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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魏彦洲开着车,与父亲一起远赴黄细娇女儿,秀姨妈的家乡。
秀姨妈比魏母年长几岁,今年六十五了,如今已身形佝偻,满头白发……
见了魏父,秀姨妈的眼神有些闪烁。
“表妹夫,你来了啊?阿娇最近怎么样?阿媚好不好?这就是你收养的那个儿子吧?哎呀我们都只听过没有见过……长得可真俊啊……”秀姨妈唠唠叨叨地说道,眼神却不敢直视魏父。
“秀表姐,这山长水远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这儿,你应该明白我是为了什么事儿来的,”魏父开门见山地说道,“麻烦你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秀姨妈呵呵笑道,“……表妹夫,阿娇怎么没跟着你一起来玩?还有阿媚两口子呢?我听说啊……阿媚去年也当外婆了是不是……”
见秀姨妈故意装糊涂不认帐,魏父冷笑道,“秀表姐,我今天可不是平白无故找到你这儿来的,你还好好说说……当年你到底做了什么缺德事儿?如今你也已经儿孙满堂,还请你看在儿孙们份上,为了子孙后代们……多积点儿德吧!”
秀姨妈顿时勃然变色。
乡下人讲究六道轮回,因果报应。她受尽了生活的磨难,如今已经活了六十多岁,这辈子是够了……可她年逾四十岁的大儿子前几个月刚刚摔坏了腿变成了残疾人;小儿媳又一连生了两个闺女,去年小孙女儿去河里玩时还溺水身亡了……如今小儿媳肚里又怀上了一个,也不知是男是女……
这不由得让她想到了几十年前发生在黄阿婆(即魏母的母亲黄艳娇,下文同)家的那桩秘事。
而如今黄阿婆已经去世,这桩秘事说起来也扰不到已经化成灰的黄阿婆,自己又何必因为这件事情而损了自家子孙后代们的福气呢?
秀姨母深呼吸了几口气,立刻做出了决定。
“表妹夫,你也别着急,也别恼,你和我这大外甥先在院子里头坐一坐,我去给你们沏壶茶,”秀姨妈说道,“我会把那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魏父原本只是想用狠话来诓一诓秀姨妈的。
但见秀姨妈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架势,他的心却陡然沉到了谷底。
秀姨妈沏了一壶自家做的大叶茶,又摆了一碟子盐水花生,然后就与魏氏父子一起坐在院子里,将她当年亲身经历过的那件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魏彦洲不动声色地打开了录音笔……
那一年,秀姨妈的丈夫患上了肾结石。
在乡下用土方治了几年却始终不见好转,而且还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秀姨妈赶紧借了一笔钱,陪着丈夫去了a市,去投靠那里的黄阿婆。
正好黄阿婆夫妇两个刚刚才从w市回来,抱回了一个秀气可爱的小闺女……
秀姨妈为了要节省开支,就没舍得让丈夫去住院,只能厚着脸皮一直借住在黄阿婆家,夫妻两个每天一早去医院吊一天针水,晚上就回黄阿婆家借宿。
秀姨妈看得出来,黄阿婆还是很疼爱那个一岁不到的小闺女的;但是黄阿婆不怎么会带孩子,秀姨妈在黄阿婆家住了大半个月,眼睁睁地看着白白胖胖的小闺女慢慢变得面黄肌瘦……
有一天大清早,秀姨妈夫妻俩还没起床呢,黄阿婆突然披头散发地冲到了她的屋子里,直嚷道,“秀,秀啊,你快去我屋里看看,彦洁她,她这是怎么了……”
秀姨妈不明所以,跟着黄阿婆跑到隔壁屋里一看,却看见那个奶娃娃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脑袋旁边还摆着一个剩下半瓶奶的奶瓶……小彦洁还大大地张着嘴,裸*露在衣服外头的皮肤颜色是青紫青紫的,而且全身都已经冷得发僵。
秀姨妈颤巍巍地伸出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
——那可怜的孩子分明就已死去多时了!
秀姨妈惊骇万分地大叫,“哎哟!可不得了啦!出了人命啦……”
黄阿婆夫妇顿时勃然变色。
黄阿婆大哭了起来,“这好好的,怎么孩子就,就没了呢?半夜她还吵奶吃,我还给她冲了奶粉的……怎么会这样呢?”
秀姨妈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上前仔细查看了一番。
她隐约记得在她们乡下,就曾经发生过母亲半夜给孩子喂奶,却不慎将孩子活活闷死的惨剧……
而见小彦洁的嘴边和鼻腔里都有些呕吐物,小嘴儿还张得大大的,这分明就是在吃奶的时候,不小心被大人的身体或者被子枕头什么的压到了,所以无力挣扎的小彦洁被活活呛死,或者是闷死了!
秀姨妈又问道,“姨妈,昨儿个晚上,彦洁是几点钟起来吃奶的啊?怎么我和长寿(秀姨妈的丈夫)都没听到动静呢?”
黄阿婆泣道,“我也不知是几点,她一直闹一直闹,我困得狠,也不想去冲奶,就拍了她好几巴掌,可她还闹……最后没办法,我就去给她冲了一瓶奶。”
过了一会儿,黄阿婆又哭道,“我把那瓶奶递给她,我又困得很,就,就睡着啦!你姨父打呼噜又打得震天响……我根本就没听到彦洁吵!她为什么不吵呢?她至少也哭一声啊!她哭都不哭一声,我又怎么知道压到她了?”
秀姨妈看着黄阿婆,有些无语。
这个不靠谱的表姨母居然让一岁不到的奶娃娃自己抱着奶瓶喝奶?她却睡着了?
姨父睡觉的时候,呼噜声音确实很大,就连睡隔壁房间的秀姨妈夫妇都能很清楚的听到;所以说……小彦洁很有可能确实挣扎或者哭喊过,可一来被姨夫的呼噜声盖了过去,所以大家都没听见;二来,一个奶娃娃挣扎的力气又有多大呢?特别是这奶娃娃还呛了奶……
再说了,表姨母怎么就知道彦洁是被压住窒息而死,而不是因为奶水呛到了气管里出的事呢?
没准这小小孩子就是被这个不靠谱的表姨妈给当成了枕头才……
秀姨妈不敢再想,只是摇摇头,对黄阿婆说道,“姨妈,您还是快跟阿娇说,让她早点儿回来处理后事吧!发生这样的事儿谁都不想,但阿娇是彦洁的妈妈,您不能瞒着她。”
可黄阿婆却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我把彦洁带回来,就是因为阿娇怀上了二胎,要做手术,没办法带彦洁……呜呜呜,我昨天才收到阿娇写来的信,说她宫外孕的手术已经做了,恐怕是伤了身体,以后都生不出孩子来了……秀啊!你说……昨天我才能到她的信,今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那可怎么办啊!”
秀姨妈愣了一下,心中惋惜万分。
但惨剧已经发生了,现在还能怎么办?
秀姨妈的丈夫在隔壁房间里叫她过去扶他上厕所,秀姨妈只得匆匆赶过去照顾丈夫。
当秀姨妈把她丈夫照顾好之后,就被黄阿婆拉到了一边。
“秀啊,这事儿可千万不能让阿娇知道,你说她把唯一的孩子托付给我,可这孩子就这么夭折了……我,我不能让她知道这事儿!我不能让她指着我骂一辈子!”黄阿婆斩钉截铁地说道。
秀姨妈愣愣地看着黄阿婆,不知道她想怎么样。
“秀啊,你帮帮姨妈,你回乡下去……找个差不多大的女娃娃来,咱们就把那个孩子当成彦洁养大……我总不能让阿娇后继无人。”黄阿婆说道。
秀姨妈下意识地就说道,“不行不行!现在实行计划生育,您要是想让阿娇偷偷地收养一个女孩子这倒没问题,我可以当中间人。但收*养孩子这件事儿可不能瞒着阿娇,姨妈您想想,这亲妈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呢!”
黄阿婆道,“你只管去给我找个年龄,身段,胖瘦差不多的女娃娃来就行……我自有办法让阿娇相信那个就是她的亲生女儿……以后,我再帮她好好养大外孙女儿,只要阿娇自己没发现,这件事儿就能瞒上一辈子!”
秀姨妈知道黄阿婆是个厉害人,就有点儿不想管这事。
而黄阿婆似乎看出了她的推托之意。
“秀啊,你帮了姨妈的忙,姨妈是不会亏待你的,我知道你陪着你丈夫来a市治病,身上也没多少钱……这样吧,你帮我处理好这件事儿以后,我就给你两千块钱,怎么样?够给你丈夫看病了吧?”黄阿婆说道。
秀姨妈顿时怦然心动!
在那个年代,两千块钱可是一笔……让秀姨妈连想都不敢想的巨款。
“我知道现在搞计划生育,在你们乡下,但凡人家生了女娃娃出来的,不是掐死就是扔马桶了……你说你去找个女娃娃来给我,不也是救了那个女娃娃一命?”黄阿婆继续淳淳诱导道。
说来也巧。
秀姨妈的妯娌在半年前正好生了个二女儿,但因为前头已经生个长女了,这回又生一个女儿……眼看着已经不能再生儿子了。
但秀姨妈的婆婆又不忍心溺死自己的小孙女儿,就谎称要上山去种树,悄悄带着小孙女儿去荒山上搭草棚子住去了。老人家准备等小儿媳妇再怀上一个,把孙子生下来以后,再把小孙女儿从山上带回来……反正政策再严厉,也不能把活人怎么样。
那个女娃娃虽然比彦洁小几个月,但只要精心养一养,年纪大小应该看不出来;最重要的是,若是那个女娃娃顶替了小彦洁,那是她的造化。
再说了,解决了这个女娃娃的事情以后,秀姨妈的婆婆就能回到山下继续做农活,而妯娌也能光明正大的再怀一个孩子了。
秀姨妈心中已经有几分肯了,但还是吞吞吐吐地说道,“那……将来万一阿娇知道了……”
“那也与你无关!是我自个儿去办的事儿!我是阿娇的亲娘,又辛苦替她把彦洁养大,她还能怎么样?再说了,她就是怪,也只能怪我!与你毫无干系!她绝对不会知道那个孩子是你们家的……”黄阿婆信誓旦旦地说道。
秀姨妈咬着牙应了。
于是这件事儿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接下来,黄阿婆先是拿了五百块钱给秀姨妈,又说等事情了了之后,再把剩下的一千五给她;跟着,秀姨妈就拿着那五百块钱先安排着让丈夫住了院,然后就抱着已经完全僵直了的小彦洁,与黄阿婆一起匆匆回到了秀姨妈的老家。
秀姨妈的婆婆听说有人愿意养自己的小孙女儿,自然求之不得,急忙连夜带着六个月大的小孙女儿悄悄地下了山;又见已经夭折了的小彦洁无处安置,便亲自抱着小彦洁的尸身去找在镇上火葬场工作的亲弟弟,求他开了后门,偷偷摸摸地将小彦洁的尸体火化了。
跟着,黄阿婆一手拿着亲外孙女儿小彦洁的骨灰,一手抱着冒名顶替的别人家的孩子,又和秀姨妈一起回到了a市的家中。
因为黄阿婆为人利害又孤僻,平时也不愿意跟邻居同事来往,再加上小彦洁回到a市才一个月不到……所以这桩秘事竟然无人知晓!
而回到a市以后,黄阿婆一来是也伤心亲外孙女儿的逝去,二来将小彦洁的骨灰存放在家中也像个定时炸蛋。思来想去,她便想去追思园里租个格子间,以存放小彦洁的骨灰。
但由于没有小彦洁的死亡证明,所以黄阿婆被追思园的工作人员给拒绝了。
秀姨妈干脆好人做到底,就把自家老娘死亡证明借给了黄阿婆。
——秀姨妈的老娘去世好几年了,早就已经埋到了老家的祖坟里去了。
有了这个死亡证明,黄阿婆才在追思园里租了一个格子间,把小彦洁的骨灰罐放在那里了。
听到此处,魏父两眼含泪,直接昏死了过去!
秀姨妈吓坏了,赶紧让半大的大孙女儿出门去请赤脚大夫,又让魏彦洲把魏父搀扶到里屋的床上去,跟着又是掐人中又是涂风油精的;直到村里医务所的医生匆匆赶到,查看了一番魏父的情况之后,就开始替魏父推拿起几个穴位来……
不多时,魏父终于悠悠醒转,喉头一番嗬嗬作响之后,他咳出了几口带血的浓痰。
尽管魏父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陡然得知女儿夭折的真相,这样残酷的真相却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
魏父简直心如刀剜,大喊了一声,“彦洁!彦洁……我的孩子!彦洁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老人用颤抖的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那连绵不绝的呜咽声音自指间断断续续地泻了出来……
秀姨妈领着自己长年卧病在床的大儿媳,挺着大肚子正要待产的二儿媳,以及两个脏兮兮又黄又瘦的孙女儿,直挺挺地跪在了魏父的面前。
“表妹夫,这是我一个人做下的缺德事儿,跟我家人无关……我,我也不敢求你原谅我,我只盼着……来世能为你和阿娇做牛做马!求求你,你要怨,要恨,甚至是……要我去死,都尽管冲着我一个人来……跟我的儿孙无关哪!表妹夫,求求你,求求你……”
说着,秀姨妈就带着儿孙们,开始朝着魏父连连磕起头来。
站在床边的魏彦洲看着父亲悲痛欲绝的模样,心中也十分难受;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家中,亦有一双玉雪可爱的儿女正在等着他平安归去。
换位思考,如果宝宝和贝贝任何一个孩子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他都会发疯……
但现在又能怎么样呢?
秀姨妈年逾七十,虽然口齿还算清楚,但身形已经完全佝偻,头发也尽数花白;她丈夫早逝,长子残废,长孙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就不得不辍了学,跟着叔叔一起出门打工去了。
再看看跟在她身后跪在地上的,是形如槁木面如死灰的大儿媳;即将临产,正捧着大肚子也跪在地上的小儿媳;后边还跪着两个可怜兮兮又黄又瘦的孙女儿……
尽管魏父简直恨不得将眼前的这个老婆子千刀万剐!可……对着这一屋子的老弱妇孺,他又怎么下得了手!
连续又吐了几口血痰之后,魏父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走去。
魏彦洲追了上去,搀扶住了父亲。
“彦洲,咱们走,”魏父气喘吁吁地对儿子说道,“现在就走,马上走……你妈还在家里,等着咱俩回去呢……”
父子俩一路沉默着,连夜开车回了a市,并且直奔医院。
凌晨时分,睡在婆母床前守夜的许佳期被夜归的魏氏父子给吵醒了。
“爸,彦洲,你们回来了?”她披着棉衣,一脸惺忪的从折叠床上坐了起来,连声问道,“怎么样啊?你们……”
许佳期突然说不下去了。
她的公公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平时看着也挺显年轻的;可这一去不过三两天,再回来时,却已变得一脸愁苦,满头白发,整个人看上去至少苍老了二十岁!
再看看魏彦洲,他也是一副风尘仆仆,满面疲倦的样子。
让人无法忽视的是,父子俩的神情十分凝重。
许佳期的心里顿时就“咯噔”一下。
恐怕……
此时魏母也被惊醒了。
她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丈夫憔悴疲惫的苍老模样。
魏母愣了一下。
一股令人窒息的眩晕感突然涌上了魏母的心头。
她连呼吸甚至都停滞了好几秒……
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以后,她这才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老魏!彦洁,彦洁她……”
魏父含着眼泪,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老妻的病床边。
他脱掉了鞋,挤在老妻的身边,还盖上了被子。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爸,让我来说吧……”
看到父亲伤心的样子,魏彦洲有心想要代替父亲,将事情的真相说与母亲听。
可魏父却伸出手,制止了儿子。
他紧紧地抓住了老妻的手,然后慢慢地,用沙哑的声音,一五一十地将秀姨妈说的那些话全部复述了一遍。
许佳期瞪大了眼睛,却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
初为人母的她,完全无法接受这样惨绝人寰的听闻……
魏彦洲连忙伸出手,搂住了摇摇欲坠的妻子。
魏母也完全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
她将自己心爱的女儿交与母亲照管……可最终,她的孩子却死于母亲的疏忽,而她的母亲为了逃避责任,竟然恶意隐瞒了她这么多年,还让她承担起抚养别人孩子的重担……
魏母心中恨极,又实在痛极!
“彦洁!彦洁啊,我的彦洁……啊……”
魏母实在忍不住心头的巨痛,一次又一次地低声呼唤起早已与她阴阳相隔长达三十二年之久的女儿来……
许佳期也忍不住扑进了魏彦洲的怀里,小小声地呜咽了起来。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也紧紧地相互依偎着,病房里响起了哀哀欲绝的细密啜泣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