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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嫮到底年纪极小,无有心机,是以声音再没半分掩藏,清清脆脆的,不独沈如兰听着了,便是刘熙也一样听见,再看阿嫮脸上一团的嫌弃,低了头将手虚虚团了拳抵在唇边一咳,再抬头时,脸上却只有笑容:“你瞧错了。”阿嫮听说便踮起脚尖仰了头,认真地往刘熙脸上看去。
她这一站下脚,养娘与丫鬟们都赶了上来团团将阿嫮围住,都把软语来哄她,一个道是:“小姐乖啊,别吵着将军,将军要与人说正事哩,一会子就回去的。”也有个道是:“小姐要不要去看小猫儿?雪雪白的,可好看呢,奴婢抱您去罢。”
奶娘李妈妈能进得了沈府,在连氏故去后依旧留在阿嫮身边,就能看出也是个有些儿见识的,不然不能叫沈如兰信赖。他虽是不知刘熙身份,可看着自家将军能抛下了小姐,便知道来人不能没身份来历。可自家小姐的脾气却是将军纵成的,发作起来不管不顾,便是将军也不能叫她退让,唯恐小姐性子起来得罪了人。那时将军自是不能怪责小姐,必然要将气出在她们身上是以就将阿嫮抱了起来转身要走。
阿嫮却是自恃聪明,看那人不肯认,反说她错了,便不肯服气,拍了李妈妈的肩要李妈妈将她抱过去与那明明哭了却不肯认的人理论。哪成想李妈妈不独不将她抱过去反往回去,阿嫮何等任性妄为,怎么肯答应,顿时发作,挣扎着就要下地。
李妈妈全无防备,一个踉跄,险些儿连着阿嫮一块儿摔倒,还是两旁的丫鬟扶着,这才没摔倒,便是这样也将沈如兰与刘熙两个吓得不轻,一个骂道:“蠢材!连小姐也抱不住,留你们作甚!”一个道是:“仔细着了,摔了阿嫮,饶得过你们哪个!”
沈如兰骂完方惊觉身边的刘熙也是一般上心,不禁转脸对他瞧了眼。刘熙也一般惊觉自家脱口而出说了甚,看沈如兰看他,也亏得他十分机敏,当时就笑道:“若是为着某忽然来访的缘故叫令爱摔着了,叫某如何心安。”
说着刘熙又向阿嫮瞧了眼,他本以为自家心上对阿嫮多少还有些儿怨怪,可真见着面了,才知道,还怨怪甚,总是自家从前行差踏错。若是易地而处,有人灭了他家满门,他也要报复,手段还不能比阿嫮差了。
沈如兰便是再见多识广,也不知身边的少年皇子与自家女儿大有前缘,听他这话也是言之成理,倒也一笑,因看阿嫮执意不肯去,且叫养娘那一吓,小脸涨得通红,眼中已坠下泪来,正张了手朝自家扑来,顿时心软,转念想道:“这会子叫李氏将她带下,回头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呢,总归阿嫮还未足四岁,叫她见个外男又能怎地。”
想在此处便与刘熙道了一声得罪,便命养娘将阿嫮抱过来,接在手上,亲自取了帕子替阿嫮擦泪,又哄道:“好孩子,莫哭,阿爹一回罚她们。这是刘三公子,你且见一见。”说了将阿嫮放在地上,推了阿嫮去与刘熙见礼。这也是沈如兰怕阿嫮年纪小,无意间说漏了,这才隐去了刘熙皇子身份。
阿嫮仰头看了看爹爹,转头又看那方似笑似哭的男人已半蹲在自家面前,想了想,先团了手与刘熙做了个揖,清清楚楚地道:“阿嫮见过三公子。”言毕又抬头瞧着刘熙,眼中一派澄澈,“你刚才哭甚?”一副儿我已看见啦,你可不能欺着我年纪小就哄我的模样。
一旁的沈如兰笑叱道:“刘三公子是个男人,好端端地怎会哭,你这孩子又胡说!”阿嫮素来不怕沈如兰,且她真真切切看着了,自然不服,辩道:“我明明看着的,阿嫮亲眼看着的。你说是不是呢?”后头那半句是冲着刘熙问的,双眼晶亮,全无一丝尘垢。
刘熙看阿嫮乌溜溜的大眼中清清楚楚地影着自己身影,那眉眼儿依稀是从前模样,一时险些又要红眼,耐住性子笑道:“是叫风吹着了。”阿嫮这一执意,倒叫刘熙知道眼前这个阿嫮当真是个小孩子。倘或她也跟他一般经历,见着他含泪,必能猜破有异,趁着乳母抱她走,顺势走了也就是了,哪肯回转身来与他理论,是以禁不住悲喜交加。
说来当年刘熙将将从昏迷中醒来,手脚僵硬地卧在床上,莫说是饮食要靠人,就是便溺也不能自主,且口不能言时,心上真是恨极阿嫮。
一恨十数年的恩爱不过是他自家的一厢情愿,他爱若珍宝的枕边人恰是要他性命的仇人哩。纵然他待“玉娘”千娇万宠,如珠似宝,除着江山社稷,能给的都奉在了她的面前。不,不,连着江山社稷都给了她们母子。他日,她的孩儿就是这大殷朝的天子,是为着这,所以她不愿再忍了么?
二恨一双儿女也不能软化她的心肠。怪道她不喜阿琰哩,原来不是为着阿琰是女孩儿,却是为着阿琰是他的孩子,若元哥儿不是太子不能传承他的皇位,想来也不能够叫她多瞧一眼。既然连着儿女都不在她的心上,他这个仇人,自然更不在她眼中。
刘熙起先满心怨恨,直想着只消自家能起身,决计要阿嫮后悔不该谋算他。只是他动不了,莫说手脚动不得,便是开口也难,也只比死人多口气罢了,也不知是不是阿嫮做的手脚,多少药吃下去也是无用,只得半死不活地捱日子。而后那些日子,他日日躺在床上,无事时便将往事细想了回,却是哑口无言,原来这十数年间骗他的又何止阿嫮一个,连着他自家也在哄自家哩。
先不说那谢逢春与马氏他都见过,“玉娘”的眉眼与那对夫妇再无半分相似之处,反与千里之外全无干系的阿嫮像成脱个影儿,先这本就是怪事,他当日就拿着孔子阳虎的事来开脱。
更有李源与李氏都道她是阿嫮,依旧是他不肯相信,直道是他父女二人是平白诬陷,可他即说李氏父女们是平白诬陷,又作甚派人去查,见有个与“玉娘”有五六分想象的“生母”孟氏在也就草草收场?如今再想,到底还是不敢深究怕真查出甚来弄得不可收场罢了。
刘熙想到后来,心上已是无奈多与愤恨,又看阿嫮虽是计谋得逞,脸上也少见欢颜,更是叹息。再到那日,阿嫮在他面前哭诉这些年的委屈。阿嫮含了泪问他,为甚在李演武说出当年沈如兰是教李源陷害后为甚不替沈如兰昭雪?她哭着说出只消他能抬一抬手,她也肯罢手时,刘熙方知从前“玉娘”在他面前那些眼泪当真是哄他的,如今才是真哭哩,甚杜鹃啼血,不过如是。
刘熙那时方觉着后悔,待要说声“别哭”只开不出声来,要提她拭一拭泪,可抬手重若千钧,一口气上不来,再醒来已是人鬼殊途。
将将做鬼的那些日子,刘熙昏昏然地只在椒房殿中徘徊,看着阿嫮连着元哥儿也计算心上也曾恼怒,想逼到阿嫮面前问一问,元哥儿在他心上到底是个甚,不知怎地将殿中那挂珠帘也扯断了,一颗颗珍珠滚了满地,将坐在外殿的阿嫮惊动。刘熙眼睁睁看着阿嫮听到珠帘断了后竟是落下泪来,方知阿嫮待他也不是全然无情,那时更是追悔,可又能如何,如今一个是人一个是鬼哩。
再到后来,刘熙眼睁睁看着阿嫮听说沈氏一门死绝,悲痛之下呕出血来,那口鲜红滴滴的血就落在刘熙脚前,刺得他双目刺痛。他活着时自以为待她有情,哭且舍不得她哭哩,可累得她吐血的人到底是他,又怎么怪得她恨,她原也该恨哩。
刘熙想揽一揽阿嫮的肩膀,告诉她还有元哥儿在呢,元哥儿身上也有沈氏血脉呢。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沈如兰的外孙子,便是沈如兰的鬼魂知道了,也要欢喜的。可莫说他说的话阿嫮听不着,可怜他连阿嫮的梦里也去不到,可怜阿嫮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刘熙当日越看阿嫮越是可怜,到得最后,他那聪敏过人的好儿子啊,像足了他和阿嫮的元哥儿,竟能从阿嫮的动作中猜到自家来历。这样聪敏的孩子,怎不知他娘心里苦呢,却还来一句句地逼问,看着阿嫮全然失态的模样,刘熙恨不能踹翻景晟叫他住口,可不待他动作,阿嫮又吐出两口血来,昏在景晟怀中。
这回都不需御医,刘熙自家也知道,阿嫮生机已绝,,就如当时听说阿嫮全是骗他一般,头痛欲裂,转而就陷入混沌,待得再醒来,却已回在少年时,
刘熙初醒时几乎以为自家是做梦,先是诧异鬼也能做梦,待掐得自家胳膊生疼,方知当真是死后还阳。
刘熙一时乍喜还叹。喜的是他即重活一世,自然能将从前错处都改过了,只消叫父皇知道他有能为,又能预见后事,还怕斗不过齐王母子们吗,自然不需再使出诡谲手段来。再有李氏固然无大错,可她那对父母不是良善,若是再叫李氏做着太子妃,做了皇后,只消不是李氏得势,那对夫妻绝不能干休。这样的妻子岳家,他消受不起,也要先设法避过。再有阿嫮,想起阿嫮,刘熙心上就是一叹,他与阿嫮两个,前世两败俱伤,他能死后还阳,阿嫮呢?如今的阿嫮是哪个阿嫮?
若她也一般是再生之人,会如何看他哩,是死生不复相见,还是恩怨俱消?故此刘熙徘徊了许久也不敢进沈府,后头终于想明白若是他不去,终究不能知道,这才往沈府来,只是这比前世他与沈如兰交往的时间足足提早了一年有余。沈府的门房还不知他是哪个,还得刘熙摘下玉佩做表记,方能踏进沈府大门。
因刘熙素来知道沈如兰爱惜阿嫮,唯恐女儿叫人欺负了去,是以只消休沐在家就必定陪伴在旁,故而看着沈如兰进门来便情不自禁地向他身后看去,却不见阿嫮身影,心上只是可惜,脸上几乎没露出失望来,本以为这一回是白走了,到底见不着阿嫮。
不想天可怜见,阿嫮竟是自家跑了来,那般幼小,粉团儿一样的人,仿佛一口气呵大些就能吹跑了,一时心神激荡,便是二十年为帝王早练出铁石心肠,这时也禁不住眼中含泪,不想却叫她叫破。
刘熙蹲下身来,含了笑将沈如兰方才坚拒的那枚团龙玉佩系在了阿嫮腰上,又摸了摸阿嫮的头,含笑道:“好孩子,这是给你的。”