命百岁应该没问题。”
柳侠连连点头:“我要求不高,你只要长命百岁就中,每一辈子都长命百岁。”
猫儿说:“那你每一辈子都看着我,跟我一起长命百岁。”
柳侠嘿嘿笑:“这好说,一会儿咱睡起来就去拜咱哩菩萨,叫他每一辈子都叫咱成一家。”
“菩萨咱现在就有啊,”猫儿往自己汗衫里掏,把护身佛掏了出来,“这是咱俩哩护身佛,来,咱就对着他拜。”
“中。”柳侠搓搓手,“来不及沐浴焚香了,搓干净也算数。”
猫儿把小小的、白色的菩萨捧在手心,柳侠把猫儿的手捧在自己手中,俩人一齐说:“菩萨,你保佑小叔(猫儿)俺俩每一辈子都搁一家,每一辈子都长命百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