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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马奔驰出十余里,眼看山路渐债,日头已高,两人勒住马缰,放慢了速度。
“惜朝,我先护送你去京师,然后再转大名府把卷哥交代的事办了。”
“他交代你何事?”
戚少商嘻嘻一笑,道:“去接他的小未婚妻,顺便去看看传闻中的‘英雄会’。”
顾惜朝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的未婚妻,要你奔波,这是哪门子的江湖道理?”
戚少商不在意道:“卷哥一门之主,总不比我这惫懒小子来的闲暇时间多,我当他是我兄长,他那小未婚妻自然是我嫂子,做弟弟的为兄长嫂子跑这一趟,不过尽尽心力。”
顾惜朝唇边挑起一分讥诮的笑:“你当他是兄长,不见得他拿你当兄……”
“惜朝!”戚少商正了脸色,“于情于理,卷哥这么多年来从未亏待过你我。”
“那是你!”顾惜朝脸色微冷,“我顾某人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乃至一身武艺,全是两位师父给的,与他雷卷何干?”
戚少商一听他声音便知他性子又犯了,当年初到小雷门时,顾惜朝因不会武艺,明里暗里被小雷门的弟子找了不少麻烦。偏他性子要强,被人欺辱了也不吭声。
那时小雷门刚成立,戚少商一边忙着跟舒烨学习剑术,一边忙着帮雷卷处理小雷门的事务,每天忙的不可开交。等他后来得知此事时,顾惜朝已经能用‘鬼神夜哭’小斧削断那些人的手指了。
再加上雷卷私下里曾告诫戚少商,顾惜朝此人心性不正,来日难免会走弯路,让他小心顾惜朝。这话被顾惜朝听说话,越发不待见雷卷了。
他放柔了声音:“惜朝,你看在我面子上,别老是跟卷哥过不去……无论如何,卷哥总是对我有恩。”
顾惜朝闻言拉住马缰,鹰眼里闪过一丝戾气,他直直地看着戚少商道:“戚少商,我问你,你是真糊涂还是装作糊涂?这两年雷卷的咳疾渐渐严重了,可他倒好,不说退位养病,将位子明明白白给你,倒是越发倚重起他从雷门带来的四条家猫……你莫忘了,小雷门发展至今,不是他雷卷一个人的功劳。”
戚少商脸上的神情有些疲倦,一向明亮的大眼里罕见的浮现出些许黯然:“卷哥……沈边儿他们四个跟卷哥师出同门,卷哥就算将小雷门托付给他们也没什么不对。何况我当日赴江南帮卷哥,为的也不是那个位子。”
顾惜朝冷笑一声:“你不要是你的事,可他雷卷不该忘了,这些年是谁在后面出谋划策。”
戚少商便道:“两位师父,为的也不是这个。”
顾惜朝见他如此,心口仿佛闷了口气,不上不下难受得紧。他隐约能猜到玉罗刹这么多年来的用意,更心知戚少商非是不知,而是不愿多想。相交多年,他明白这人向来心胸磊落,要他主动去争去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说这个了,”眼看山路宽了起来,戚少商干脆策马上前,和顾惜朝并排而行,“我听沈边而他们几个说,我这个小嫂子,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美人。”
顾惜朝心口犹自气闷,并不理睬他。
戚少商自顾自的说道:“据说除了美名外,这位息大娘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她刚烈如火的性格。”
顾惜朝见他一副心向神往的样子,心底隐隐闪过一丝不痛快,便道:“先不说她的美名不过江湖传言,便是她当真美若天仙,也不是你能肖想的。”
“这倒是。”戚少商笑了笑,道,“若单论五官,世上只怕难有比得上师父之人。不过要我说……”
顾惜朝下意识的问:“怎么?”
“这世上真正的美人,都是带着几分杀气的。咱们师父美则美矣,不开口仙气太重,一开口……”戚少商摇摇头,侧身看向顾惜朝,“你恼怒时要拿斧子劈我时,倒是最好看不过了。”
顾惜朝先是一愣,随后白玉般的脸上爬上几丝潮红:“戚大胆,你胡说什么!”伸手就去捞袋子里的小斧。
戚少商大笑着骑马跑开:“对,就是这个样子。”
“……惜朝与商已达京师,离会试还有两月之久,惜朝欲在京师静心备考,商打算趁这月余时间,独身前往大名府,完成卷哥交代之事,顺道瞧瞧江湖人大赞的‘英雄会’……”
玉罗刹看完信后,将信叠好放置一旁,提笔写道:为师已知,出门在外,不必挂念。他放下笔,将信放入信封,唤来那只被顾惜朝养大的神鹰‘微风’。
目送着微风远去,玉罗刹从书桌前站起身,走后卧室,从衣柜里翻出一套粗制的黑衣,拿起舒烨日常出门时戴着头上的斗笠,系好,趁着夜色出府。大约半个时辰后,他停在一家青楼前。
华灯初上,正是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莺声浪语,歌舞升平,无论是战乱时代,还是太平年间,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这些醉生梦死之人。
一间房间里,杭州府提学孙学政愣愣地望着桌面。桌面上是一沓银票,面额最小的也有一百两。他不由主的咽了咽口水,哑着嗓子道:“这,这,这……”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全身黑衣,头戴斗笠的男人。隔着面纱,孙学政看不清男人的面容,只隐约感觉到,男人身材高大,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深不可测的气势。
“照本座说的,给你恩师宋章写封信,桌上的银票,全归你。”
“可,可,可……”孙学政结结巴巴道,“空口无凭,老师怎么会信我?”
“十年前,苏州府,销金窝。”男人见孙学政瞪大了眼,声音越发冷冽起来,“把这些写进信里,宋章只要不是个笨蛋,该查到的,他都能查到。”
孙学政好不容易消化了男人话里的意思,压低了嗓音道:“你你你,你跟那姓顾的有仇?”那可是两浙一带,未及弱冠便惊才绝艳,人人称道的顾解元。
他眯起眼,悄悄打量着男人身上的服饰,试图猜测出男人的真实身份。苏州的孔家,绍兴的李家,杭州的宋家……这几家都是两浙一带有名的书香世家,从开国至今,两浙的解元几乎次次落在这几家,唯独两年前那一次,被一个横空出世的顾解元夺去了风头。
“不该你管的,莫要多事。”男人冷冰冰的声音从斗笠里传来。孙学政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收回打量的视线。
“你若不写,千禧赌坊的老板明日便该上你府邸要赌钱。”
孙学政眼底一片惊骇,失声道:“你怎么知道?”他为人好赌,已经欠下千禧赌坊数千两赌钱。
男人站起身道:“本座最后问你一遍,这信,你写是不写?”声音里透露出浓浓的不耐烦。
“我写!我写!”孙学政赶紧一把搂住桌上的银票,心道,反正朝廷有明文规定,贱籍出生不得参加科举,就算来日事发了,跟他也没多大干系。想到这里,他忙保证道:“我这就回去给老师写信!”
时近年关,府里的下人大多都放回去过年了,只两个无儿无女的老夫妻,还待在府里,这段时间负责照顾玉罗刹的饮食换洗。
日暮已落,清幽别致的小院子,因人烟稀少的缘故,便显得格外寂寥。玉罗刹回来后,换了身上的衣物,提着一盏灯笼,沿着小路缓步而行。他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停下一片桃林前。
因是冬日,桃树枝干横斜,上面早没了叶子,光秃秃的一片,衬着黑漆漆的夜色,乍一看去,很是有几分凄凄泠泠的阴森感。
玉罗刹将灯笼放在一颗桃树下,闭上眼面朝桃林,不过片刻,脑海中便浮现出八卦六爻的样子。上乾下坤,左三右六,艮退二,巽进三,离、坎不停,震为中,克必进……他停下脚步睁眼,桃林退散,一座小木屋出现在他眼前。
玉罗刹推开门,屋子里漆黑一片。他从身上掏出火折子,将座子上的蜡烛点着,罩上灯罩。光亮袭来,他眨了下眼,渐渐习惯屋子里的光线。
这间屋子十分单调,不大的空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并一张床,连把椅子都没有。玉罗刹收好火折子,朝盘腿端坐于床上的男人走去。
舒烨神色安详,双手放置于膝上,长发逶迤,不时有淡淡的白烟从他头顶冒出,额上的印记若隐若现。
玉罗刹走近时,他皱起眉头,浓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身体不由自主散发出一股威严神秘的气息,一道金光从他右手指尖射|出,直逼玉罗刹眉心而去。
玉罗刹脚步一顿,那金光堪堪停在他眉心半寸前的位置,然后打了个弯儿,绕着他周身转了一圈,又射|回舒烨的手指间。
舒烨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身后的气息淡去,整个人又恢复了之前安详的样子。
玉罗刹见状挑了挑眉,走进两步,站在舒烨面前,俯下身,将手指放在他唇上,轻轻蹭了蹭,然后低下头,吻住了那张唇。
一吻完毕,他直起身,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决绝的意味,一弯腰,将舒烨整个从床上抱了起来。他抱着舒烨走出房间,轻弹手指,整个屋子便再度回归黑暗。
屋外此时弯月刚升,淡淡的月光从天际倾泻而下。玉罗刹一低头,对上舒烨那张昳丽的面容,对方神情安详而恬静,仿佛好梦正酣。他蓦然便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夜闯紫禁城的那一晚。
那一晚,他也曾这样安静地待在他的怀里,只是最后,他却没能带他离开,再见时,已是十余年之后。
此去经年,细算起来,从两人相识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二十年,很多江湖眷侣一生中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如此了。
玉罗刹眼中波光流转,静静地望着舒烨的睡颜,这一次,他想,谁也不能让他放手了。
玉罗刹将舒烨带出桃林,施展轻功,来到府里的莲花池旁,脚下轻点,停在池中心的假山上。他让舒烨靠在他怀里,空出一只手,曲起手指,在一块光滑的石壁上敲击三下,然后握紧一块凸起的地方,转动。
机械摩擦的声音响起,片刻后,假山上的石壁朝左右分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石洞。
玉罗刹带着舒烨钻进石洞,摸黑行进了一会儿,渐渐适应了过道里的黑暗环境。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路面渐宽,一道石门拦住道路。
玉罗刹将舒烨放下,在石门上摸索起来,轰隆隆一声闷响,石门打开,他转身抱起舒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