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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三天后,梁国这边亦启程出发。
癸祝皇帝用琉璃棺把燕姬装起,派三千兵护送萧孑一行北上,在白石、昌羊二城之间的芝麻寨与慕容烟兄弟会合,随后一同前往昌羊为燕姬火化安葬。继而芜姜便在慕容烟的护送下一路回到梁宫,癸祝再派人与慕容烟交割七座城池。
鹅毛落雪把瓦檐假山覆盖,已过卯时天空还是朦胧将亮。一等公爵府上清悄冷寂,下人们都还未醒来,萧老爹独自在整理行装。
看见儿子肩上挎一只包袱,手腕上绕捻佛珠,一袭劲装英姿飒飒地往大门外走。他就没什么力气说话,知道这些年最怕的那一天还是来了。这小子最终还是为着续香火,准备图谋造反了,挡来挡去都躲不过的煞。
但造反和续香火,萧老爹还是宁愿要后一个。
院子里一片皑皑白茫,眼看儿子即将跨出二门槛,竟然一句话不交代就这么走了,往后死了去哪里给他收尸。萧韩最终还是忍不住咳了咳嗓子:“嗛,不孝子。”
萧孑闻声伫足,回头看,看见那落雪飞帘下老头儿鬓角斑白的发丝,眼底一窝青,像是一整夜都没阖眼。心中到底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情愫,便冷冰冰道:“我走了两天之后,戒食会带你出城,你们一路直往南越方向跑。等我落稳了脚跟,自然会派人前去接你。”
臭小子,白养活他这么大,临走了一声爹都不肯叫,轻飘飘就这么把老子打发了。
萧老爹眨着眼睛,爱看又不看地凝着儿子清隽的脸庞……小子学他娘,生得真是不要太好看。其实怎么也看不够,但是再看就舍不得他走了。都以为他寡情无义,不想原来用情却深。自从那晋国小公主来到京都,就没见他睡过一夜好觉,听戒食说某天晚上还爬了人丫头的窗,被那丫头一花瓶砸下来,险险儿把脸刮了。
欸,想起来就心酸,都怪自己,打小为了怕他造反,打发他去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打战,不然何至于这么大了连一房媳妇也娶不上。
萧韩拭了拭发涩的眼角,怅然叹息道:“……想走就走吧,拦也拦不住你。我早都知道了,在你答应娶妹殊那个小荡-妇的时候,我就料到你要造反。不然我说回祖城烧香做什么?还不是为了给你找一个离城的借口……我可告诉你,这些都是老子大半辈子的家当,不是给你留的,是留着给将来小孙孙的。你死了不要紧,死之前记得把那丫头驯服了,怎么着也得给老萧家剩下一支两支的香火,不然老子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厚厚一大叠银票,往萧孑的衣襟里一古脑儿塞了进去。然后背过身去,不肯再多看一眼。
小老儿平素惯是个抠门,每回从边关回京述职,但见那灶上除了两盘咸萝卜干就没个好菜,竟不知什么时候背地里置了这样多的家产。
那厚厚一叠银票把萧孑的衣襟鼓起,萧孑在风中立了稍许,忽而勾起嘴角叱一句:“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咒儿子的?爹且宽心等待,早晚叫那小妞带一群小崽,在你跟前叫不够阿爷……走了!”说着一袭青袍翩飞,大步将将往大门边走去。
戒食正坐在门槛上偷吃鸡腿,见状赶紧往身后一藏,嗫嚅道:“师、师哥,大、大早上抢媳妇去啊……”
话音还未落下,就被萧孑搡了一屁股:“死胖子,须得把我爹当成你爹照顾!”
……
宫墙下的空旷场院里,三千精兵整装待发。萧孑扫了一眼,但见左右两边贾高和赵桧各乘一辆舒适马车,其余跟随人等一个不识。
十几步外的敞篷马车上托着一口漂亮的琉璃棺,梁皇癸祝正匍在棺木旁哀哀啜泣。见萧孑跨马而来,便千般不舍地抬起泪眼,指着里头沉睡的美丽的燕姬道:“爱将切切替朕将她仔细安葬。今生一场阴阳缘,虽短暂却叫朕刻骨铭心,但愿来世有缘再结为帝后夫妻,我定待她千般恩宠、一世荣华——”
泣不成声,桃花眼下滴滴泪痕。
“吾皇放心,微臣定然赴汤蹈火!”
可不是赴汤蹈火么?想起分开时芜姜那不情不愿却千娇百媚的回眸一剜,萧孑略微勾唇,撩开袍摆,单膝跪地打了一拱。却不动声色,命士兵用素缟将棺木捆绑扎实,然后一跃跨坐上马背。
“驾——”巍峨厚重的城门大开,风雪萧萧兮,一切繁华便在身后逐渐远去,开启了孤寡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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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腊月,越往北走风雪越甚。
许是天也怜红颜之怨,为了给忍辱多年的美人在投胎前洗去旧尘,临行前一天还是晴空万里,隔日却一片雪飘如絮。那厚雪把世间颜色覆盖,放眼望过去天际下只余黑白。三千兵马在城廓外行走,早先脚下的雪不过指头高,渐渐变作半掌厚,再后来一脚踏下去,脚踝骨都没得看不见了。
癸祝怕战营里的官兵与萧孑有旧交,此次派出的全是他身边的羽林军。这些年萧孑在边关领兵打战,梁国境内一片太平,久在京中安逸惯了的官兵哪里吃过这样苦头,走不过三五日,士气就渐渐松懈下来。
贾高和赵桧两个佞臣,早先还沉迷这“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的景致,频频从马车里探出脑袋吟首诗唱个曲儿。待那风雪渐大,却裹着厚重的褥子躲在车厢里瑟瑟发抖,吱都懒得再多吱一声。
实在是冻得耳朵都快要掉了,这要人命的天气!羽林军们为了隔寒,一个个哪里还管什么提神戒备,干脆把遮雨的油布包裹在脑袋上,光剩下两只眼睛看路。
萧孑早先也只着一袭鸦青镶毛领冬长袍,后来亦把戎装换上。他行在队伍的正前方,此刻头戴红翎盔,身着银铠甲,手握铜雕长剑,道不尽武将的飒爽英姿。
贾高和赵桧窝在岔路口的阴影里蹲解,仰头看见他年轻冷俊的脸庞,心里头就忿忿不平——巴心巴肺盼着这小阎王战死沙场,几次都没叫他死成,今朝一趟死活都要把他送走!
大雪封山,几滴尿下去立刻就结了冰,脱一次裤子要一次命。
两人系着腰带,怨声载道地往回走:“狗-日个晦气!老天爷这么不给好脸色,怕不是美人没火化,老子倒要先冻死在半路上。”
“还不是你,我都没张口,你拖着我来做什么?”贾高啐赵桧。
气得赵桧嗓门一扬:“主意不是你想的?你还怪我喽?老子巴不得在醉红楼里抱美人!”
“敢情你不想他死,你脑袋结实?”
互相推诿怪罪着,忽而一抬头,看到萧孑冷睨过来的眸光,连忙打了个寒颤双双闭嘴。
哼,两个蠢货。萧孑轻哼一声,修劲指骨扯紧缰绳:“继续赶路!”
三千队伍往岔路旁的大道上走,赵桧看着地图不对,连忙招手把他喊下:“诶诶,我说萧将军,你当我们是傻的是不是?明摆着走那边一条路更近,你走这边做甚么?”
“赵大人恐怕不知,行军者看地图,除却考量线路长短,还要看山形地势。右边一条距离虽远,然则路面宽而平坦,易于行走;左边虽近,却是鬼谷荒山,沿途山石陡峭,倘若途中厚雪不化,必是比走右边来得更慢。”萧孑勒马在原地打转,嗓音淡漠,似懒于搭理。
贾高最嫉恨就是他这股睥睨一切的高冷气。小子,占着有点军功,十三岁起就在宫中横走,上朝可佩刀,见了皇上也只要单膝跪拜,真他妈有够嚣张。
当下存心想叫萧孑难堪:“嘢,萧将军也别把话说死喽。此行我与赵大人乃是主事官员,决策上不能光凭你一己之见。都要听你的,万一走岔了道,出了事谁来承担?别的不说,就拿这次和逖国打战,您不也说万无一失嚒?最后怎么着,可好,五千旧部一个都不剩。”
他说着,瞅见萧孑果然两道剑眉微蹙,不由得意地冲赵桧挤眉弄眼。
这会儿周围三千兵全是皇上的人,小子他就是个瓮中之鳖,反正今日是死定了。那赵桧便也不要命地嘁嘁笑道:“贾大人您这就不懂了。古有越王勾践赠美人西施,遣范蠡相送,两个郎情妾意,只恨路途不够遥远;今萧将军怕太早与凤仪公主相见,也是一个道理,见了就要拱手相送,不如不见,彼此惦念。贾大人,你怎好这样不体恤人家?”
“嗤嗤~~有缘无分,你说这叫个甚么冤孽?真个是造化弄人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唱和着,那屙不出尿来的痛苦便似纾解了不少。
“呱——”苍茫天际下掠过一只苍鹰,在前方不远处的山峰上空打了个转,又隐去不见。
萧孑抬头睇见,便按捺着由他二人说个痛快,扯了扯嘴角道:“那么悉听尊便,倘若误了约定时辰,两位大人负责便是。”
“嘿嘿~~误不了,萧将军只管走着~~”见他入了套,赵桧暗自窃喜,答应声好不荡漾。
队伍改往左侧的山道穿行。荒郊僻野的幽谷,一旦入冬下了雪,便几无谁人造访。正应了那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此刻正直日暮时分,只见山路两旁怪石料峭,直耸云霄,阴压压叫人莫名心惧。
天越来越黑,寒意越来越渗,呵出去的气也似能结成冰。羽林军显得很疲惫,双脚麻木地向前走着,无人愿意开口说话。许是厚靴踏雪声惊扰了神灵,时不时便遭遇山顶滚落下来的大雪团,把养尊处优的士兵们砸得狼狈痛叫。
忽而到得一个三岔路口,那方才隐去的飞鹰又在空中盘旋,隐隐见到数百暗影在半山腰上迅速移动。
萧孑不动声色地收进眼底,便挥缰快行几步,沉声吩咐道:“过了这个峡谷天明就能到。沿途地形陡峭,弟兄们多长点精神,预防雪崩。”
“哈嚏——要人命嘎~”一直缩在车厢里的贾高闻言冒头出来,向赵桧递了个眼色。
“咳!”赵桧会意,便从袖中掏出一只精致小铜箭,对准萧孑的背心瞄了瞄。
士兵们见到暗令,脚步声渐渐停止下来。
萧孑蹬蹬打马,听身后忽然寂静,不由回头看。但见三千兵怔怔不动,似与他站成对峙,便蹙眉问贾高:“路是二位大人选的,如何却半途不走?此刻若要退后,只怕为时晚矣。”
天际下迅速昏黑,光阴已酉时过半,鬼谷的寒意尤其渗人。贾高却似一瞬间不怕冷了,兜着袖子站到车辕上,嗤嗤歪嘴笑:“退后是晚矣,不过说的不是我等众人,而是萧将军。奉皇上旨意一路送将军到这里,此处便是你的尽头了。”
“恕在下听不太明白,贾大人在说甚么?”萧孑有点听不懂,修劲长腿箍着马腹在原地打转。
小子,死到临头了你还嚣张!贾高磨牙,指着他背后的一块崖石:“鼻子上边长倆眼睛,将军难道不懂看字嚒?”
萧孑顺势眺去,这才看见暗影中的山石上刻着几个红字——“萧狗死于此”。
天下间胆敢这么叫自己的除了那个小妞,还未有第二个人。他心绪略沉,不由挑眉:“大人不妨直说。”
赵桧好-色-贪欢,因为忌惮萧孑镇日在京都大街上打马闲逛,这些年不知少去多少乐趣。此刻看着他夜影下年轻而孤立的身影,心中便都是快意。
三千羽林包-操,反正今夜必死无疑,就是说了也无妨。想了想,阴声笑道:“看在朝中同僚一场的份上,不妨便与萧将军直说。八年前因为你,害得燕姬悬梁自尽,小公主亦流落边塞,皇上为了她们母女费尽多少心思,结果可好,好容易找到人,竟然又被你提前染指。你贯日嚣张也就算了,皇上对你诸多隐忍,但你不知悔改,反倒屡屡挑衅君威,皇上再是有容人之德,也终究被你耗尽了耐心。自古佞臣终无好下场,将军走到这一步,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说着冲羽林军们挥挥袖子,示意他们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