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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柒陆回王府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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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王爷信佛,逢观光游览必不错过庙宇。

    正是辰时之初,日头尚未破云而出,西禅寺内只见晨雾迷茫,空山鸟鸣,看起来好似仙境。“咚——”一声悠远浑沉的钟响打破山林寂静,惊得鸟儿扑索索飞起,荡开枝头数十片枯叶。僧人才将簸箕倒走,一转身又得回来重扫。

    福城商人富裕,寺庙香火旺盛,那殿堂庙宇修缮得好不古朴辉煌。正殿里的大尊佛像足有三米多高,浩瀚地把人世间卑微俯瞰。铎乾负手站在佛下,连连赞不绝口,几人沿着楼廊又往偏殿方向走来。

    “母亲小心。”叶氏扶着老太太从蒲坐上站起来。

    老太太叹气,面有愁容:“你但且知道这样孝顺,早先就不该不听我劝,自古慈母出逆儿,看如今把孝廷坑害。”

    “是。”叶氏心中不服,奈何儿子尚在牢里吃苦,嘴上便不敢硬气。老太太虽不出门,到底和宫中老太妃关系甚密,叶氏如今全指着这一线关系。

    二人跨出门槛,抬头便与门外的庚武秀荷迎面对上。

    “老太太好,二夫人好,今日这样得空。”秀荷笑盈盈,脸上气色粉润娇好。庚武英挺地站在旁边,长臂轻揽着她的腰,那一青一红好不登对。

    许久未见了,听说庚家三小子不费吹灰之力把店铺要回去,如今小夫妻两个搬去城里,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大有家业复兴之势。老太太睨着二人互握的手心,悄然敛尽方才的愁容,端着语气道:“好,你们年轻人倒也起早,两口子一起来拜菩萨。”

    “陪同几位长辈游览观光则个。”庚武隽容含笑,朗声应话。

    老太太侧过脸,看到庚武身后的几位华服中年男子,只见打头一名器宇轩昂、英伟俊朗,其余二位亦好不雍贵,只怕都是身家不小的主顾。便敛下眉目,语气幽幽道:“你们庚家的生意是越做越顺了,继续努力吧。”

    “承蒙长辈们照应。”庚武也谦虚,双手握了一拱,又作关切语气问道:“梅二贤弟近日情况如何?”

    他本生得眉清目朗,英俊洒落,自做起生意后便把狼野之气敛藏,与人周旋间好不斯文隽雅。偏生这斯文却是商人之圆滑,那藏在斯文里的乃是引而不发、是笑里藏刀,是一把刀。

    好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叶氏被堵得一口气上不来,她早就觉得奇怪,当日秀荷被锦熙拽倒,流了那样多的血,以庚三小子的脾气,不该那么悄无声息就让事情过去。果然不出所料,上个月老爷派人去堇州府打听,只说孝廷入狱不出,是有人在暗中提供了确凿证据。又听说早先庚武进牢子,秀荷拦了钦差大人的轿,后来不二日庚武就放出来了,这小两口怕不是用了什么卑劣手段,害了自个的儿。

    叶氏捺住气闷,扯着嘴角笑道:“应该快了,大抵年前能回来。说来也不知道是哪个黑心,都是一个镇上长大,抬头不见低头见,怎生就能把邻里乡亲的往死里弄。佛说因果有报应,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头上。”

    那话中含沙射影不遮不掩,秀荷只作听不明,抚着少腹柔声应道:“夫人说的实在对极,种了因就有果,现下轮不到,再过个四五年,指不定就得还回来。好在呀,我们钦差大人公正廉明,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二少爷若是果然被诬陷的,早晚冤情会被澄清。”

    好个四五年……那四五年前不正是庚家被抄的时候嚒?个小妮子,如今嘴儿竟是越发厉害。

    晓得自己被打脸,叶氏讪讪地扯了扯嘴角,一双杏眼睨着秀荷略微丰盈的腰身,又想起三月里把她叫去后堂问话时的清透。彼时怎样也想不到这丫头竟是旺夫的,摔摔打打,竟然孩子还能保得这样好。

    叶氏想起自己没掉的小孙子,便不想继续再逗留,叫蒋妈妈去寺门外唤轿夫,道了句:“说的也是,但愿苍天有眼,不叫我那傻儿再被无情人辜负。”携老太太一并告辞。

    庚武目送离去,转身解释道:“遇到镇上长辈,寒暄了几句,大人们久候。”

    铎乾摇手无妨,又问方才是谁人,如何听着阴阳怪气。

    阿檀忿忿地撇着小嘴:“还不就是那梅家,早先我们少奶奶在绣庄被推倒,不晓得流了多少的血,差点儿小宝都保不住了。如今他们恶人有恶报,反倒怪起我们奶奶无情来,呸。”

    秀荷低声打断:“阿檀,谁人告诉的你这些,别乱说。”

    “我可没乱说,是红姨告诉我的。他们梅家做了那么多坏事,还不允人说了。”阿檀吐着舌头,不服气。

    红姨这人就是嘴快,什么事儿都瞒不住。秀荷应道:“左右后来没事,我也不想再去回忆。”

    铎乾眉宇间暗然掠过一丝阴愠,方晓得秀荷手上那道疤是如何留下,向后看了李宝财一眼:“呵,那便照她们所说,‘因果有报应’罢。”

    声音很低,只容一人听见。

    “是。”端王的手段向来果决,李宝财憨胖的老脸打了一哆嗦,心中嘀咕,早知道就不该随他南下,油水没捞到,又接了趟活。

    李宝财是个左右逢源的滑头,知道醇济王府和端王府是死对头,从来哪边都不得罪、不靠近,如今被端王拉上了船,一来二去,醇济老王爷那边晓得了风声,再想下船可就难了。

    老桐睨着李宝财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心中直好笑,小老儿,攀上端王可是你福气。因见秀荷微露倦意,便躬身建议道:“眼看时辰不早,不若大人们还是打道回府,误了丫头补餐,那一张小嘴数落起来可不饶人。”呵呵笑着在前头引路,是个尽职的仆从,惯常谦和体恤,言语中总听不出情绪。

    一行人见逛得已差不多,便往山下走去。

    青石铺就的山道上雾气迷茫,远眺山峦叠嶂,静听鸟鸣风声,景致好不怡人。庚武叫秀荷乘坐轿子,自己陪端王在山间步行。脚夫抬着小轿吱呀吱呀,那摇来荡去,只把人催得瞌睡。

    半山腰上驻足休憩,小亭外矗立着一颗老松,长得甚是玄妙,树杆呈直线,往上忽然打一个弯儿,树枝一面倒的朝向寺庙门口。

    见树下插着一丛未燃尽的佛香,铎乾不由打问来历。

    庚武微挑狭长双眸,含笑应答道:“这棵老松说起来又是一桩典故了。据说古时一张姓人家,独子去边关打战,几年不见音讯,便来庙中祈福。半山腰靠在树上睡了一觉,老妪回去后竟重新怀了子嗣。待小子生下后,朝廷文书忽然而至,方晓得长子一年前早已立功身亡。后人们闻此传奇,便将此松唤作‘望子松’,时常前来进香求子。”

    “哦,竟然还有如此一桩说辞。”铎乾闻言好奇,拂开袍摆往树下走去。那林中静谧,只听风声徐徐,山石上不知谁人落下古诗一首,笔法劲道有力。铎乾俯身端看:“想不到福城小小一块地界,倒很是古风雅韵。”

    “咻——”忽然一娓清脆尖利的口哨声刺破耳膜,他话音未落、笑容未停,便见那老树林中一支锐利长箭破风而来,箭心正正直指左后心口处。

    明明方才还是一派寂静,谁能料突遭如此恶袭,所有人等全部惊惶愣怔。

    “啊,坏人谋杀啊——”管不住嘴的阿檀尖声叫起。

    “快卧倒!”千钧一发之际,庚武飞快捡起一颗石块向箭身镖出,迅速掠过去把端王扑倒在地。

    “呲——”下一秒便听箭锋走斜,重重扎进身后的树杆之上。

    “王爷!”密林中几名黑衣暗卫冲出来,双膝跪地请罪。

    惯常宽和的老桐少见的怒下脸,沉声训斥道:“如何一条小道山路都保护不利,还不快给我去把乱党追回来。”

    乱党?

    那深邃眼眸咄咄直视,只看得暗卫愣了一愣,又连忙低下头抱了一拳:“是。”

    几道墨黑劲装掠过树林,听风声呼啸,一忽而便无了动静。

    庚武把铎乾扶起,问王爷可有受伤。也是奇怪,这地界一贯太平,土匪也只在城外活动,今日怎生惹来乱党。

    铎乾摆了摆手,容色却并不见惊惶:“无妨。大案办得太多,难免惹几个仇家。庚公子倒是反应敏捷,手法准狠。”

    庚武连忙歉然拱手:“十七岁进大营,那北面荒蛮之地野兽成出不群,后来便与狱中兄弟学了不少求生的本事,叫王爷笑话。”言毕疾步去轿中查看秀荷,见她不知几时竟睡得深沉,不由爱宠地勾了勾嘴角,取过边上薄毯替她掖好。

    老桐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暗自赞许,嘴上只道:“庚公子谦虚,今番若非是你及时相救,只怕后果不堪想象。”

    ——*——*——

    福竹山庄是福城最大的一家酒楼,雅间内的红木大圆桌上美食琳琅满目,勾人把食欲打开。今番生意的顺遂少不得二位大人暗中相助,庚武在此设宴款待端王与李宝财。这本是男人之间的场面应酬,但老桐却把秀荷、庚夫人与红姨、关福一并请来,看上去倒像个热闹的家宴。

    只不知到底要说些什么,这样隆重。

    关福乐呵呵笑着,只是埋头喝酒,菜也不吃,一忽而呛得咳嗽,半天也停不下来。秀荷看见了,忍不住皱眉叫一声“爹”。

    那一声“爹”好生清脆,关心藏掖不住。听得铎乾筷子稍稍一顿,闻言看过来。

    秀荷连忙弯眉笑笑,暗自压低声儿嘱咐道:“少喝些,大夫说的又忘了。”

    “个犟丫头,平日不让喝,难得吃顿酒还不许人尽兴。”关福虎虎地瞪着眼睛,眼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铎乾余光察觉,便挑眉含笑道:“关师傅可是身体有恙?总听时时咳嗽。”

    又是那潋滟的桃花眸子,多情掩不住,当年必然英俊得不像样。关福瞟了一眼,却只当问的不是自己,神魂又不知游去了哪里,吧嗒着烟斗空思量。

    自从在酒庄遇见端王爷,阿爹便时常这样发呆走神。秀荷知道阿爹对端王很抵触。从前未嫁人不晓得,自从嫁给了庚武,便知男人间的嗅觉亦是很敏感的。就好似那时在堇州府芙蓉客栈,梅孝廷才不过逗留片刻,便叫庚武回来后猜着。阿爹那般留恋着阿娘,此刻心中一定也很不是滋味。

    虽然从来不曾听子青提起过从前,但秀荷猜子青和铎乾之间一定有过渊源。京城里喜欢子青戏的人那样多,不见得个个因为喜欢她的戏,便这样在暗中帮助自己。但这渊源是什么,秀荷却不肯往深处里胡思乱想。终究铎乾是官,是官就惹不起,她与庚武都是凡人,何况铎乾并无恶意。

    秀荷只得替阿爹代答道:“回王爷,早先几批酒被梅家三姑姑酵酸了,卖不出去,退回来叫赔偿损失,阿爹一气之下大病,后来便一直反反复复不好。”

    “呵呵,这梅家倒是做了不少‘好’事,弄巧成拙,反把关师傅的酒炒热起来。”老桐接过话茬,给秀荷舀了一小碗兔肉汤端至面前,叫丫头吃了补气固体。

    秀荷还不及说话,关福却忽回过神来,吭哧道:“我丫头她不吃兔肉。她属兔。”

    属兔么……哦,眼看十七年了,莫非属兔嚜。老桐动作一顿,将年岁在心中迅速过滤,面上便显露歉然:“看我疏忽,那便给丫头换碗鸡汤。”

    个狗-日的,自个主子爷不去招呼,一晚上尽围着老子闺女瞎忙。关福闷闷地瞥了一眼,把烟斗在桌上一放,又喝起酒来。

    庚武正被红姨缠着说话,见状忙道:“不劳烦桐伯,晚辈自己来便可。”接过碗勺,亲自盛了一碗,又习惯性地将鸡肉剔去皮,方才递至秀荷的手心。

    个三郎,人前也不把恩爱遮掩,只怕旁人不晓得他疼自己。秀荷不由羞红,嗔了庚武一眼:“我也不要你来,我自己又不是没有手。”

    “桌子太大,你够不着。”庚武清隽面庞带笑,偏不肯让她自己来。

    红姨眯着眼睛看,不由捂帕吃吃笑:“哟啧啧,瞧小夫妻俩这恩爱的。要说过日子啊,就要这样简简单单才实在,那大风大雨今朝富贵明日离散的,听起来可美,实则伤人,光好看不中用……”

    “红老板所言极是。”铎乾蓦地打断话茬,暗暗阴凉地瞪去一眼,面上却笑得儒雅温和。

    那眸中阴冷只叫人骨头打颤,红姨帕子一缩,卯着嘴儿不甘不愿地把言语消泯。

    老桐见宴席已进行得差不多,便咳了咳嗓子,立于铎乾身边正色道:“茫茫人海中相识便是一场缘分,趁今日大伙都在,我们王爷有件事想要征询众位意见。”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砰。”关福酒盏在桌上一扣,摊开袖子抹了把脸,好像只待老桐开口,他便要走了。

    连红姨也都难得的默然。

    秀荷凝着主座上端王爷俊逸的脸庞,那容色无风无波,猜不透将要说出的是甚么话,不由紧了紧庚武的袖摆。

    庚武把秀荷手心一握,用眼神暗示她别多想,又对老桐打了一拱:“桐伯伯但说无妨。”

    “好。”老桐顿了一顿,忽而朗声启口,那说出来的话,却是叫有心之人讶然,又都默默舒了口气。

    老桐道:“这数月在旁观测,我们王爷对庚公子的品学才干颇为赏识,前番在山中更是得庚公子英勇相助,方才在箭下夺回一命。今次把众位家长聚在此处,原是欲认庚公子为端王府义子,不知各位可有疑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