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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侠一路跑着往胡同口的小卖铺奔,他不能让自己有时间胡思乱想,否则他就没勇气开口借钱了。
无论是多好的朋友,无论什么原因,借钱这件事都让柳侠觉得十分尴尬,尤其是他打算借的还不是小数目,他借钱的理由在别人眼里可能还非常离谱。
柳侠心里很清楚,以他目前这种状况居然想在京都买房子,外人肯定觉得他异想天开不自量力,那么多有京都户口的人还住在筒子楼和小平房里呢,他一个外地人凭什么有这种非分的要求?
他觉得猫儿和五哥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无法享受到呆在自己家里的那种安全感和放松感的想法,在别人眼里可能压根儿就是矫情。
从得知二嫂去世的那天,柳侠就已经把猫儿当做了自己人生的一部分,现在,将近十五年过去,猫儿对柳侠已经成为了像呼吸一样自然、像骨肉血液那样不可分割的存在,他一点一滴的感受都自然而然地落在柳侠的心尖上,让猫儿过最好的生活对柳侠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而柳凌,柳侠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柳凌没有存款,他在部队期间虽然没有违拗柳长青和孙嫦娥的要求每月往家里寄钱,但他的工资最终却还是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全部用在了家里。
所以,按京都的房价,只靠工资生活的五哥要想在京都拥有一套五十平米左右的房子,不吃不喝把钱全部存起来也要二十年以上。
他不可能让五哥带着小萱一直住在那间十平方、没有厨房、只有公用卫生间的宿舍里。
还有小蕤,还有家里那几个很快就会长大、以后有可能都会来京都上大学的小家伙们,柳侠要在京都创造出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就想柳家岭的家那样,是可以让小家伙们肆意折腾、任何时候都可以安心居住的地方。
看到小卖铺的灯光和围坐在那台老旧的十七寸黑白电视机前的人们后,柳侠紧跑一阵,在自己退缩之前冲到了石棉瓦雨搭下,抓起放在柜台上的电话就拨号。
先打毛建勇的手机。
平板的女声提示,不在服务区,打了两次都是同样的提示。
柳侠忍着心里翻腾的退意,又打办公室座机,毛建勇一天二十四小时,心肝脾肺肾想的都是钱,经常给自己加班,在办公室的时间远远多于在家的时间。
这次,电话一直响到盲音都没人接。
柳侠想退却的心思一下没影了,他心里有点发毛,赶紧拨□□///德清的手机。
上次柳侠和毛建勇通电话时,毛建勇说前不久他生日,大姑送了他一辆最新款的桑塔纳,他最近正忙着学车,现在柳侠担心,是不是毛建勇刚学会开车,技术不过关,出了什么事。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黑///德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喘:“七儿?”
“是我,六哥你在干什么呢?怎么听着不对劲?”
“抱着我家宝贝追你六嫂呢,我操可吓死我了。”
“你跟六嫂闹别扭了?”
“不是,你六嫂在学开车,刚才差点开沟里,险险儿的给磨回来,方向又打得大了,又差点撞树上,七儿你这会儿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柳侠以前给毛建勇和黒///德清打电话的时候,通常都是晚上九点以后,这个时间人通常都回家了,有足够的时间唠嗑。
“哦,我是有点事,不过,你现在先给毛建勇打个电话,我刚才打的手机和办公室电话都没人接,如果你也打不通,咱们得赶紧想……”
黑///德清笑着打断柳侠:“那小子去英国了,前天晚上的飞机,他想再弄几个品牌代理,顺带着考察人家的服装制造业情况,那小子野心大,不甘心只做代理,他想自己注册个品牌呢。”
柳侠的心放进了肚子里。
酝酿了片刻,柳侠鼓起勇气开口:“那个,假六哥,我想在京都买房子,钱不够,想跟你借钱。”
“哈?你你,你要在京都买房子?”
“嗯。”
“我/操,七儿,我们几个做哥哥的在自己的老窝都还没搞定房子呢,你可往京都发展了?我/操/我/操/我/操,这让哥哥们情何以堪啊?”
“六哥,我知道我这么做看起来挺不自量力的……”
“说什么呢七儿?什么叫不自量力啊?兄弟你这叫有理想有抱负有本事,哎对了七儿,京都不是不让外地人买房子吗?”
“咱们这一段没打电话,所以没机会告诉你,我五哥转业,分配到警官大学了……”
“我靠哇!五哥他可真厉害,他教什么课呀?我堂弟,就是我叔叔家的弟弟,明年该考大学了,他一直想考警校,你说,到时候能不能走走五哥的后门?”
“我哥是体能课教官,主要教射击,可山西离京都八百里,怎么走后门啊?”
“拐弯抹角地走呗,到时候让五哥给我们省高招办的人打个电话,至少我们原清如果考上了不要被别人给顶替了去,其实,我们原清学习可好了,跟我当年差不多……”
……
两个多月没通过电话,黑///德清显然有点兴奋,柳侠好不容易才把他带歪的话题又给拽回来:“……原城那套房子现在应该能卖十万元,年前我四哥来又给了我五千,我们小葳给了我一千五,加上巩运明答应给我的六千,给我们猫儿留下十五万的医药费后,我手里差不多还有三十万。”
柳侠那天被买房子的事弄得心神不宁无法工作,带着小萱去找祁清源老先生和岳祁,确认猫儿的病情。
已经在祁老先生那里看了四个多月的病,柳侠和祁老先生、岳祁之间已经不再是纯粹的病人和医生的关系,在祁老先生跟前,柳侠和猫儿更像是晚辈,和岳祁,柳侠则成了朋友。
所以,祁老先生和祁越对猫儿病情的描述,也不会再是通常情况下医院或医者出于对自身安全或名誉的考量而告知病人家属的那种万分之一可能存在的、最坏的情况,而是他们真实的感觉,或者说判断。
那天下午祁老先生对柳侠说,如果不看医院的化验数据,只按他以前的经验看,猫儿现在体内生机基本稳固,已无生死之忧,只是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来慢慢进行调理,扶正补虚,彻底祛除体内热毒邪气。
柳侠问,如果以五年为期,猫儿大概需要多少钱的药费。
岳祁说,从来没有哪两个病人的病情和病程是完全一样的,所以一下子估算好几年用药的费用有困难,因为药方需要根据病情随时来调整,他觉得,猫儿的病应该用不了五年就可以完全治愈,一般情况下,猫儿这样的情况,再有十万元应该差不多够了。
柳侠不知道,岳祁所说的“一般情况”,是指不把猫儿用的冬虫夏草、牛黄、西洋参、灵芝一类贵重药材算在内的情况。
猫儿现在用的这几种贵重药材,每次都是单独在祁老先生家里拿的,岳祁一直说,钱已经从柳凌开始时送给祁老先生的那一万块钱里面出了。
事实上,那些药都是别人送给祁老先生的礼物,品质非常好,如果按市场价算,柳凌最开始放在他们那里的一万元早已经用完了,不过,祁老先生一直不提续费的事,岳祁也就更不会提。
在别人眼中名声显赫不易接近的中医国手,在岳祁眼里就是个平平常常随心随性的至亲长辈,老人喜欢那两个勤奋质朴乐观顽强的孩子,愿意把自己的东西白送他们,他当然不会在意。
柳侠就是在确定了猫儿的病有很大的机会痊愈后,留出了能够让自己安心的费用,然后才真正把买房子的事提到了议事日程上。
黑///德清说:“哦,如果这样,就按你假设的可以成功砍下五万,你还差四十多万。嗯——,七儿,你知道,六哥我不会挣钱,我现在这繁荣景象是我爸拿钱给堆出来的,所以……我肯定一下子借不了你四十多万……”
“我也没想着要一下跟你借那么多,你能借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我找毛老财试试。”
“啊?找毛老财借?这个我估计够呛,你不知道吧七儿?咱们大嫂,乔艳芳,她一个月前刚借了毛老财三十万。”
“三十万?”
“对,乔艳芳原本想跟他借五十万的,毛扒皮觉得她那生意前景不怎么样,一口就回绝了,后来还是乔艳芳亲自跑到温州,把她已经签订的生产合同拿给毛建勇看,又给毛扒皮白纸黑字打了借条,好说歹说,最后才借出了三十万。
你也知道,毛扒皮他野心大,整天想的都是钱生钱利滚利,手里只要有点钱,他不是买房子就是找新的品牌代理,根本存不住,所以,咱大嫂这三十万我估计已经把他手头的钱给敲诈干了……”
……
柳侠回到家,对着房梁瞪了大半夜,他真不甘心,计划了这么长时间,最后啥都没有。
可不甘心能怎么着?
日子还得往下过。
柳侠强压着满心的失落,陪着猫儿和小萱痛痛快快地玩了两天后,就继续快快乐乐地过他计算、绘图、洗衣、做饭、看孩子的生活了。
因为天气原因,巩运明虽然拼了命的加班加点,他们还是拖后了三天才把工程全部完成,五月的最后一天,柳侠也完成了他全部的工作。
巩运明非常守信用,柳侠把厚厚一摞报告材料推到他面前,他也把一个信封推到了柳侠面前:“小柳,点一下。”
柳侠拿起信封,觉得厚度有点不对,他以为里面的钱都是五十的面额,拿出来一看,傻眼了。
巩运明笑着说:“多出来的是奖金,希望以后咱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猫儿接过柳侠手里的钱,飞快的数了起来:钱这东西,必须当面查验清楚。
巩运明走了,柳侠对着那一万块钱来回地看,他自己承包过工程,他知道这样一个工程造价大概是多少,自己得到的和全部工程款相比,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这让他心里失落、感动又遗憾。
失落的是,如果是他自己承包的这个工程,现在谭家大院应该已经是自己的了;
感动的是,按现在的工资水平和当初讲好的条件,巩运明给他的报酬真的是非常丰厚,虽然如果按工作时间和工作成果来比较的话,他每次付给吴小林和郑朝阳的更多;
遗憾的是,巩运明接下来暂时没有工程,否则,他以后每个月都可以有这么一笔丰厚的收入。
猫儿端了一杯水放在柳侠眼前:“小叔,给,你喝完睡一会儿吧,我去给云爷爷打电话,看怎么把钱交给他。”柳侠按照以往的惯例,要给云宝根20%的介绍费。
“我也去我也去。”小萱抱着猫儿的腿蹦。
猫儿拉着小萱正想说话,柳侠的传呼机响了,他拿起来打开看:马上去给黑///德清打电话,曾怀琛。
柳侠站起来抱起小萱,对猫儿说:“走,去给你黑伯伯打个电话。”
黑///德清准备了二十万块钱,让柳侠去开个建设银行的账户。
柳侠那天知道毛建勇刚刚借给乔艳芳三十万以后,觉得自己肯定凑不够买房子的钱了,就暂时放弃了买房的打算,他当时就已经跟黑///德清说了自己的意思,他以为黑///德清肯定明白,不会再去跟他爸爸要钱了,没想到,他现在居然还是要给柳侠汇钱。
黑///德清说:“我跟你打完电话,随即就给怀琛哥打了一个,他说他有钱借给你,你不要。七儿,听六哥一句劝,你既然起了这个念头,就干脆利落地把房子买了吧。
不是你自己说的,既然早晚要买,既然都是要借钱,不如早点买,让你那宝贝猫和五哥安安心心地住在完全属于自己的家里,然后再慢慢还钱嘛。”
柳侠说:“我不能借曾伯伯家的钱,他现在负担特别大。”
黑///德清说:“他们非常清楚你有多想给猫儿买房子,而你,宁愿放弃买房子都不肯接受他们的帮助,你说,以你们的关系,借和不借,哪个才更让他们难受?”
去年春天黑///德清和杨柳曾跟着柳魁到曾家做客,亲眼看到过曾广同一家对柳魁叔侄几人亲如一家的情分。
柳侠说:“曾大伯只是个大学教授,报纸上不都说了,大学教授的工资还没卖茶叶蛋的多呢,虽然他业余时间会画画挣点外快,可那又能挣几个钱?”曾大伯去年一年好像就花出去好几百万,怎么可能还有钱?
最后一句出于对曾广同家*的考虑,柳侠没说出来。
黑///德清没话说了。
隔行如隔山,他也觉得凭画画赚不了几个钱,一副画能卖出几万几十万的,那都是死了几百上千年的画家,人都是远香近臭,死了的比活着的金贵,他还从没听说过现在活着的画家或书法家名气比死了的那些大呢。
过了片刻,黑///德清说:“我不管了,反正我已经死皮赖脸从我爸那里把钱要出来了,肯定不能再还回去,我只管寄给你,你先收着,然后你去曾教授那里试试口风,万一人家家底厚实,祖上留的有什么金贵东西,随随便便就卖个几十上百万的,你不就把钱凑够了嘛!”
柳侠不认为曾广同家有什么稀世珍宝,可他想了想,还是说:“那好吧,我马上就去银行开账号。”
黑///德清的二十万柳侠收下了,而且他也听从黑///德清的劝告去找曾广同打算试探一下了,可他到底没跟曾广同借钱。
因为他那天鼓起勇气去到怀琛的店里打算开口的时候,曾广同和怀琛正好都不在,柳侠和猫儿、小萱一起在店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却没看见冬燕他们做成一笔生意,柳侠心里就坚定地认为:这店肯定一直在赔钱,曾伯伯和怀琛哥平日里不知道多发愁呢,他们看起来光鲜的模样,应该和电影电视里演的那些家道中落的世家子一样,是硬撑出来的。
想起几天前怀琛在董家大门外主动要借钱给自己的情形,柳侠心里非常难受,别说开口借钱了,怀琛回来的时候,他差点说:怀琛哥,如果你们需要,我这里还有几十万。
给云爸爸介绍费的事也没办成。
柳侠电话打过去,云爸爸一听柳侠要给他两千块的介绍费,当时在电话里就把柳侠给教训了一通,意思是柳侠看扁了他,也看扁了柳侠和云健之间的友谊,他给柳侠介绍这个活儿,帮巩运明多过帮柳侠,要感谢他也应该是巩运明,他反过来还得谢谢柳侠在朋友面前给他攒了面子挣了脸呢!
云健可是和柳侠上的同一个大学,柳侠水平高,证明他儿子的水平也高,重点大学嘛!
柳侠没办法,只好先放下这件事,如果真心想报答一个人的恩情,机会总会有的。
对于柳侠放弃买房这事,柳凌和猫儿都表现的非常自然。
当柳侠打定主意要买房子的时候,虽然他们舍不得柳侠承担借钱的压力,却也不会表现得对房子一点都不期待,这样就辜负了柳侠的心意。
当柳侠因为钱的缘故暂时放弃买房子,他们心里都长长地舒了口气,但同时也都心疼的不得了,他们知道柳侠多么想在京都为他们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
六月的第一个周末,星期六。
吃过早饭,柳家叔侄几个搬了桌椅到后花园的苦楝树下。
猫儿复习功课,小萱坐在他旁边,拿着蜡笔,在一张白纸上信手涂鸦,是真的涂“鸭”,一边涂,小家伙嘴里还一边碎碎念:“大鸭鸭,大鸭鸭,香喷喷哩,大鸭鸭……”
猫儿在心里合计着是不是最近应该再去给小家伙买只烤鸭了,不过,去小柳巷看房子的时候,曾爷爷才请他们吃了一次,上星期六五叔也刚打包回来过一只,小家伙一个人吃了三个饼,这还没过几天呢!
柳凌坐在花坛上,膝盖上放着一本书,柳侠坐在他身边,把脑袋扎在他肩膀上穷折腾:“啊哈哈五哥呀——,你说,京都哩房咋这么贵咧?都是一块地上用砖头瓦块摞起来哩东西,咱那儿一万块钱都不一定有人要,搁这儿居然要几十万啊——”
柳凌扒拉着柳侠的脑袋劝慰:“孩儿,叫他随便贵,咱不买不就妥了。
猫儿现在一个星期换一次药方,等这个地方到期,咱就不租房了,咱都搬到俺学校去,五哥自己一间宿舍,每天我除了中午搁那儿睡一会儿,其他一点用都没有,我觉得可亏,您俩搬过去,咱一起住那儿,正好物尽其用。
猫儿需要来看病咱就打的过来,一个星期打一次的,这个钱咱还是出得起哩。”
柳侠脑袋在柳凌肩上乱磕:“你想考研咧,天天看书,俺都去住你那儿,屋里乱糟糟哩,你还咋学习呀?”
柳凌浑不在意:“五哥定力多好啊,别说就咱几个,就是小莘、小雲、小雷他们都来,我也……”
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打断了柳凌:“幺儿,猫儿,快点快点,快点过来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