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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侠乘坐的车离开荣泽不到一个小时,一辆从原城过来的公交车停在仿古楼前,柳钰背着包从车上挤下来,直奔水文队。
最后一节小自习,猫儿正没精打采地埋头在摞得几乎要超过他脑袋高的书墙后面写作业,老师从外面走进来,慢悠悠地晃到他身边,看着他写了一会儿,轻声说:“放学了去大门口,您叔来接你回家吃饭。”
猫儿的心差点跳出来:“俺叔?”
“嗯,您婶儿说哩,您三叔给她打哩电话,您四叔回来了,老想你,他晌午接你回家吃饭。”
猫儿垂下眼帘,点着头继续写:“哦,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老师站在他身边,偏着头又看着他写了一会儿,才依然慢悠悠地晃着离开。
猫儿放下笔,趴在了桌子。
猫儿和柳川回到家的时候,柳钰已经把饭菜都用碗扣着摆在餐桌上了,他看见猫儿特别高兴,抱着颠了好几下:“孩儿,您小叔光想给你搁到嘴里宝贝着,成天给你吃恁好,你咋还是这么瘦咧?”
猫儿笑嘻嘻地举起双右臂做了个健美动作:“我瘦是瘦,净肌肉,比胖子还有劲儿,四叔,俺三叔说你把望宁供销社租下来了,真哩?”
柳钰把扣盘子的碗都翻起来,:“嗯,步行街那几家知道我想一下租了他们好几家哩地方,就以为我是啥有钱人,居然串通一气给我提价,原来说好了一个月五十,过了年我去和他们签合同,他们都跟我要六十,说工资现在都涨了。
他妈哩个脚,我一下就恼了,不租了,想干脆去付家庄或望宁东边那几个生产队,租谁家个没人住哩老院子,最多就是房子破点,可有个院子,平时用起来得劲。
结果供销社那个主任不知道咋听说了,搁路上截着我,俺俩一说可成了,他们现在叫个体户挤兑哩没一点生意了,工资都发不下来,这个主任正好该退休,剩下哩三个人,一个想法调到荣泽供销社商场了,另外两个女哩搁家歇着,想去上访咧,我租了他们哩地方,租金给那俩女哩发工资还用不完呢,我一下签了十年,先给了他们半年哩,说好了,以后半年就是一付房租。
以后您大伯哩布就不用天天往您……往罗各庄拉了,供销社那门市房恁长,我从中间界一下,一边您大伯您娘卖布,货架子都是现成哩,他们不要钱搭给我了;一边当我哩门市部,以后要是有人来厂里订货,就搁里边接待人。”
猫儿特高兴:“那大伯跟娘娘以后就不用天天抻摊子搁那儿一样一样摆布了,省可多力,小莘跟咱几个孩儿以后要是去望宁上学,也不用再害怕下雨下雪了。”
柳钰点头:“我也是这样想哩,咱家哩人以后去望宁也都有个落脚哩地方了。”
猫儿问:“四叔,那步行街那几家都给气孬了吧?”
柳川把一块都是脆骨的排骨挑给猫儿:“活该,不看自己哩东西到底值多少,以为您四叔有钱就想狮子大开口,把自己给蒙进去了吧?
他们那房子比较靠北头,平时赶会哩人都走不到那边,做买卖根本就不中,咱望宁那边哩人也根本就没租房这种习惯,做生意哩,要不是自己家哩房,要不就是临时搁街边摆个摊子,他们那房子就等着沤烂在那儿吧。”
猫儿十分解恨地说:“对,沤烂也没人租。四叔,你定哩机器跟模具一来,你就能开工了吧?嘿嘿,四叔,你马上就成老板了呀!”
柳钰说:“回来还得调试,开始干活最起码得到二月中旬了。
孩儿,老板不是恁好当哩。
咱是才办哩新厂,没人知道咱,咱也就没客户,没客户买东西,赚不了钱,那算啥老板?
我打算先做点最普通、搁哪儿都能使哩型号,然后出去推销,人家用过了要是觉得咱哩质量好,下一回还愿意使咱哩东西,那就是有客户了,以后人家要啥咱做啥,那生意就好做了。”
猫儿说:“我听俺小叔说,最难哩就是推销,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哩跟人家说好话,人家还不一定搭理你,得脸皮可厚可厚哩人才能当推销员,俺小叔说那活儿打死他他也干不了;
小叔说他最放心哩是你干出来哩活儿,他说只要人家用过一次你做哩东西,那以后你就有机会了。”
柳川笑着对柳钰说:“咋样孩儿?不是我一个人说你做东西细发有成色吧?咱大哥、幺儿,包括您大伯跟小凌、小海都觉得你中,你只要稍微用点心,干出来哩活儿比谁都好。
别怕了小钰,万事开头难,咱现在不是已经开头了吗?还有啥怕哩?”
猫儿忽然放下碗往卧室跑:“哎呀,我差一点忘了,四叔,你等一下,我给你拿点东西。”
柳川觉得猫儿进去的时间有点长了,走到门口问:“孩儿,你干啥哩?咋还不出来咧?你一会儿就该去学了,得快点吃饭。”
猫儿拿着个大信封和一张纸走出来,柳川疑惑地接过去,看到上面写着:
宝贝猫,差点忘了给你说,我回来前估计您四叔就回来了,我觉得五千块钱好像不是太够,钢材最近涨得太厉害,车床和模具估计都得跟着涨价,您四叔来了你问问他,如果不够,你把那三千也取出来一起给他。
三叔每天会把奶给你打回来,一定滚够五分钟才能喝,乖乖等小叔回来,晚上放学等小叔电话。
猫儿已经把信封给了柳钰,柳钰正看着钱发愣,柳川把那张纸递给他。
柳钰默默看了一遍,嘟着脸说:“孩儿是最小哩,我啥都帮不上他,还光要他哩钱,我觉得我这哥当哩最没成色了,猫儿……”
猫儿把信拿过去折好了先放自己兜里,开始大口扒拉着吃饭:“你别说你不要啊四叔,你要是真不要,我一会儿就重去存起来,你就厚着脸皮去跟别人借吧,咱村儿哩人都穷哩要死,看你找谁借去。”
柳川心里比柳钰还难受,不过他还是笑着说:“小钰,拿着吧,你那模具定哩太少了,你就是出去推销不也得有那几样东西给人家看吗?型号太少,人家要啥都没有,那咋推销啊?”
柳钰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拉开羽绒服把信封放在了里面自己后来缝的兜里:“我肯定不会赔,肯定,原来那几个老师傅哩活儿都比不过我,我肯定不会赔,这钱算孩儿入哩股,到时候我给孩儿挣回来十倍八倍。”
猫儿说:“要是不够,俺还有三千咧,我把存折给你,一会儿三叔您俩去取吧,密码是****** 。”
柳钰似乎是豁出去了:“中孩儿,给我吧,我决定了,再定点模具,多上几个型号,我不信同样哩价格,凭我哩活儿,会销不出去。
柳淼跟建宾活儿本来也都差不多,回来我再好好调教他俩几天,要求严点,我非得做成咱这一片儿质量最好哩牌子不中。”
柳川和猫儿同时把大拇指伸到柳钰脸前。
猫儿吃完饭就被柳川送回了学校,柳钰取出了柳侠和猫儿那个小存折上全部的钱,坐一点半的车回望宁了。
他阴历十二那天一身泥地从柳家岭来到荣泽,柳侠和猫儿在京都还没回来,今天他还是没见到。
他想见柳侠,也很想问问柳凌的情况,柳凌到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柳钰在长辈面前替他辩护的时候振振有词,好像柳凌到三十岁不结婚也不是问题,可事实上他自己心里也急着呢,他现在算是能体会到当初柳长春因为自己不相亲不结婚而着急上火的心情了。
不过,现在他不能再想这些了,他得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厂子上,他不能让一大家人的钱都打了水漂儿。
猫儿晚上放学回到水文队,直接就跑进传达室,可他还没等到柳侠的电话,先碰到了杜涛两口子。
史瑞玲一看到猫儿就问:“柳岸,听说您小叔请假回老家了,他啥时候回来?”
猫儿想了一下:“说的是三四天,不过没说准,这天也出不了外业,我们老家暖和,我让小叔在家多住几天。”
柳侠在岳德胜跟前编的瞎话是回去给三太爷送药,老人家最近这些年确实一直都在吃王君禹给开的药,不过送药这事一直都是柳川在干。
岳德胜是不是信柳侠编的瞎话,猫儿不知道,但有人问的时候岳德胜就是这么说的。
史瑞玲对杜涛说:“柳侠不会是因为俺慧玲不是大学生看不起她吧?要不俩人才好,他回去肯定得先跟慧玲说一下呀。”
猫儿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就相了一下亲,还没定着呢,俺小叔有点啥事就得先跟她说?
杜涛说:“要是看不起她,柳侠根本就不会答应去见面,就是有事走得急,哪儿有你想的那么多事儿。”
史瑞玲说:“我想着也不会,慧玲恁漂亮,不是大学生也争着抢着有人愿意咧。
柳岸,等您小叔回来,你跟他说一声,叫他先给慧玲打个电话,哦,我给你说过电话号码你记一下吧?你跟您小叔说,以后他要是找慧玲,就打这个电话,跟人家说叫一下谭慧玲就妥了。”
旁边桌子上的电话正好响了,猫儿伸手就拿了起来:“小叔?”
“嘿嘿,你就在那儿等着呢乖?你问也不问就叫小叔,不怕叫错了让别人占便宜?”
“我才不会呢,我就知道是你,你怕我万一回来晚,所以往后推了几分钟打过来。小叔,你冷不冷?他们给你准备的……嗯,小叔,奶奶想我没有?”
“乖猫,你旁边有人?”
“嗯。”
“谁?天这么冷,平时这个时候传达室都没人啊!”
“那个,是,是……”
猫儿正为难,史瑞玲伸过手来直接从猫儿手里拿电话:“柳岸,你先等一下,叫我先给您小叔说点事儿,喂,柳侠?哎呀柳侠,你回老家咋不跟慧玲说一声咧?
夜儿慧玲下班想叫你接她一下,你说你陪柳岸哩没空,要是一般人早就恼了,慧玲啥都没说,对吧?俺慧玲够好说话了吧?今儿还主动又给你发传呼,你就是不能去,也得回个电话呀,你看,你连吭都不吭一声就没影儿了,这多不美。
不过杜涛说你是有事儿,走哩老急,那这一回咱就不说了,我见慧玲了跟她解释解释,不过,你要是回来,可得先,啊?……柳岸?搁这儿哩呀?……哦,我知道我知道,我就跟你说一下就给他了,柳侠,你回来得先给慧玲打个……”
杜涛伸手把电话从史瑞玲手里夺了过来:“柳侠,呵呵,不好意思啊,你嫂子这人说话有点啰嗦,你跟柳岸说吧,柳岸,给。”
猫儿接过电话:“小叔……我不冷小叔……我作业都做完了……嗯,我知道……”
史瑞玲看着猫儿打电话,还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杜涛有点恼怒地瞪着她:“你就是再着急也不能去人家手里抢电话吧?才见了一次面就你就让柳侠接她下班,她家离厂子那么近,三步路接什么接?”
史瑞玲说:“一步路也应该接,谈恋爱嘛,男哩不就该对女哩好点。”
杜涛推着史瑞玲往外走,史瑞玲突然回头说:“哎,柳岸,不对呀,您老家不是山里头哩嘛,咋会有电话咧?”
猫儿只楞了不到半秒钟就说:“我太爷爷在望宁住院,我小叔是在望宁街上打的公用电话,嗯?小叔,没事没事,史阿姨问咱们家是山里的,你怎么会打电话?”
猫儿透过窗户看到杜涛和史瑞玲说着话往东边走远了,才接着跟柳侠说话,可因为门卫赵师傅就坐在旁边的火炉跟前烤红薯,他也不敢乱问,怕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幸亏柳侠明白他的心思,主动汇报自己的情况:“乖猫,小叔这次来特享福,人家南陈煤多的没地方弄,各个单位都烧暖气,我现在躺在床上,只穿个秋衣还有点出汗呢!
我想好了,回去一定要想办法轰着马队长装暖气,哎宝贝,你见马鹏程也轰轰他呗,有暖气真舒服啊!”
猫儿毫不犹豫地答应:“行,没准儿还能给马鹏程招顿揍呢,咱带的卤肉那家伙吃了一半都不止,我正想着怎么修理他一顿呢。”
猫儿从京都回来那天,马鹏程过去找他玩儿,柳侠把从家里带来的文永芳卤的肉拿出来炒菜,被马鹏程看见了,那小子用馒头夹着吃了半斤还得多,然后又连着两天中午过去蹭饭,居然还点菜,每次都要求吃卤肉夹馍,第三天被猫儿硬把他给推出去然后反锁了门才罢休。
传达室冷,柳侠不想冻着猫儿,在那头儿强行挂了电话。
猫儿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柳川没走,一直站在外面等着自己呢。
“这几天三叔住你们这里,早上把你送学校,然后再送你小蕤哥,正好。”
猫儿有点过意不去:“那怎么行啊三叔,这样你一天两头都得来回跑,那不紧张死啊!我跟小蕤哥都这么大了,自己骑车上学根本没问题,都是我小叔他小心眼,非得说天太黑怕出事,我骑车技术那么好,怎么可能出事呢?”
柳川揽着猫儿的肩膀:“走吧,三叔住你们这里实习实习,省得到时候一下住那么宽敞的楼房不适应,高兴得连觉都不会睡。”
猫儿吃过饭已经九点半还多了,作业也提前写完了,柳川知道他和柳葳、柳蕤现在最缺的就是睡眠,所以就让他早点睡,自己去了另外一个房间睡。
这几年一直和他们在一起,柳川知道,如果柳侠不在身边,猫儿需要的不是其他人自以为贴心的陪伴,而是让他一个人守着有柳侠味道的地方安静地等待。
猫儿站在屋子中央,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没有了小叔的房间,好像一下子就大了很多,也冷了很多,感觉哪儿都是空的。
他迷瞪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如果小叔在家,如果没作业,会让他练字。
笔墨纸砚齐全,伸手就有,猫儿也想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练字是最能让他集中精力的事情之一。
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怎么都不行,他脑子里老是出现一个画面:柳侠穿着皮夹克,站在雪地里,双手插兜,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眼神温柔地看着一个高挑漂亮的女人;
那女人长发飘飘笑语晏晏,虽然她的眼睛都没有看向柳侠,却让人觉得她连飘动的发梢都在传达着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愫,而那种让猫儿说不出来却令人怦然心动的氛围正好可以把柳侠笼罩在其中。
那个女人叫谭慧玲。
杜涛叔叔他媳妇说,谈恋爱,男的就该对女的好,小叔一回来就应该先给谭慧玲打电话。
猫儿收起了纸笔,脱了棉衣准备睡觉。
坐在被窝儿里转过身,摸摸高高的、朱红色的床头,光滑又漂亮;
再看看旁边的帷席,大狗和猴子一个跟着一个,一个比一个可爱,他伸手摸摸其中一个大狗的脸,凉凉的,一点不暖和,而且,还不会转过脸对着他龇牙说:“臭猫儿,再天天这么摸摸摸,小叔的脸皮就给摸没了!”
猫儿慢慢躺下,枕头上、被子上都是小叔的味道,他使劲吸了两口,可还是不行,脑子里依然是柳侠站在雪地里那个画面。
柳岸你个怂货,小叔就是谈个恋爱,你瞎想什么?全世界都是这样,谁长大了都得结婚,小叔如果不结婚就会被别人当成怪物,你想让别人把小叔当初怪物吗?
不想。
可是,还是不想让小叔结婚,不想让小叔喜欢别人,不想让别人来这个家,不想让她来睡这个床……这是,我和小叔的床……
他奶奶的,也不知道是谁吃饱了撑的想出来这样的馊主意,让人长大了就非得结婚,还非得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肯定是个孬孙货……
南陈县土地局办公楼大厅里,柳侠长舒了一口气,把尺子和铅笔扔了,直起身捶捶腰:“哦嗨,可算好了,他奶奶的,谁出的馊主意,把架子弄这么低,害得老子就差没跪地上画了。”
他擦擦额头的汗,看了一圈,找到自己的杯子,坐在椅子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棉帘子掀开一条缝,一个中年男人伸进来个头:“小师傅,这都死(十)一点多快十二点了,你不走俺也睡不踏死(实),你看……”。
柳侠站起来拿起自己的羽绒服:“不好意思我这就走,师傅,明早上你们几点开门?”
“七点吧,俺起来扫地哩时候就开了。”
“那我如果六点钟过来,能麻烦您给我开一下吗?”
“恁早啊?中吧,反正那时候我也就醒了。”
“那先谢谢您!”
柳侠来到街边,一辆接一辆的煤车流水一样驶过,洒落的煤灰在路灯下看得到飞扬的轨迹,柳侠被弄得满头满脸都是。
车队终于过完了,他穿过马路小跑了起来,招待所离这里大概得走二十多分钟。
路边一家糖烟酒店已经关了门,外面的灯却还亮着,“公用电话”的牌子被照的很清楚。
杜涛也不知道管教一下他老婆,白长了一张漂亮的脸,真他妈没一点家教,猫儿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呢?
不行回去看三哥能不能找到熟人,听说邮电局内部装电话才一千二,干脆在家里装一部算了,要不给乖猫打电话太不方便了,这么冷还得让他在那儿等,今儿还吓的连话都不敢随便说,他肯定有可多话想跟我说呢!
乖猫现在应该睡着了吧?嘿嘿,小傻孩儿肯定又想着能快点睡着梦见我呢,快点回去,多想几遍梦见大乖猫梦见大乖猫,没准儿真就跑到大乖猫梦里去了,那孩儿明天能高兴一天。
旅社的房间和土地局大厅一样暖和,床铺也柔软舒服,不过,柳侠食言了——没有在睡觉前想很多遍“让我梦见大乖猫”。
他穿着秋衣秋裤趴在床边上睡着了,口水把资料洇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