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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王府。
沉沉夜色笼罩在王府上空,夜幕之下是宅院错落。暖黄的光火温和地在各处散着,光束略长的地方,似是覆了一层迷蒙的黄雾。
易良媛的卧房里,婢子们收拾正忙着收拾行李。七王与易良媛皆在外屋,但易良媛手上也忙着。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眼前的多宝架,偶尔扫见个看着顺眼的,就随口吩咐人一起装了带进宫去,端然视身后的七王为无物。
过了一会儿,七王终于被晾得受不了了,一叹:“阿欣,别生气了。”
易氏手上一顿:“不是殿下生妾身的气么?”
一句话把七王噎得没法接口。
易氏继续收拾着眼前的东西。其实多宝架很干净了,每天都会有人擦,根本不需要她在这里亲自动手。她只是想寻个由头不回头看他而已,心里委屈与怒意横生。
为女儿的事,两个人晌午时大吵了一架。片刻前宫里来了圣旨,让她到尚仪局给御前挑人去。
皇帝是什么意思还不知道,是吉是凶也不清楚。易氏赌气地想,自己要真在宫里被挑了什么错处,让陛下发落出气了,他也还有楚氏。
银牙暗咬着,易氏扫见一只象牙小炉,张口就又叫下人装起来,腰间忽被一环!
“……”易氏停了手、摒了息,但也不回头。
“我错了。”谢晗搂着她一喟,默了会儿,又说,“你进宫去好好的。得了空先去见见雪梨吧,如若皇兄真是心中不快要挑你的不是,她肯说话总是管些用的。”
他温热的气息和话语一并灌入耳中,易氏鼻子一酸:“我说不让殿下在太后的事上逼陛下殿下不听,我央殿下亲自去给小琢请封殿下也不肯……殿下不肯还罢了,就是给我个准话,我也不至于求我爹娘去的!”
谢玉琢都快半岁了还没个封位。她已跟他说了好几次,每每一提他就沉默不语。她没办法了才想起可以让爹娘去提一提,目下看来,许是此举让陛下觉出他存怨了。
易氏想着也很是懊悔,泪水一涌:“陛下若真是心里不痛快要拿我出这口气,殿下就别去争了,这事也是我做得不合适。殿下到时候就跟陛下服个软,阿测和小琢都还小呢。”
“阿欣……”谢晗紧拥着她,滞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放心去,如若出事,即刻会有人来告诉我。稍缓几天我就去给小琢请封,借着这个当面跟皇兄谢罪。”
这事到底是怪他固执了,几个月来,他都没主动去见过皇兄。他心里是有一口气憋着,但仔细想想,好像也并不是怨皇兄一直不肯去见母后最后一面。
他只是堵得慌、堵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要去见皇兄、想要好好过日子,但是很难,毕竟他眼睁睁地看着母后近在咫尺地满含不甘而终;可让他因此就去怪皇兄他也做不到,皇兄先前经历过怎样的事,他做不到感同身受也还算是亲眼所见,就算他多少觉得皇兄狠了些,也并没有资格去指责他不对。
毕竟,若是同样的事搁到他身上,他会怎么做,他自己也不清楚。
是以几个月来,虽然母后已去,但谢晗仍像从前一样被夹在中间,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对、怎么做都不对。一颗良心被劈成两半来回来去地在他眼前晃着,让他偏向哪一边都会觉得愧对另一边。
他就只好这么避着,把自己封在府里,既不想母后的事也不去见皇兄。但没想到,最后却是让皇兄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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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尚食局。
从破晓开始,尚食局上上下下便显得格外沉肃。诸人仍各自忙碌着,但神情间都添了三分紧张、少了几许说笑。
早膳备好后,众人就都聚到了空旷的前院,按位份站得齐整。夜里当了值此时原该去歇息的此时也没有回房,皆在院中颔首等着。
一刻后,尚食局大门打开。
宫女们的头低得更低了些,也有些年纪小、胆子大的会偷偷抬眼瞧一瞧,瞧见的便是数名宫女宦官之前,一女子身着上白下绿的齐胸襦裙,鬓边的花钗是晶莹的葡萄绿的,显是因孝期未过穿得清素。
这三年里,宫里人人都是这个样子,百日热孝后麻衣褪了,但红的粉的依旧是不能见的,就连按品秩原该穿樱粉宫装的宫女都一概换成了素淡的杏色。眼前这位一身素淡间还有一对浅粉色的碧玺珠耳坠在耳垂上挂着,就可见不是一般二般的得宠了。
原来的邹尚食已成了教习嬷嬷,目下迎上来的是刚由司膳升至尚食的方氏。方氏一欠身,道了声“娘子万安”,对方回了句“恭喜女官晋位”,然后就一并进了正厅。
典膳以上的女官们都是一同随着进去的,院中剩下的便都年轻些,交头接耳声也渐次响起。
年初时刚进宫的小宫女们都是□□岁,站在紧靠门边的那一侧,几十人都在嘁嘁喳喳。
一个说:“那就是阮娘子!带我的女史姐姐说过,她们是同年进的宫,但是阮娘子实在命好!”
另一个歪头好奇:“那她才刚到能做女史的年龄啊,就做主来为御膳房挑人,不会出错吗?”
“听说在她得幸之前,早就已经是陛下亲封的‘御膳女官’了,厨艺应该也不会差吧。”说话的小丫头往正厅里望一望,又说,“也不知道御前是什么样子,姐姐们近来都很紧张,弄得我都想去了。”
她们议论个不停,比她们大一些的宫女们也都安静不下来。末了到底是站在正厅附近的女史们听不下去了,板着脸过来挨个训上一遍,又点了几个说话声最大的叫到墙根底下跪着去算是杀一儆百,院子里这才安静了。
正厅里,典记女官将尚食局上下的名册呈给了雪梨,厚厚的四大本,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雪梨强自平心地看向方尚食,颔首说:“多谢女官,我今晚会回去细看,还请女官派一位典记给我,让典记跟我说说尚食局的事情。”
方氏点头应下,雪梨又说要找个日子去向从前的邹尚食问个安,方氏笑说今日便抽空去帮她知会一声。而后雪梨先行起了身,众人当即跟着离座,互相施了礼后又一并送她出去,自有人带她去尚食局为她安排的住处。
雪梨一路都觉得——这森然的恍如隔世感!
她一直觉得自己离开尚食局并没有多久来着,小时候在这里学厨艺的种种画面都还历历在目。今天进了门一看才发现——天啊,原来十二三岁的小宫女已经比她小了那么多!天啊,今年刚进宫的小宫女都比管她叫娘的阿杳大不了多少了!天啊,当年一起进宫的宫女们如今都至少是从六品典侍了!
和崔婉同年的宫女她也见了几位——其实她们都到放出宫的年纪了,如今还能见到的,就都是自愿留下、打算熬成教习嬷嬷的了。人人都是亲近和疏远并存的感觉,似乎有不少话能说,又好像说不出什么。
直至带着雪梨到了住处,昔年还算相熟的陈绮端了点心进来,众人边吃边说才算轻松了些。
陈绮说:“听说子娴要嫁给御令卫的卫大人啦?你是不知道,你们两个这么一显出来,底下的小宫女都不好管了,总有异想天开要攀高枝的,我们隔三差五狠罚一个才压得住。”
“……抱歉抱歉!”雪梨窘迫地赶紧赔不是。宫女们就是这样,在宫里时不常地能见着位贵人,但又谁都知道轮不着自己嫁——可是若有个成功了的就不一样了,年轻女孩子难免爱做个梦,想入非非太正常了。
众人又几句寒暄,其间自有人要表示一下尚食局就这么大给她安排的住处简陋了些,让她别见怪。雪梨忙应说怎会怎会,我也是尚食局出来的,嫌弃哪儿也不能嫌弃尚食局啊!
小聊了一刻,旁人告退让她歇息。豆沙进来给她换了茶,见雪梨还在左顾右盼,便问:“娘子可是需要什么?”
“哎……”雪梨一叹,摇头,“没什么,就是我之前特意说了把我搁在宫女们的院子里便是,目下这地方还是按照司膳的规制来的。你去跟福贵说一声,不用让他们挡人,若有来求见的直接回话,我能见则见。”
宫女晋位时的弯弯绕绕她太懂了,许多都不是拿手艺压人,而是拿关系说话。当年她误打误撞去了御令卫的小院就是因为这个,原意是要去给浣衣局的女官送礼的嘛!
有人脉的一身轻松、没人脉的焦头烂额。雪梨知道这在宫里是不成文的规矩,但这回她不打算走这规矩——毕竟她是给御前挑人,皇帝也说了:“这事交给你,你就是‘规矩’。”
她是打算软硬兼施把人脉这条路给堵了。一边是把自己的大门敞开,让众人看到最直接了当的这条“人脉”就在这儿,不要去拐弯抹角了;另一边则是严令自己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许收礼,有其他各处的人过来递好话也不许胡乱答应——这种一层递一层的“帮衬”最讨厌了,底下九曲十八弯的每一层都有好处,就让最上面的蒙在鼓里是吧?
带着点“大义凛然”的气势把这一步安排好了,雪梨翻了会儿名册然后用了午膳,午睡过后,她就准备着晚上尝菜了。
这不是人干的活儿……
雪梨细想之下泪盈于睫。因为御膳房最多只需要挑二十个人,而尚食局有三百多号人,挑起来的步骤完全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
她最初所以为的,是每个人做一道菜让她尝,觉得“哎这个好吃”就可以把人定下来了!
直到方才在正厅中听方尚食说了安排……她才痛苦的想起昔年在尚食局中女官们尝菜的步骤。
这两天要进行的只是第一轮。
新入宫的七十二个小宫女不算,余下的二百多人里,女史、典记都做同一种菜,典侍、选侍做同一种,常侍、恭使、长使做同一种。而且因为只是初选,三道菜都非常基础、十分家常!
雪梨看过膳单了,三道菜都是小炒,分别是韭黄炒肉丝、木耳炒肉、红烧豆腐。
雪梨掐指一算,常侍、恭使、长使加起来七八十人,她要吃七八十人的豆腐……
这吃到最后还能尝出味道吗?!
好在,到了真尝的时候,发现也没那么难。
韭黄炒肉丝和木耳炒肉都排在了次日,她提心吊胆地与一众高位女官在正厅里喝了一刻的茶之后,红烧豆腐呈进来了。
和她当年一样,宫女们一行行排得齐整,每人身侧有张小案,除却可以放菜品外,还备了干净的瓷匙和筷子。
佳肴讲究“色香味俱全”,站在侧旁一眼扫过去,颜色不够好的就可以直接不用尝了!
尝完了第一排六人的之后,雪梨恍悟方尚食为什么挑这个红烧豆腐了。
这菜用的虽是不如南豆腐嫩滑的北豆腐,但豆腐也仍旧是娇气的东西。翻炒时稍有不小心,切得规整的豆腐块就会被锅铲翻碎或者弄得边角残缺。这对年长的女官来说可以尽量避免,但对年纪较轻的这三等宫女来说,翻碎的多少就足够区分她们做事细不细、练习够不够多了。
品到第三排的时候,雪梨瞧见个每一块豆腐都完好无缺、汤里也没有半点豆腐渣的,顿时一怔:“怎么做到的?”
“御膳里不能有看着不入眼的东西,奴婢把碎末挑掉了。”眼前的小宫女也就十三四岁,答话有点紧张,觑觑雪梨的神色,又奉了瓷匙给她。
雪梨舀来尝了一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什么位份?教你的人是谁?”
小宫女面上一喜,福身:“奴婢秦若柳,从八品长使,在岳女史手下做事。”
雪梨轻点点头,自己身边的典记魏兮和尚食局指过来的典记一同记了名字,她又去尝下一个。
一路尝下来心绪多少有些复杂。不止她们知道,她更清楚,能去御膳房,来日的前程就不一样了,而她现在在凭自己的偏好来决定她们的前程,难免有点……底气不足嘛!
“你这个为什么是切片的?”她再次停了脚,面前的宫女双肩一颤:“奴婢觉得切块的舀起来总不太方便,会在碟子里划来划去的,切片的会容易些。”
雪梨笑说:“可是切片的更容易舀碎啊?”
那宫女面色一紧。
“没关系,想法不错。”雪梨轻松而笑,继而自己拿瓷匙舀来尝了一口,同样问了名字,示意典记记名。
七十余道里因为品相不好直接筛出去的有五十多道,待得宫女们退出去了,女官们才又询问她有没有额外的吩咐,比如尝了却很不满意的、或者觉得可以直接放到御膳房的。
雪梨轻吁了口气:“秦若柳也筛出去便好。其他的,都等日后接着选吧。”
几位女官皆一怔,互望了望,又并无人多嘴,两位典记便照她的意思在名册上划了。
当晚,女官去宫女们的住处念名册的时候,雪梨恰在院子里散步。
隔着一道院墙,她看不到那边的人,只能听到一个个名字念出后传来的清晰的松气声。听着听着她就笑了,当年晋位的节骨眼上,中秋之后女官们来念名册,她也是这样……
不过那回说到底是借他铺的路了呢……
讨厌,给她几个贡梨还借卫忱的手瞒她,宫宴上特地夸她那道冰糖炖梨把她留下了也不告诉她真相……
雪梨一边回想一边傻笑,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地上的石子,背后的房里忽然一声惊叫!
雪梨急忙跑进去查看,抬眼便见豆沙捂嘴靠墙。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前从九格院带来的衣箱是打开的,一个小姑娘下半身在里面,上半身耷拉在沿边没精打采。
“……阿杳?!”雪梨错愕地将她抱出来放榻上,“你怎么来了?!”
阿杳扁着嘴一脸不高兴:“娘你怎么才回来!我在箱子里躲了好久了!想吓你来着,躲累了忍不住了就只好自己出来了……”
……然后就吓到豆沙了?
雪梨再一细思更害怕,赶忙追问到底——她若是从她离开九格院起就在箱子里缩着就太危险了!搞不好会憋死的啊!
好在阿杳摇头说不是。她说她是之后才追过来的,原本想不认识就找人问尚食局在哪里,结果问到的第一个人就直接把她送过来了。
雪梨一边松气一边唬她:“万一没人告诉你,你丢了怎么办!”
“不会啊!”阿杳明眸望着她,“又没有出宫,皇宫不是我们的家吗?我不是帝姬吗?”
好有道理,帝姬在宫里问路谁敢不告诉她!
然后阿杳又主动“招供”了,她说父皇告诉她,娘可能要在尚食局待半个月才会回去,她好想娘啊,就趁傅母宫女都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来了。因为想吓一吓她,进了尚食局之后还很严肃地把看到她的人全告诫了一遍,要求他们不许说出去!
一向听话的阿杳突然古灵精怪起来、而且还是想得很明白的古灵精怪,雪梨都要给她跪下了……
阿杳凑过来往她怀里钻:“娘,父皇不会来对不对?那娘晚上抱着我睡哦!”
“……”雪梨挑眉,“不行哦,你偷偷溜出来,身边的宫女们会着急的!虽然清夕听菡出了宫,但金桔她们、还有酸梅乌梅也会担心你的,你要乖乖回去。”
阿杳小眉头一皱,默了会儿后小脸一扬:“不!娘让豆沙去告诉她们一声就可以了!我要跟娘待着!”
雪梨:“……”
好吧,待着吧。阿杳素来很懂事,不讲理的时候屈指可数,这回的“不讲理”还只是因为跟她亲,她强把她骂回去也不好。
见雪梨点头的阿杳一下就开心啦!松气地躺到榻上,趟得四仰八叉的,裙摆都铺成了一大摊。
雪梨看她这样子也觉得怪可爱的,没忍住凑过去亲了她半天,又问她:“想吃什么?这是尚食局,想吃什么都方便。”
“我吃过啦,娘您歇着!”阿杳搂着她的脖子让她躺下,雪梨笑笑,跟她说:“娘先去盥洗,你等一会儿。”
阿杳点头说“好”,雪梨起身理了理衣裙,扬音吩咐豆沙她们去备水。
片刻后红糖端了水进来,雪梨试了试水温,刚要捧一把泼到脸上,门口福贵道:“娘子。”
“嗯?”雪梨将水倒回去侧过头。
福贵话语淡淡:“有位女史来了,非要求见娘子,我说娘子歇下了她们还不走。”
雪梨看出他神色不对,也知道在女史位上的人,他大多也是认识的,便问他:“哪位女史?”
福贵面色清冷地一躬身,刚要作答,身后一女声倒先响了……
那声音清朗而恭肃:“天色已晚,搅扰娘子休息了,娘子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