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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渐大,天空中遮出一幕厚帘,像要把世间万物都压垮。
有将士指着不远处的一簇暗影道:“这山谷绕来绕去,看来今晚是走不出去了,前边像是有座房子,将军可要过去看看?”
萧孑举目远眺,只见百米外果然有座皑皑木屋,窗洞黑漆,像无人居住。接连几日没停没歇,大家也都疲累了,此刻大雪纷飞,再往前只怕行路更艰难。便睇了眼芜姜苍白的小脸蛋,沉声道:“走,过去看看。”
是座结实的木屋,门前有马厩,里头两间屋子,还算宽敞。应是许久不曾有人居住,推开门扑面而来一股厚重尘灰,动静一响,暗处里立刻耗子成群乱窜。好在收拾得还算干净,有床有桌椅,墙角堆着一叠锅碗,还有不少晒干的柴火。
总比在雪地里过夜好,弟兄们纷纷把马儿牵进马厩,卸下行装烧火取暖。
这荒谷无人,难得还有这样的房子。萧孑环视一圈,便走到门边对芜姜道:“看起来还不错,你先且在屋里歇着,我去周遭找找可有甚么村落,很快就回来。”
言毕叫上三五个将士一起去了。
黑熊是伙夫,约莫二十四五岁,生得高大胖壮。在门外舀了盆厚雪,熬成水洗了锅碗,然后卸下干粮下锅煮粥。
火苗孳孳作响,不一会儿食物的香味就滚滚溢出来。自从接到大李消息起,到现在八/九天过去,每日风餐露宿,就没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回好觉,大家都很高兴,一高兴了话就多。
叫昊焱的骑兵翻烤着肉块,啧啧叹道:“咱们将军对小公主真没得说,看这一路上护着让着,生怕惹得她吃怒。三年前西戎入侵中原,大梁派将军前去应战,那荆洲城主的千金对他一见钟情,大雪天抱着行李来营地守了六天七夜,将军也愣没留下她。缘分这玩意到底是奇怪。”
“可不是,那蒋鸢当年也才十四岁,上马能杀敌,下地能洗衣,姿色没比小公主逊多少。倘若将军收了她,现在何至于吃这份苦头?听说一直也没嫁,该有十七了,伤了心,非要看看咱们将军今后娶的是什么女人。”吕宿风刚参军时是萧孑的亲兵,对这件事最清楚了。
“呷,那晋国小妞若能有蒋鸢十分一的心,咱弟兄几个也就认了。你瞧她那副小模样,一路上可曾对我们将军有过一个好脸?自古红颜多祸水,带在身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还要被拖累。当年晋皇多少英明,最后就因了她母妃而灭国。要换我,一早就该把她送去癸祝那里换七座城……要么就直接把事办了,看她还怎么拧巴!”插话的是徐虎。这群将士基本都与萧孑差不多年纪,小些的十九、二十出头,大点的就是徐虎了,该有二十七八。
“咚——”雪地里传来掷石头的闷响,大家抬头一看,这才看到芜姜一个人抱着膝盖蹲在门口的屋檐下。肩膀小小的,满头乌发散下来,像一只枯守的鹿子。石头就是她扔的,看起来像蹲了很久,必然把刚才的话都听去了。
呃,将军没把人带走啊?
大家略觉得有些尴尬。
黑熊是出了名的人犷心软,他当兵前有个十一二岁的妹子,半道上饿死了,看见干净白皙的小芜姜,总忍不住想成自己的妹子。不过芜姜太凶了,他还没胆儿和她开口说话。
黑熊吭哧道:“兴许是饿了,给她几块肉吃。”
将军生来名声太恶,天下没几个姑娘敢跟他。难得二十三岁才遇了这么个小妞,大伙儿再不耐烦芜姜,看在萧孑的份上也不能做得太过。徐虎只好抽了抽嘴角,冲芜姜扔过去一块烤肉:“不进来?那就把肉吃了!我们将军去巡查,一会就回来哄你!”
用的是和小孩子说话的口气。
芜姜蹲在雪地里,一直都在支着耳朵听,脚底下挖了好几个洞,挖一下就恨萧孑一次。那烤肉泛着扑鼻的香味,勾引人食欲不安分,她很饿,但他们说她的母妃了。她母妃与父皇琴瑟和鸣,根本就不是他们讲的那样。
芜姜咽了咽口水,把肉捡起来扔回去:“我不吃你们的东西。”
“噗!”正正地落进黑熊面前的大碗里,黑熊怔了一怔,用筷子夹起来吃了。
小妞,臂力拿捏得不错啊。大伙儿一抬头,看到芜姜站起来,晃一晃没影儿了,都有点担心她会不会跑掉。
徐虎有些讪,但依旧不屑:“跑不了。她母妃的棺木在我们手上,必是走到哪儿随哪儿,舍不得跑。”
芜姜才走到墙角边蹲下来,就听见了这句话。本来咬着嘴唇说“没事没事”,怎么还是忍不住抹了把眼睛。
自从被阿耶阿娘收养,她每天都很勤快地干活,放羊、喂马、搓绳子、扫羊粪……没有手不能提,也没有肩不能扛。草场上的族人们看见她,大老远就叫着她“芜姜,芜姜”,她还从来没有被一群人这样讨厌过。就因为不喜欢萧孑,他们就讨厌她。芜姜也救过萧孑一命好吗,如果不是自己收留他,他兴许早就死了。
但芜姜不想进屋与将士们辩驳,他们帮她夺母妃的棺木,确实全都看在萧孑的面子上。
冷风飕飕的,夹着雪花拂上面颊,芜姜忽然有点想念别雁坡的帐包。肚子很饿,她抹了把眼睛,但是不肯让自己多抹,免得肿起来被他们看到。一群梁国兵,她才不要在他们面前显得有多可怜呢,等以后有能力了,她就把这份人情还给他们。
“迂——!”萧孑巡视完回来,进屋扫量一周,不见小妞在,便蹙眉问:“人去哪了?”
大家略有局促,黑熊嗫嚅着应道:“不肯进来,给她东西也不肯吃。”
个犟丫头。晓得芜姜与大伙儿格格不入,萧孑不由头疼,一弯腰探出门找去了。
屋檐下落雪纷飞,看见芜姜一个人坐在墙角的石头上,绵长的牡丹袍摆迤逦在地,宫鞋上也沾满了冰花。正用袖子点着眼眶,似乎听见身后有动静,又立刻若无其事地垂下来,看着真让人又心疼又气恼。
萧孑就揪她头发:“一个人守在这里做甚么?为何不进去烤火。”
芜姜不抬头:“我不进去,就坐在这里等你们。你们几时动身了,我就起来和你们一起上路。”
不抬头,鼻音也嘤呜,他就猜她一定是哭了。
用剑鞘把她的下颌抬起来,果然看到眼圈红红的。她眼圈泛红的时候,特别像春末绽放的樱花,水而娇粉,招惹人贪爱。
萧孑语气不由放软,一臂把芜姜提起来:“哭了?找不到出谷的路,这里荒无人烟,你要等,还没见到你母妃的棺木,自己先成一座冰雕了。到时可别怪我不管你。”
那铠甲膈得人疼,芜姜推着萧孑健硬的胸膛,不让他抱。他们都说自己连累了他,还拿她与一个叫蒋鸢的姑娘比,竟然有女孩儿为了他在雪地里守了六天七夜,她还从来不知他有过这一茬。
芜姜眨着眼睛:“没有哭。我可没求你帮我,如果不是你多事,我母妃这会儿兴许已经安葬了。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我也没必要讨他们喜欢。晋与梁原本就是仇敌,我现在没有能力,等将来有能力了,一定把欠他们的人情还掉。”
呵,原是为了这等小事。萧孑听了不由好笑,将士们常年在边塞打战,贯日里说话横来直去,怕是哪一句说得不中听,叫她犯了别扭。
便用燥暖的掌心环过芜姜的腰肢,轻刮了刮她鼻子:“你欠的人情,我来替你还就是。他们是我手下带出的兵,说话直,心眼可不坏,这些日子为了你的事都在出力,你再这样闹性子,可就显得小气了。”
“哈嚏。”芜姜打了个冷颤,抬头看着天空鹅毛翩飞的大雪,寻不出反驳的理由。
想起徐虎说的叫萧孑“办”了自己,只得羞怒道:“萧狗,进去以后你可不许欺负人。不然我宁可冻死在外面,叫你什么也捞不着!”
萧孑眉宇间显露倦惫,作无奈而冷淡的语气:“欺负你做甚么,快四个晚上没阖眼,我可没多余心思动你。”
特地把芜姜的小嘴儿掐了一把,似乎在提醒她,原来她还记得他们两个人之前的那些那些。
个不害臊的,芜姜顿时也记起来了,小脸儿又气又红。然而一天一夜没阖眼,她的身体也已经很疲惫。这会儿跟着他,就像羊被狼带进了迷途,后退已无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便道:“把你腰上的匕首卸下来我拿着。你这人撒谎成性,在没见到我母妃的棺木之前,你在我眼里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我得防着你。”
“想要,交与你便是。但这是军刀,锋利异常,轻易可别出鞘,小心出了人命叫你守活寡。”萧孑把腰间青铜匕首解下来,想也不想便递予芜姜。
这军中配备的武器都有机关诀窍,她一个外行的小妞儿拿去勾衣裳还差不多。
“呼——”芜姜伸手接住,在衣襟上蹭了蹭,藏进了袖子里。
他见她终于肯正眼看人,便试探着把她手儿牵过来。这一回没再犟,拗了两下就乖乖地动了步子。
“少吃点,都这么胖了还吃,吃成死猪是不是?”将士们正在与黑熊夺食,话还没说完,便见芜姜被萧孑牵着手,羞羞忿忿地走了进来。他一个英俊清颀,她一个娇花楚楚,画面很唯美。在门边瞪人一眼,然后松开萧孑,一个人径自走进里屋。很傲娇啊。
将军表情略有无奈,然而那熠熠闪动的凤眸中却满是宠与护。
“大李哥说得没错,果然是个小辣椒,得顺毛捋。”
“看样子像是哭过,哥几个对她也宽容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大家便有些尴尬,给萧孑递了碗粥和几块肉,让他送去给芜姜吃。
小妞,一进屋便端着个腰骨不理人。萧孑暗自好笑,把粥在芜姜的跟前一放,重新引了一堆新火,又解下厚重的铠甲在房门上一挂,只着一袭鸦青色斜襟长袍走过来。
那厚重铠甲把热闹间隔,不大的里屋内顿时只剩下四目相对的两个人。芜姜才吃着粥,心弦儿不由发紧,想站起来把铠甲扯下。
萧孑满目促狭,兀自纾解着腰间束带:“这样怕我做甚么?处理完伤口就出去。些微不便,不好叫将士们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