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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不知为何段胜轩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格外盯了本沙明一眼。
本沙明是杀手出身,直觉本就要比一般人敏锐,于是这一盯之下,本沙明感觉到段胜轩目光中似乎藏着的——防备。
本沙明一时并不明白段胜轩为何会突生防备。
段胜轩便也错开了眼,就仿佛刚刚那一瞬间的防备是本沙明看花了眼髹。
“是,原来的那位老人家辞世之后,这里就被荒弃了,无人继承。后来意外着过很大的火,镇上人都来帮着灭火。也有不少人受了伤。是我来之后买下宅基地,重新又按照原来的老样子重建起来,从此立下规矩,免费收治烧伤的病患。”
段胜轩略有怅惘地环顾周遭蠹。
“只可惜我是开医馆的,房子外观纵然还一样,可是里面的陈设只能都改了。”
本沙明尽管心下曾有一动,却还没能立即get到什么重点,便也只能点点头:“真遗憾。”
段胜轩不想继续多说,收拾了下将本沙明向外引:“走吧小伙子,我送去你附近几家旅店。”
刚想出门,却迎面走进来两个求医的。
看样子是一位母亲陪着儿子。母亲约有六十多岁,儿子二三十岁的样子。那母亲进来就鞠躬:“……我儿子是消防队员,受了火伤,虽说命捡回来了,可是这脸和脖子都烧坏了。能活下来是幸运,国家也给工伤待遇,可是——孩子这么大了,该找个媳妇儿了。”
“咱们用了不少法子给做医学美容,可是都说烧坏真皮了,植皮过后也还是不好看。儿子现在都不敢见人,都快得抑郁症了。”
“都是听人说,慈江有位厉害的中医,用药敷和药浴给治好了不少过火的伤……我跟儿子这才千里迢迢地来……大夫啊,求您了。”
说罢跪下就磕头。
这位母亲太过激动,让原本要出门的段胜轩没办法迈开腿。段胜轩神色之间似乎有些懊恼,抬眸向本沙明望过来。
本沙明点头;“没关系,段医生您先招呼客人吧。我不赶时间,我可以等。”
段胜轩神色之间并未因此而放松下来,却也只能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段胜轩仔细地检查那儿子的烧伤情形,低声慢语地与那病患说话。本沙明就坐在门口的条凳上,歪头看花格子门外的小河静静流淌。
坐了一会儿,本沙明膀胱有些紧,只能起身询问洗手间所在。
段胜轩看样子极想亲自陪着一起去,或许是怕本沙明找不着吧。可是他刚抹了两手的膏药,一时不好腾出手来。
本沙明便散淡点头:“没关系,我自己能找着,我自己去吧。”
古老的中式住宅,虽然格局幽僻,但是本沙明相信自己杀手的直觉,决不至于找不着。
段胜轩仿佛有些欲言又止,本沙明实在get不到这位老人的点,便也没顾,只径直抬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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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宅子,前面只是简单的店面,可是后院却又是别有洞天。规模虽然不大,但是精巧雅致,空中又有楼阁,用足了各种精巧的砖雕和木雕,看得本沙明有些眼花缭乱。
那种视觉上的不适感又来了,他皱眉,想赶紧逃开这满目的繁复雕花。
正待转弯,再走几步就是厕间,他忽地莫名停步回身。
身为杀手的直觉告诉他,就在那精致雕花的小巧窗格子里面,仿佛正有一道目光盯着他。
他抬眸望过去。
那窗子没开,玻璃倒映着外面的楼阁和树影,斑斑驳驳阻断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清里面究竟是否真的有人。
可是身为杀手的超人的直觉和警惕却坚定地告诉他:一定有人。
更让他心生防备的是,他还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凉意和重量。那绝不是一般的打量,那是别有用意的凝视。
甚至,是敌视。
这种感觉让他如芒在背,虽然无从想象这个中国的江南小镇里会有谁对他心怀敌意,可是这种感觉却让他无法忽视。
他不怕有人敌视他,他实际上是怕——有人认出他。
他来中国,就是想来一个让詹姆和燕余都找不到他的地方。可是如果在这里撞见能认出他的人,那他的行踪就会暴露,那他所有的努力岂非白费了。
为了麻痹那个人,他神色平静地转身,继续朝前走进厕间。
动作从容地解手,然后平缓地走出来洗手,最后依旧平静的走到门口来。
微微抬首,不落痕迹地再望过去——可是那道目光,或者说窗内那个人,却不见了!
他心下一警,侧耳听向前厅,待得听见段胜轩依旧用平缓的语气与病人母子说话,他便毅然转身,身如灵猴,迅速奔上楼梯。脚步无声,直达二楼。
老式的建筑,整个二楼是打通的,赶在屋脊高耸处留作厅堂,每个房间里都凭窗。
他找到那扇窗,位置也正是一个没有门和墙隔断的花厅。
没有人。
他悄然走过去,在窗台附近寻找痕迹。
只要有人呆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也许是头发、衣物纤维,甚或是气味,都可以证明这个人的存在,以及特征。
可是显然那个人却极为谨慎,窗台地面以及周遭,竟然连一根头发都没落下。
唯有一样那人自己无法掩盖,是气味。
本沙明用力深吸。
那是一种药味,很浓重的,浓重到没办法迅速散去,所以才让他闻见。
他略微调动记忆,便辨识出来——方才在前厅,段胜轩涂了满手的药膏就是这种气味。
那药膏是治疗烧伤的,那么也就是说——方才窗边那个人,也是烧伤的病患?
本沙明提了一口气,问自己是不是过于紧张了。
这里是段胜轩的医馆,他也说过,因为当年老房子烧毁的时候许多居民来帮着一起灭火烧伤过,所以他定下规矩免费收治烧伤的病患。
他这二楼的地方很大,有许多个房间,说不定也可以提供给远途的病患暂住。方才窗边那个人,只是段胜轩的一个病患,偶尔走到窗边,偶然看到了他而已吧?
至于目光里的锐利和敌意……兴许,只是他过敏了。
他又犹豫了一会儿,没能想到更合理的解释,又担心时间久了会让段胜轩起疑,这便悻悻地转身而去。
他不知道,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之后,门廊转角处走出一个人影,无声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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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沙明回到前厅,段胜轩却露出一副久旱逢甘霖一般的神色,仿佛暗吁一口气道:“你回来了。我都险些去找你,怕你迷路。”
本沙明歪头看那消防队员,忽然想起来一般地说:“这位病患既然也是从远处来的,他们也应该找一处旅店吧。不如我们一起去。”
段胜轩却摇摇头,用英语说:“烧伤病患不同于其他病患,他们面部狰狞容易吓到人,所以不方便到外面的旅店居住,那些旅店的店主也不愿意接收。”
“我楼上幸而有几个空房间,会免费提供给他们暂时落脚。”
本沙明心下吁了口气:看来,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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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忙完了那个消防员的伤,段胜轩帮着安顿母子俩上楼去休息。
本沙明也帮忙扛起行李一起上楼。
他没忽略,段胜轩的神色上实则是有一丝的不情愿,可是却没有更好的借口拒绝。
段胜轩的神色发展到此,虽然本沙明还是没能直接get到重点,可是他却如何能不明白,段胜轩一连串的防备和欲言又止,不是他的错觉,而的确是别有隐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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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段胜轩终于送本沙明去了旅店。段胜轩为人细致,虽说一再神色有异,却还是极为周到地领着本沙明去了好几家旅店,让他自己挑选最满意的。
本沙明便也顺着段胜轩的希望,选了一间距离医馆最远的。
走进房门的时候,本沙明下意识咳嗽了几声。
段胜轩听了微微一怔,终是出于医者之心,忍不住问:“小伙子……你,病了多久了?”
说来玄奥,好的中医最善“观色听声”。人的健康有异,咳嗽的声音里都能听出于普通的咳嗽不同的声音来。且本沙明咳里有痰,只是他顾着礼数,生生又咽了回去。
本沙明心下暗自叹口气。果然是名医,他逃不过段胜轩的法眼。
他却避重就轻含混地说:“呃,有点水土不服,火车上小感冒而已。好像也就这两三天的事。”
身为医者,段胜轩无法坐视不管,他皱了皱眉:“你撒谎。你的咳声已经深入五脏,伤声空响。你的病也是有些日子了。”
本沙明黯然地笑:“没事的。等我……等我回法国去,会去看医生。”
这一耽搁,却被旅店老板听见了。上了年纪的老板便有些慌张,赶紧问:“不是肺结核吧?”
老人家们难免还忘不了过去穷苦日子里那种咳血的病症,碰到相似的症状便会色变。
本沙明不知该怎么说,那老板却向段胜轩作揖:“哎哟,要真是肺结核的话,那可是传染病。段大夫不是我驳您的面子,我不敢收这样的旅客啊,不然我这小店就没法开了。”
小镇子就是小,这消息接下来就也跟着传到其他旅店去。最后竟无店敢接收本沙明入住。
段胜轩一脸歉意,本沙明自己倒是淡然,反过来安慰一脸歉意的段明轩。
“没关系,既然没有旅店肯收留我,我在外面坐一夜也可。倒是段医生您,其实只是帮我忙,对我却并没有任何义务,不必放在心上。”
露宿街头的事,少年时代的本沙明就已经习以为常。后来当杀手,为了寻得最合适的动手时间,在目标的住宅外,或者野地里埋伏数个昼夜都不是稀罕的事。
本沙明说完,自己淡然背上背包转身就走。走得急了,终是扶住路边廊柱又咳嗽了两声。
段明轩望着本沙明的背影,手指攥紧了又松开,松开后却再度攥紧。
这孩子原本与他隔着半个地球,却意外还是到了眼前来,可是他却又要眼睁睁看着他身染重病,从眼前一步一步走远……
挣扎良久,段明轩长叹一声,上前捉回本沙明的手臂。
“孩子你听我说!你且现在这里坐一坐,等我半个小时,我回医馆安顿一下就来接你。”
本沙明有些意外,抬头看段明轩的眼睛。
从他这次出现在段明轩的面前起,他就一次又一次从段明轩眼中看见防备和疑虑。可是这一刻,段明轩眼中的防备和疑虑都已经被关切代替。
本沙明心下意外一荡。没想到多年之后重逢,段胜轩还不知道他是谁的前提之下,段胜轩却竟然还在探知他生病之时,流露出这样的关切。
面对段胜轩这样的目光,他没办法拒绝,便垂下头去又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其实真没关系的。段医生,让我走吧。”
本沙明越是这样说,段胜轩的心下却越是难过,他着急地摇晃本沙明的手臂:“孩子,你就听我的!你在这儿乖乖等我半个小时,我半个小时之后一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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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沙明终究无法再推拒老人的好意,抱着背包在河边坐下来。
段胜轩还不放心,又嘱咐了路边小商店的店主帮忙看住本沙明,若是本沙明没乖乖等着,就让店主赶紧打电话通知给他。
安排完了,段胜轩急急回了医馆。
却没在前厅停下,而是顺手关了医馆,在门外挂上“休息中”的牌子。
他拧身疾步上楼去。
之前收治的消防员已经被安顿在二楼的房间里,房间里另外有个穿中式衣裳的男子正背对着门口,耐心地替消防员裹着膏药。那人身上的衣裤样式宽大,一身玉白,看上去像是段胜轩的助手或者护士。
段胜轩从外面进来,看见那人,悄然松了口气。走上来查看一下消防员的情形,掌心却轻轻按在那白衣男子的肩上。
白衣男子会意起身,悄然无声向外走去。
段胜轩随后跟出来,拉着那白衣的男子走回房间,关严了门。
二楼光影轻转,终于照亮那白衣男子的容颜。
说是容颜,却其实已经没有了具体的面容。他面上大面积的烧伤疤痕,早已没有完整的面容。幸好在医馆里自然地戴着口罩,这才遮去了大半的狰狞。
段胜轩引着那人坐下,他耐心拉着那人的手,轻声细语地说:“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也是想看看你的意见。”
那人平静地听,面上并无半点波澜。
段胜轩絮絮道:“今天医馆里来了个人,是个我都没想到的人。虽然你的前尘往事都已忘了,你的人生已经重新来过,可是这个人却的确是你从前认得的。”
“若是按着你从前的利害取舍,这个人我本不应该管,甚至都不该让他进门。可是这个孩子却病了,病得很重,我终究是个医生,不能当做全都没看见。”
“所以我来问你的意思,看你是否答应我诊治他。我向你保证,诊治的过程中我会严格禁止他上楼来,我会小心看着他。一旦他的病情有所好转,我一定就让他早早离开。”
“当然,如果你不同意的话,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我不会让他来打搅你的安宁。”
段胜轩说得很慢,声音很低,带着殷切。
那人安静听完,中间没有打断,也没有急着表态。
待到确定段胜轩已经全都说完了,他才缓缓抬起眼来,凝视段胜轩的眼睛,用沙哑的嗓子,低沉而极慢地说:“……您为什么想救他?只因为他是病患,而您是医生么?”
段胜轩心下微微一震。
眼前这个人啊,尽管早已忘却前尘往事,再世为人,可是这份犀利和通透,依旧还是超越常人。这一问,便问到了最最关键之处。
段胜轩轻叹一声,垂下头去,既似是向眼前人诉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因为……我曾经亲眼看着那孩子长大。”
“他刚来的时候,见了我也愣住,我知道他也是认出我了。可是他没有转身就走,反倒迟疑着留下来,我就知道那孩子是以为我没认出他来。”
“也是,他那年还小,身量和相貌与现在都有太大变化,一时认不出来也是常情。可是他忘了我是当医生的人,就算不认识他的皮相,却也认识他面骨的轮廓和比例。人再长大,这面骨的比例却是不会再变的。”
“那孩子……终究与我有过一段师徒缘分,如今他又误打误撞到了我面前来,带着重病,我想这也许是上天的注定,要我来医治他。”
那人依旧还是耐心地听完,然后点点头,用沙哑低沉的嗓音说:“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阻拦您?医生,循着您的意愿去办就是。”
他的话让段胜轩心下翻涌不已,双眼中已是不觉湿润。
段胜轩再解释:“您真的肯么?我只担心,若您还是从前的您,怕一定不会同意。”
那人歪头想了想:“他是很坏的人么?”
段胜轩摇头:“当年他还是个孩子……”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既然还是个孩子,那这世上就该有人挺身帮他。每个孩子都不应该被这个世界遗弃。”
段胜轩有些想要哽咽,便急忙垂下头去按住了那人的手:“您的话,我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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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后,段胜轩找回了本沙明。
经过仔细望闻问切,段胜轩坐下轻轻叹了口气:“虽然你自己还不肯说,我却也能猜到国外的医生给了你什么样的诊断。小伙子,他们告诉你是肿瘤,越积越大,开始压迫到血脉,影响了血流,造成大脑供血不足,渐渐影响到你的思维和视觉了,是不是?”
本沙明心下一震:“是。”
段明轩略微摇了摇头:“可我是中医,我只能按照中医学说,来说说我的看法。依我来看这是内痈之症。是你多年肝气不舒、冷热不调所致。因冷热不调,使寒气折于血,血气留止,久而久之导致血脉不畅。”
本沙明只紧紧盯住段胜轩的眼,尽管心下警告自己不可再生出侥幸之心,却终是忍不住问:“段医生……您,可治得好我这病?”
段胜轩眸光静静望来:“孩子,我不敢给你肯定答复,以免你自己抱了太高的期望。我只能说,我愿意权且一试。而你,是否愿意在我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让我试上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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