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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定了口气,走向眼前的血腥场面。似乎觉得他看懂了,鱼香一下就开心了,蹦跶着先他一步跑到那被扯掉胳膊的宦官面前,低伏下身子冲着谢昭呼气,好想在炫耀猎物。
谢昭皱着眉看了会儿,交待陈冀江:“先用上止疼的药,带走问话。”他说着又扫了眼旁边的杨桃,“一并带走。”
方才在对鱼香剑拔弩张的侍卫们便收了刀上前帮御前的人一起抬那宦官了,经过鱼香身侧的时候,鱼香也不再发狠,只是呲牙咧嘴地“嗷呜嗷呜”扑腾两下,像是小孩子在吓唬人。
而后谢昭揽着惊魂未定的雪梨回九格院,鱼香跟着他们回去。一进九格院的大门,它便直奔平日给它喝水用的水盆而去。到水盆边却不喝,而是把嘴泡进去、抬出来、用爪子扒拉扒拉;再泡进去、再抬出来、再用爪子扒拉扒拉……
雪梨头一回见它这样,倒清醒点了,拽拽皇帝:“鱼香怎么了?”
谢昭看看鱼香呼哧呼哧一脸嫌弃的样子,失笑:“它吃熟肉太久了,可能适应不了生的血肉,觉得恶心。”
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鱼香守在水盆边洗了十几回,直到嘴边被鲜血染红的毛恢复成了本来的棕黄色,它才甩甩脑袋恢复从容。又歪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水盆,大爪子一拨,“啪”地一声水盆就翻了。
带了血色的水扣了一地。
……它真的好嫌弃血味啊!雪梨看得哭笑不得,见鱼香凑近也半点都不怕了,这么只厌恶血味的大狮子还不就跟只大猫似的?说它野性被激出来了她都没法信!
于是鱼香“咣当”往廊下一躺,雪梨就如常蹲下|身摸它。边摸边问:“你干嘛突然这样?直接把胳膊咬掉一条,又不是为了吃,怎么了这是?”
鱼香不理她的絮叨,悠哉哉地闭眼打算睡觉,金黄色的长睫毛盖下来还挺好看。
谢昭也蹲下|身抚了他一会儿,思忖须臾,直接交待徐世水再去前头传话,把今天的早朝免了,理由仍是为皇长子。
过了片刻,陈冀江带着手底下的几个宦官也回来了。没把那被咬掉胳膊满身是血的宦官押进来,但把杨桃带了回来。
陈冀江扫了眼院子里,先示意雪梨身边的人都退下了,只留了御前的人,他神色复杂:“陛下,那宦官是内官监的人。他说……他说他是来‘打点’杨桃姑娘的。”
“‘打点’?”皇帝眉头稍挑,扫了杨桃一眼,又道,“说下去”
陈冀江平了平气:“他说阮娘子查账的事,引得宫中各处不安。内官监、尚服局、尚工局和宫正司的宦官、女官们前几天见了一面,说要……”
陈冀江心悸得有点说不下去,觑了眼皇帝阴沉的神色,忙又道:“说要……要趁着疫病的事,让阮娘子知难而退。”
“所以阿沅真是因为……”雪梨胸中一紧,陈冀江摇头:“那人说,本是交待冲着平安帝姬去的,没想到皇长子会跑去帝姬的书房找水喝。”
陈冀江又指了指杨桃:“您九格院里是她往外伸的手,趁人不备换了帝姬房里的茶盏。那茶盏拿过来之前,特意搁到染了疫病的宫人房里放了一天一夜。”
她看向杨桃,杨桃却没有什么反应,面色煞白目光空洞,大约是方才被鱼香吓着了,还没缓过来。
雪梨银牙狠咬,手上一紧疾步走去,在杨桃跟前扬手劈得干脆!打得杨桃一个趔趄摔在地上,谢昭到了嘴边的一声“雪梨”忍住了。
雪梨一喝:“说!”
杨桃如梦初醒,隐隐觉出口中一股腥甜,脸上更是疼如灼烧。
她木了木,转而叩首连连:“娘子恕罪、娘子恕罪!我只是……只是换了那杯子!并不知他们要干什么!”
“看到阿沅病了你还敢说不知道!”雪梨不受控制似的拎住她的衣领,“片刻前你还去刁难酸梅乌梅,你明知她们是替你顶的罪!”
她的手止不住地发颤。杨桃瞧不起酸梅乌梅的事她是知道一点的,但方才见她去欺负已重伤的酸梅乌梅,雪梨也只是不高兴,没有因此责怪她什么。
现在这样就是两回事了——她自己犯的错、栽到酸梅乌梅身上,还敢理直气壮地去说她们死到临头?!
“阿沅才三岁、阿杳也才六岁!”她克制着没让眼泪流出来,怒火却明显更盛,“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下这种毒手!”
皇帝沉默地站在廊下,听出雪梨最后连音都破了,上前握住她拽着杨桃的手腕:“雪梨。”
雪梨只催促杨桃:“你说!”
皇帝手上添了两分力:“雪梨,我来。”
他觉得她现下积压的情绪太多了。从昨天一早得知阿沅生病开始,她既不能去看阿沅也没让自己大哭过。而他至少还可以用奏章换换心情,她就只能沉浸在儿子随时可能离开的心绪里了。
见她还不松手,他皱了皱眉,口气放得更缓:“听话,你进去歇着,审她的事我来安排。”
“不,我来。”雪梨面上森意未减,眼眶却蓦地一红。
她擦了把眼泪,逼出笑来看向他:“这种事不能有下一次了。”
谢昭:“不会有下一次的。”
“我不能每次都等着出了事再收拾,更不能每次都让你给我收拾烂摊子!”雪梨声音高了五分,发白的神色显有些忍无可忍的崩溃,“杏仁动歪心思我不怕,但我不能再让人把手伸到孩子头上!我连九格院都压不住日后还怎么住长秋宫!”
她说得过于激动,急喘得连双肩都跟着颤抖。谢昭伸手想要扶住她的肩膀,被她一抬手甩开。
“走!”她拽着杨桃就往正屋去,连陈冀江都一惊:“阮娘子……”
皇帝抬手一喟:“随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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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雪梨确实惊怒交加得好像脑子里都发空了。心底的火怎么压都压不住,稍微平静一点儿,耳边就会听到阿沅说:“我会自己好好喝药的,娘您不要进来!”
阿沅还那么小,都在努力想护住她,她这个做母亲的却没保护好他。
整整一个上午,她一边心悸于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一边又无比笃信这是对的!
动刑严审,她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从前只觉得要面对这种场面太难了,现下她却突然越过这道坎了。严刑拷打的场面很可怕,但她发现她可以把目光避开不看,她只要在意严刑之后杨桃吐出的话就可以了。
“说,给你什么好处了,你都知道这里面有谁?”她的视线定在茶盏里,嗅着茶香不看杨桃受了杖责和鞭刑之后的样子,连皇帝现下是什么神情也忍着不看。
杨桃已趴在地上起不来,稍一挪动,终是痛得扛不住了:“宫、宫正女官拿了五千两银子……说我若不答应,就让宫正司找茬办了我;我若答应,钱是我的,而且不是下毒,娘子您查不到端倪。”
这确实是不好查的,毒药可以验,疫病却没的验。御令卫昨天带走了酸梅乌梅,审了一夜之后发觉不是,这条线就差不多断了。若不是鱼香突然扑了人,她一点都没想过是杨桃。
“五千两银子,都是她一个人的?”雪梨目光微挪,仍没敢在杨桃身上多停,直接看向了外面,“宫正女官这些年的俸禄加起来,都没这么多钱吧?”
“这、这我不知道!”杨桃哆嗦着道。
雪梨又问:“那栽给酸梅乌梅的主意,是谁给你出的?”
“是我……是我自己的主意。”杨桃说到此处一咬牙,“那两个奴籍的贱婢……我只觉得她们竟敢偷听帝姬念书,太没规矩,想教训她们……”
“你都敢毒害帝姬了,还有脸教训别人!”雪梨狠狠击案,直震得胳膊一阵酸麻,又喝道,“去查六尚局宫正司和内官监!凡有疑点的一概严审!”
“诺。”陈冀江先应了一声,转而偷觑皇帝,“陛下……”
“按她说的办。”皇帝点头许可,俄而挥手让人把杨桃拖出去,看看胸口起伏不止的雪梨,又道,“凡有牵涉的,无论品阶资历,一概赐死。至于宫正女官……”
陈冀江屏息等着,皇帝沉吟片刻,说:“也先审吧,审完之后送去边关,修长城。”
陈冀江:“……”
修长城?!
他一听送去边关,还以为是要充营妓呢,结果是要修长城?!
嘿,倒也是个法子!长城打从秦始皇开始有了个形,往后历代都有修整,算是一道不可或缺的屏障。
不过……那可真是个体力活,且不是在宫里的女人能扛住的体力活!这只怕还不如直接杀了她呢!
陈冀江一边腹诽着一边行礼退出去安排。正厅里,雪梨的气息不稳又维持了好一会儿,皇帝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梨子?”
雪梨纹丝未动,他蹙蹙眉,将手探过隔在二人间的案桌,捏着她的下巴将头扭过来一瞧……
“……哭了?”
雪梨强自扭回头:“我生气!”
真是气哭的,而且在审杨桃的时候她还忍得挺好的,直到杨桃被带走,她才允许眼泪流出来。
“别气了,不值得。”谢昭轻喟,起身走到她面前搂住她,“我问了御医,阿沅病得远没有那几个宫人严重,大抵是茶盏放了一会儿,染的病已没那么厉害的关系,你……”
“我生我自己的气!”雪梨抹了把眼泪站起来,眉头紧锁着满是自责,“我怎么就压不住这么几个人呢!杨桃刚才那是什么话……做了这样的事,还敢说是要教训酸梅乌梅?”
“那是她给自己找借口,既想寻替罪羊又不想心里过不去罢了。”
谢昭静了静,复又短一叹:“这回也不怪你压不住人,查账的事牵扯太大——你看,这回他们花了五千两银子,是下了血本的,底下人动心是难免的。”
雪梨磨着后槽牙,一边承认五千两确实是笔巨款,一边又在想皇子帝姬的命就值五千两银子?五千两银子就让他们上下串通一气来干这种事了?!
他说得对,真是刁奴欺主!
打这之后又审了三天,从宫正女官开始,剥丝抽茧似的一层层问下去,牵扯的着实很大。
宫正司的宫正和司正是主要谋划,都发去修长城,余下的日子注定生不如死。尚宫局目下的尚宫和已退至教习嬷嬷的老尚宫、尚仪局的尚仪和一名司仪、尚服局的尚服、尚工局的尚工,则是知情不报、还出了些钱,皆尽杖毙。
而再往下查,内官监的四个少监更是在其中上蹿下跳个不停,宫正司的人是他们怂恿的,五千两银子里更有一大半是他们出的。放到平安帝姬书房里的那只茶盏,也是他们亲自着手弄来的。
皇帝冷着脸在御令卫呈上来的供状上批了个“凌迟”,而后疲乏地倒在靠背上,一头的冷汗。
竟只有尚食局和尚寝局两处没掺合,其他各处都勾结起来一同下了毒手。
这回是他们想“警告”雪梨,动了孩子。如果他们想动他、或者掀起什么更大的风浪呢?
只怕也是可以的。
他竟一直小瞧了他们的本事。就连雪梨那时说这样放任下去是个隐患时,他都还或多或少地觉得是她想得太严重了。
谢昭觉得一阵脸疼,像是被人嘲讽着狠打了一巴掌。
而这一巴掌,还让他的长子命悬一线。
“陈冀江。”他擦了擦冷汗,“各处因此空缺下来的人,你亲自挑人补上。名单和典籍,朕和雪梨要过目。”
“诺。”陈冀江躬身应下,静了静,问说,“未牵连到此事中,但和那几位熟络的女官宦官们……”
皇帝稍一点头:“你看着办吧。”
需要撤的,索性一同撤了。没牵连进此事里的,他犯不着为难他们,让他们出宫就是了。
宫里是该大动一动了,简直已经坏在了根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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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宫中各处的议论就像早春夜晚的凉风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除却几个主犯外,底下帮着传话的、探消息的还有许多,审过之后自然发落了很多人。
一连几天,皇宫北门都陆续有尸体被抬出去。起初还有闻了讯的家人过来收尸,后来,大抵是落罪的原因慢慢传开了吧,后面送出去的尸体就大多无人敢来认领了。
戕害皇嗣,这是多大的罪名!
九格院中,在雪梨严审的杨桃之后,上上下下也都添了一层谨肃。
这让本就压抑得有些喘不上气的雪梨一度过得更沉闷,好在又过了几天,到了一月底的时候,御医来施大礼说:“恭喜娘子,皇长子大好了。”
雪梨几乎想都没想就冲出去了!跪在地上等着继续禀话的御医都是福贵给扶起来的!
都有半个月了,雪梨闯进阿沅房里的一刹那只觉好像这半个月里头一回见了晴天。她抱住阿沅用力一亲……
正吃着点心的阿沅小手推着她咯咯笑:“娘您吓死我了!”
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这场得的是什么病,又咬了一口点心,就听到一声抽噎。
“……娘?”阿沅傻了,眨着眼睛发懵了一会儿,小手环到母亲后背拍拍她,“娘不哭、娘不哭哦!我没事啦!”
“嗯。”雪梨破泣为笑,抱起他出门回正屋,又把阿杳叫过来一起吃点心。
阿沅很开心!大半个月没见到娘了,虽然每天都能吃到娘做的东西、还能隔着门说说话,但他还是很想娘。
好像还更想姐姐一点——因为姐姐连隔着门跟他说话都不能,他都好久没听到姐姐的声音了。
“阿沅瘦了!”阿杳端详着弟弟认真道,然后一边舀手里端着的酸奶喂他,一边说,“你肯定又不好好吃饭,你不听话!”
“我没有!我吃饭可好了!”阿沅不服气地跟姐姐争,一把夺过阿杳端来喂他的酸奶,自己吃着,顶说,“不要你喂!”
姐弟俩边是表达想念边是吵嘴,雪梨倚在榻上,吃着一小碟话梅有一句没一句地笑听。说着说着,他们不知怎么说到阿杳近来每隔两三天都能跟他们睡一回,阿沅就不高兴了!
阿沅扁着嘴跑到榻前一叉腰:“娘,今天我要跟你睡!”
雪梨:“……”
她一横阿杳,阿杳吐吐舌头就跑了,她将阿沅抱到膝上,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跟娘睡可以,但是你要答应娘两件事哦!”
阿沅立即点头。半个月没见娘了,只要能在这儿睡,让他答应什么都可以。
雪梨说:“第一,你父皇今晚也来,你不许叫鱼香上榻!”
她有好几个月一阵子没带阿沅一起睡了,原因就是上回阿沅半夜起来小解之后睡不着无聊,拍拍手叫鱼香上榻。
鱼香那个分量,纵身一跃踩在了谢昭腹部,雪梨就在睡梦中听到一声惨叫!
——这要是她睡在外侧,兴许现在她就剩个墓了。
阿沅小脸一耷,显然难以取舍。
须臾,他抬起头,神情稍有点悲壮地问雪梨:“娘,我们让鱼香上床,让父皇睡在紫宸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